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白鹿原》中的宗族民俗观念探微

2014-09-03 04:05
山花 2014年12期
关键词:白嘉轩乡约族长

《白鹿原》中的宗族民俗要素

我国宗族是以古代“九族”制为代表的,“九族”制的重要标志是由古代丧服制的“五服”,即“斩缞”、“齐缞”、“大功”、“小功”、“缌麻”。[1]在《白鹿原》中,小说第五章着重提到白鹿村姓氏的渊源:“村庄后来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长,他提议把原来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说)改为白鹿村同时决定换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两个,要占尽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长老大那一脉的人统归白姓,老二这一系列的子子孙孙统归鹿姓,白鹿两姓合祭一个祠堂的规矩,一直把同根同种的血缘维系到现在。”[2]由白、鹿两姓氏的来源,我们可以看到,在白鹿村白、鹿两姓的村民其实是世系血亲、一族同宗。这种特别的人际关系的设计,为《白鹿原》曲折离奇的情节发展埋下了伏笔。

宗族历史的文本形式就是族谱,族谱始于何时,已无法考证。族谱中不光记录家族血亲延续,有时也会编纂一些传说和史事,宣扬本族祖宗功德,确立本族的社会名望和地位,用以感发子孙的崇敬之心和认同意识,有些家谱于立谱时便确定家族世系命名的辈分序列,事先标定字号,行辈清晰。[3]我国民间使用的家谱多用图表的形式表现,用文字表达名号,行辈关系承上启下,有的只记家族男性姓名而不记录其配偶,因此,我们只能从中看出父系血缘的延传。

白鹿两大家族本是同根生,但是直到第五代白灵与鹿兆鹏时才再次有了交集,一个家族的谱单不仅让我们梳理出整部小说复杂的人物关系,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由人物关系衍生出的故事情节的曲折的脉络。

在小说中,白鹿两家一直恩怨不断,皆从鹿子霖觊觎白稼轩的族长之位开始。关于族长的人选小说中这样描述:“改为白姓的老大和改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当初就立下了规矩:‘族长由长门白姓的子孙承袭下传。原是效仿宫廷里皇帝传位的铁的法则,属天经地义不容置疑。’所以,老族长白秉德死后,白嘉轩顺理成章地继任族长,是铁定的事实。”[4]但因白嘉轩与同族中的鹿子霖是同辈,所以,每遇到族内发生大事,白嘉轩总是邀请鹿子霖共同商议。当族人之中有人违背族规的时候,白嘉轩行使族长职责召集族人在祠堂集合,诵读乡约族规后,对违规者执行严格的惩戒。逢年过节或是有重大事件发生时,白嘉轩还要在祠堂主持祭祀,当白孝武成为族长的继承人之后,由他来继续主持完成祭祀礼仪。这样集中的权力和承袭原则,对于家族经济实力相当的鹿家来说,暗中羡慕是在所难免的,鹿子霖不平静的心灵成为《白鹿原》故事发展的第二条线索。

白鹿村这样的风物民俗,是我国封建社会农村管理中普遍的族长制。宗族的权力执掌在族房长及族产的专职管理人员手中。在民间,族房长一般是在宗族内按辈分、年龄、名分来看都处于较高地位的人员之中推举产生。族长身负对内、对外双重职责,其中,对内的职责有在宗族内召集房长决议宗族事务,对族人行使教令权和惩戒权,与宗子一起主持祭祀。宗子是历代长房的长子,与官方的礼制不同,他在民间只是宗族血脉的象征,主要在宗族祭祀中担任主祭(祭首)。族房长的对外职能是代表宗族,出面见官、与外族打交道,捍卫族人的利益。小说第十四章写到,鹿子霖和白福贤用酷刑惩治白鹿村当过农协头目的几个人时,白嘉轩走上台来为他们求情,情愿一同受过,他说:“他们作乱是我的过失,我身为族长没有管教好族人理应受过。请把他们放下来,把我吊到杆上去。”族长是一个家族的精神支柱和权威的象征,所以,一个家族的族长不仅有处理决断全族内部事务的权力,当他的家族面临危机、族人面临危险时,他更有保护他们的安全和利益不受侵犯的义务。

宗族制约与小说情节的转折

家有家规,族有族规。族规是旧时家族训诫和制裁家族成员的法规、条例;同时,也可以说是全族人员共同信守的规约。在法律并不完善的社会,族规对于子孙后代的教育和规范具有积极的意义。在《白鹿原》第六章中,感觉到社会时局的动荡变化不可捉摸,族长白嘉轩在族规之外,向姐夫朱先生求得过日子的章法《乡约》:“一、德业相劝。二、过失相规。三、礼俗相交……”当晚白嘉轩就回到白鹿村,约请鹿子霖到祠堂议事,又让徐先生用黄纸把《乡约》的全文抄写张贴;晚上,白姓和鹿姓两大家族凡是十六周岁以上的男人都聚在学堂,徐先生开始用认真威严的声音讲解《乡约》,字字句句都讲解明白,并要求男人们每晚都要到,直到他们能够把这些条文内容完全记牢再教给妻女。白嘉轩严肃地向村民宣布:“学为用。学了就要用,谈话走路处世为人就要按《乡约》上说的做。凡是违犯《乡约》条文的事,由徐先生记载下来,犯过三回者,按情节轻重处罚。”[5]教授学习结束之后,族长白嘉轩又把《乡约》全文凿刻到两方青石板碑上,镶在祠堂正门的两边。

族规的执行往往结合着族长和族中长辈的惩罚或制裁手段,在封建时代,惩罚的手段多用体罚形式。在《白鹿原》第八章中也讲到这样的惩罚手段:当一向民风纯朴的白鹿村有赌博事件发生之后,身为族长的白嘉轩开始行使权力:“白嘉轩敲响了大锣,把所有男人都集中到祠堂里来,他点燃了蜡烛,插上了紫香,让徐先生念了《乡约》的条文和戒律。随后,又接连点出了七八个人的名字,有白姓的也有鹿姓的、有年轻的也有中老年的,一律背靠槐树举起了双手。白嘉轩着人用一条麻绳把八双手捆绑在槐树上,然后又命人用一枣刺刷子抽打……”[6]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旦违背,必然受到相应的处罚。甚至,在一些相对比较闭塞的地区,族规、家法往往比国法更具有权威性,处罚形式也异常严酷。

族规族约是全族人员共同遵守的不成文之法,靠传统和习惯维持。但它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泛,居住、服饰、饮食、婚姻、丧葬、道德、礼仪、财产继承、对外交往等都有家规相约束。其中,在婚姻问题上,更是有着严格的规定,如浙江山阴《安昌徐氏宗谱》(光绪十年修)规定,“婚嫁先期具一张纸,遍告族人,曰:‘第几男与某氏议婚,今择某月某日亲迎,谨告。’遇春祀之日率新妇拜祖宗,见尊长,领宗贴。”[7]这就是说,娶新妇入族,一要遍告族众,无人反对;二要双双入祠拜祖,受尊长教训,知本族法规。《白鹿原》中有这样一节:当黑娃把一个漂亮的新媳妇娶到白鹿村之后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按照白鹿村的族规,新媳妇娶进门时必定还要进祠堂拜祖宗,才能正式成为夫家的一员,这是一项极为庄重极为隆重的仪式。但是由于黑娃的妻子小娥原本是有夫之妇,后因与黑娃私通被休后才与黑娃结合在一起,这样不清白的身份,显然有违贞烈观不能被写进族谱,玷污祠堂圣地,不仅如此,黑娃因为这件事还被父亲鹿三决然赶出了家门,断绝了父子关系,被全村人唾弃。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家族内部的族规,往往世代传承,具有极大的稳定性,它是全族代代相承、习以为常的共同生活样式,一旦有人违反,走出了大家习惯的传统格局,即使族长不出面惩治,族中成员也会自觉地用他们一贯形成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去评判、去制约。小说中黑娃和小娥在宗族的制约中,承受着极大的心里压力,不被人们肯定的婚姻、扭曲的心理成为人物后来逆反的悲剧诱因。

仪式化的宗族活动与人物命运的预示

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人的社会归属的需要是人的基本需要之一。因此,无论现代社会的组织形式发展到如何高级的地步,人们对于亲族的归属的需求将是永远不变的。在宗族文化中,集体参与的宗族活动在族人心目当中占有神圣的地位。小说《白鹿原》中经常描写到一些或由族长召集,或自由聚集参与的宗族内部活动,如初一早上在祖祠内的拜祭,白灵满月时的席面,以及鹿兆海为国捐躯后全族人为他立碑祭奠等。每当这个时候,族人总是聚集在一起,按部就班地各司其职,使事件得以顺利解决。[8]祭祀活动是宗族组织的头等例行大事,以祖宗的名义联络族人的感情。通过血缘认同以达到组织认同,把对祖宗的虔诚导向对宗族组织的忠诚。因此,各个宗族通常都把祭祀活动作为全族遵行的习俗惯制列入家法族规。

家族祭祀的程序可以分为备祭、祭仪、会饮、分胙。如《白鹿原》中关于白孝文回乡祭祖场面的描述中也有类似的仪礼:“白孝武点燃了两只注满了清油的红色木筒子蜡烛便退到了一边。白嘉轩站在祭桌前面对众人发出了洪大如钟鸣的声音:‘祖宗宽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乡祭组,乞祖宗宽恕。上香——’白孝文从香筒里抽出五根紫檀香在蜡烛上点燃,双手插进香炉,一道长揖后跪拜下去叩首三匝。白嘉轩又颂响了下一项仪式:‘拜乡党——’白孝文和妻子转过身面对祠堂里外黑压压的男女乡亲,抱拳作揖,乡党们也作揖相还……”

宗族活动对于族人来讲是一种情感的依赖,他们一生当中所有重要礼仪(如婚姻、上谱、祭祀、丧葬)都要在这神圣的仪式化的氛围中完成。对族人来说,剥夺了进祠堂参加宗族活动的资格,即是严酷的惩罚和至大的耻辱。小说中先后重笔墨描写了白孝文和黑娃进祠堂祭祀祖宗的场景。白孝文和黑娃的经历几乎相同,先前声名狼藉被赶出族门,没有了进祠堂的资格,浪子回头后想回到白鹿原祭拜祖先了却心愿。“在黑娃祭祖离开白鹿村的当天晚上,族长白嘉轩对儿子白孝武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的。’”[9]因为强烈的宗族观念,使故事中两个重要的人物白孝文和黑娃的命运几经沉浮,由违背族规背负了沉重的耻辱柱到光宗耀祖重新回到宗族,可见,宗族观念是故事人物人生选择的重要归因和价值取向。

小说中那个时代社会急剧动荡,旧时封建宗法道德的约束还未完全褪去,新兴社会文明已经在革命和牺牲中来临,于是,新旧两派白鹿原人的社会矛盾尤其突出。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作者对于宗族文化的情感是复杂的,在白鹿原人的命运中宗族制度既是人们深深眷恋的精神支柱同时又是导致人性压抑和扭曲的主因。于是,矛盾冲突成为必然。白鹿原的年轻人无论是自觉还是被迫都先后走上了反抗、背叛宗法约束的道路,但是,无论是觉醒的还是蒙昧的,抗争的结局都毫无例外地令他们走向了各自的悲剧命运。

结 语

小说中的民间世界是贫穷荒寒的、又是广阔坦茂的,它高迥深远而又纯洁朴素,它向我们展示了民间文化中雄浑深厚的美学风貌和荒凉深广的悲剧精神。相对于政治意识形态而言,民间文化形态拥有更加广阔博大的生活世界和想象空间。任何民俗事项都不可能脱离其赖以生存的文化环境[10],在《白鹿原》作者的笔下,通过对于关中地区民俗和生活的真实描写,表现了关中地区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深层文化心态,这是千千万万中国乡村农民的精神缩影,是全民族的“根系”所在。

[1]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105.

[2][4][5][6][9]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3]乌丙安.中国民俗学[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158-159.

[7]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113.

[8]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115.

[10]王娟.民俗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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