政治伦理视阈下之《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2014-09-03 04:05杨水平
山花 2014年12期
关键词:殖民统治内尔乔伊斯

杨水平

爱尔兰文学巨匠詹姆士·乔伊斯(1882—1941)一生流亡异国、侨居他乡。在其作品中,他无情地批判爱尔兰人的愚昧无知、麻木不仁,深刻地揭露了爱尔兰社会的死寂与瘫痪,明确表达了对爱尔兰民族主义偏狭的鄙视。这些都常被误读为他对其祖国与人民的漠视与背叛,甚至招来批评和漫骂。在与律师蒂克松的一次交谈中,乔伊斯被责问:“你为什么不将你的才华用于改善你的祖国与提升你的人民?”乔伊斯反驳道:“我所有的文章都是关涉爱尔兰和爱尔兰人民的。”[1]特雷弗也注意到,“在几十年的乔伊斯批评研究中,占支配地位的观点认为乔伊斯对政治不感兴趣”[2]。然而,细细斟酌其作品的字里行间,读者必将深切体味到乔伊斯对英国殖民统治的愤恨,对祖国人民的深情厚谊。正是乔伊斯强烈的民族意识促使他试图通过文学艺术来拯救祖国人民于水深火热。

殖民统治下爱尔兰的政治伦理环境

在批评文章《爱尔兰、爱尔兰的圣贤》中,乔伊斯用犀利的语言对英国殖民统治的残忍和罪行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揭露了爱尔兰贫穷落后的根源在于“英国的法律破坏了国家的工业,特别是羊毛业[3]”。同时,“英国政府在因土豆灾害闹饥荒的那些年对爱尔兰坐视不管,让大量的人死于饥饿……而法官却拥有国王一般的收入待遇,政府官员和公共服务人员获取了大量的利益但却几乎什么也没有做。”[3]殖民统治带来的直接后果是爱尔兰政治腐败、民不聊生。“爱尔兰社会中弥漫着一种悲观的气氛,政府无能为力,中产阶级消极低沉。天主教影响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领域,教会成了爱尔兰政治生活中的一股强大势力,也是社会、文化领域里的一股反动力量,这给本来已经陷入瘫痪的都柏林生活更增添了一种死寂的气氛。”[4]特雷弗对当时爱尔兰的局势总结道:“就爱尔兰的情况,外来的入侵与内在的背叛太过频繁,以至于瘫痪似乎是一种常态。”[2]

在代表作《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以下简称《画像》)中,乔伊斯将爱尔兰社会普遍的消极、堕落与凋敝的状态以及民族、党派之间的伦理冲突生动地呈现了出来。约翰·布莱兹指出:“小说的活力源于这些内在的冲突。例如,在爱尔兰生活中,宗教与政治的冲突是至关重要的,正是它塑造了青年斯蒂芬,并最终成为迫使他离开祖国的动因。”[5]乔伊斯将主人公斯蒂芬所处严重异化的政治伦理环境生动地刻画了出来。孩提时,政治风波就侵染着他的生活,家庭教师丹特说:“有一天把给帕内尔预备的那把刷子上的绿绒背用剪子给剪了下来,还对他说帕内尔不是好人。他怀疑他们现在是否还在争论这个问题。那就叫作政治。”[6]在克朗戈斯学校,斯蒂芬遭到同学的嘲讽与欺负,因为他父亲不是政府官员。这让斯蒂芬郁郁寡欢,甚至幻想“他父亲现在已经是一位大官儿了,比县政府的官员还要高”。[6]斯蒂芬与其同学小小年纪就深谙攀附权贵、追权逐利等畸形伦理观念。作为英国殖民统治的代言人,《画像》中的政府官员滥用职权、生活腐化,阻碍了社会的公平与公正。斯蒂芬那些父亲是本地官员的同学叫嚣学校的茶是猪食水,“喝着家里给他们送来的罐头可可。”[6]官员们的后代生活奢侈正反映出官员自身奢靡的生活作风。斯蒂芬的父亲对当时的权贵表达了强烈的愤懑,贵族领导悠闲惬意、奢侈腐化的生活正是以吞噬普通大众的劳动成果为前提的,这严重违反了公平、公正的政治伦理思想。

特雷弗宣称,在爱尔兰“一切都可以用以出售:工作、性、爱情、友谊、某种形式的艺术、政治、爱国主义,尤其是宗教。”[2]斯蒂芬所喜欢的女孩爱玛的手像“一件柔软的商品”。[6]通过描述女人的堕落,乔伊斯揭示出爱尔兰道德的沦丧。斯蒂芬年少时遭遇妓女的诱惑,朋友达文受到农妇的引诱,乔伊斯笔下的爱尔兰妇女勾引、利用、背叛男人,丧失了女性的矜持、纯洁与善良,她们淫荡放纵,玩弄男性,虚荣高傲。女性自甘堕落主动献身正影射出爱尔兰甘受英帝国殖民压制与奴役的境况。

暴力、背叛等政治伦理乱象

政治对于斯蒂芬的成长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斯蒂芬出生于殷实的中产阶级家庭,这一阶层大多生活富足,关心政治,信奉民族主义思想。斯蒂芬的父亲西蒙常把政治挂在嘴边,无论是在家里、在酒馆还是在路上他都在谈论政治。陪同斯蒂芬兑换论文奖的支票时,他站在大厅里迟迟不肯离去,因为“他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正是旧日的爱尔兰国会下院所在地[6]”。以西蒙为代表的中产阶级认为爱尔兰的首要任务是取得独立,建立完善的政治伦理制度以实现民族复兴。而现实却是本土爱尔兰上层统治者与外来入侵者沆瀣一气,压制广大人民,致使社会全面瘫痪。有志之士为了民族独立与殖民统治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抗争。《画像》中的凯西先生正是典型的代表。他在维多利亚女王生日当天举行的抗议英帝国殖民统治的活动中受伤,落下了三根伸不直的指头。虽然反抗殖民统治的运动涉及血腥、暴力等违背人性伦理的原则,但为了民族、大众的共同利益而使用暴力则被认为是合法正当的,因为“问题不在于暴力本身,而在于谁对谁使用暴力,并以什么为根据[7]”。由此可见,正义、暴力、谋杀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具有不同的伦理道德含义。

传统上认为,教会与政治分属不同的领域,且各自为政,但爱尔兰的殖民统治者却与天主教会串通一气,正如谢默思·迪恩所言:“爱尔兰是一个特殊的国家。它处于英国的政治操纵、罗马的精神控制之下。”[8]虔诚、传统的天主教徒无法接受行为不端的人作为他们的领袖。以丹特为代表的天主教徒仇恨帕内尔,因为他违背了宗教的贞洁伦理观,谴责他是“公众的罪人”[6],“一个叛徒,一个色鬼!神父们抛弃他是完全对的,神父永远是爱尔兰真正的朋友。”[6]她坚称神父有权在神坛上宣讲政治。由此看出:“丹特的思想意识完全地内化了,她的意识如此的错误以至于她对天主教的教条主义与英国的殖民权力矛盾的纵横交错视而不见。”[8]凯西先生与西蒙坚持认为神父在圣坛上不该宣讲政治,他们憎恶神父,谴责罗马天主教与英国殖民统治合盟压迫人民的阴谋。

西蒙认为帕内尔是民族解放运动的希望,并视他为偶像,他对爱尔兰人出卖自己的领袖,善恶不分、恩将仇报痛心不已,“那些狗杂种们!在他倒霉的时候,他们全都站出来出卖他,像对待阴沟里的耗子一样把他扯得粉碎。”[6]迪恩也认为“他们没有将他(帕内尔)扔向英国的狼群,他们将他撕成了碎片。”[8]帕内尔的倒台导致爱尔兰自治派分崩离析,这与当时社会的政治伦理冲突密切相关。正是支持英国殖民统治的爱尔兰人将他出卖的。政客之间趁机你争我抢、相互攻击,加上帕内尔的副手提姆·希利倒戈,造成了爱尔兰四分五裂的状态。九岁的乔伊斯写下了题为《哦,希利!》的诗以此纪念心目中的英雄帕内尔。《画像》中,斯蒂芬在父亲通知单存根的背面写下了一首关于帕内尔的诗。从帕内尔事件中,乔伊斯发现国家的政治伦理主题就是背叛。

通过《画像》,乔伊斯愤怒地指责1829年主教和神父为了换来天主教的自由把国家的一切希望全都卖掉。他们在讲坛上、在忏悔亭对19世纪五六十年代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芬尼亚运动大加诋毁。事实上,天主教与英国“在各自的范围内确保了另一方的霸权。英国确保了宗教在精神领域行使权力的法律与秩序,教会造就了顺从的民众,确保了他们不可能激烈挑战英国人在殖民主义经济政策方面的地位”。[2]小说中的凯西先生公开宣称:“供奉上帝的教堂已经变成了一个投票站。”[6]乔伊斯列举了神父们的罪行,揭露了宗教的压迫本质。乔伊斯对神职人员的谴责与讽刺间接体现出他对祖国人民的关切与热爱。

“贱民不能发言”的政治伦理

著名的后殖民批评家斯皮瓦克提出了“贱民不能发言”的政治伦理。在英国的殖民统治下,爱尔兰人丧失了本族语言,古老的盖尔语及传统文化几乎消失殆尽。后殖民批评家弗·杰姆逊注意到作为宗主国的第一世界“通过文化传媒把自身的价值观和意识编码在整个文化机器中,强制性地灌输给第三世界,而处于边缘地位的第三世界则只能被动接受,他们的文化传统面临威胁,母语在流失,文化在贬值,意识形态受到不断渗透和改型”。[9]爱尔兰正是在英国的殖民化过程中被迫接受了其宗主国的语言与文化,爱尔兰人的价值观念与意识形态遭到了篡改。斯蒂芬跟教导主任之间的对话让他感到祖国被动屈从的地位。教导主任权威地把用来往灯里灌油的器具称为“漏斗”,而斯蒂芬却只知道它叫“通盘”。“这东西在爱尔兰语里叫通盘吗?副教导主任问道。我这辈子还从没听说过这词儿。”[6]斯蒂芬意识到他所使用的语言并不完全属于他,让他完全没有身份认同感。尽管教导主任是待在爱尔兰的“可怜的英格兰人”,但他却代表着征服的一方,权威地称它是“漏斗”,而自己作为被征服、被殖民一方的代表,只知道它叫“通盘”。 作为被边缘化、被殖民的斯蒂芬深感从属与卑下,不由得感叹:“我们两人刚才谈话所使用的这种语言原来是他的语言,后来才变成我的语言。像家、基督、麦酒、主人这些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和从我嘴里说出来是多么不相同啊!”[6]

通过斯蒂芬之口,乔伊斯揭示了英国对爱尔兰进行的语言文化侵略,表达了对祖国命运的哀叹。后来他愤懑道:“让那个副教导主任和他的漏斗见鬼去吧!”[6]这正是斯蒂芬对英国殖民统治的控诉,也体现出长期被压抑在“边缘”地带的声音开始向“权威话语”发起反击与挑战。达文质问斯蒂芬为何不学习爱尔兰文学,指责他对祖国与民族事业的冷漠态度,甚至质问他:“到底是不是爱尔兰人?”[6]斯蒂芬愤慨地反问道:“我的祖先拋掉了他们自己的语言,接受了另一种语言 ……难道你认为我会拿我的身家性命来偿付他们欠下的债吗?”[6]斯蒂芬对于祖先舍弃本族语言文化表达的愤慨与惋惜正体现出他炽热的爱国情怀。

在斯蒂芬与乔伊斯的大学时期,爱尔兰人民的民族意识空前高涨,部分人甚至主张用暴力的方式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乔伊斯反对这种偏狭的民族主义思想。正如后殖民专家爱德华·赛义德推崇要超越非此即彼的、僵硬的、二元对立的东西方文化冲突模式,认为东西方传统上对垒的观念应该让位于新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第三条道路”,[9]乔伊斯也反对在英爱关系问题上走极端民族主义的路线。也如德里达解构“中心”的目的不是要使“边缘”成为新的中心,而是要取消中心达到多元并生一样,乔伊斯力求打破爱尔兰人盲目美化本族,仇视、丑化他族的偏执与狭隘。他反对暴力对抗和武力冲突,试图让爱尔兰人获取一种国际视野,在武装自己、强大自己的过程中站起来,从而获取真正的民族独立自强。

通过《画像》,乔伊斯真实地再现了作品所处时代爱尔兰社会复杂、混乱的政治伦理环境。对他来说,“他们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显得非常空洞了。…… 在挽救国家民族的运动进入学校的时候,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吩咐他必须忠于他的国家,帮助提高它的语言和传统。”[6]随着年岁的增长,斯蒂芬越来越关注民族自立,国家存亡,他决心舍弃父辈空洞的说教,以实际行动即通过文学艺术创作来唤醒广大爱尔兰人民,从而将祖国从殖民统治的桎梏中解救出来,这也正是作者乔伊斯立志背负的使命。

[1]Ellmann, Richard.James Joyce [M].New York: 0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9:343.

[2]Williams,Trevor L.Reading Joyce Politically[M].Gain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1997.

[3]Joyce,James.The Critical Writings of James Joyce[M].Ed Ellsworth Mason and Richard Ellman.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9.

[4]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245.

[5] Blades,John. How to study James Joyce[M].London:Macmillan Press Ltd,1996:61.

[6]詹姆斯·乔伊斯.青年艺术家的画像[M].黄雨石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8.

[7]R.T.诺兰.伦理学与现实生活[M].姚新中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8:396.

[8]Deane,Seamus.“Joyce the Irishman”.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James Joyce[M].Ed.Derek Attridg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

[9]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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