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真相:阿Q革命的文学达尔文主义阐释

2014-09-03 04:05
山花 2014年12期
关键词:革命性攻击行为攻击性

理论界对阿Q革命问题的认识一直存在着分歧。肯定者往往站在社会历史批评立场上认为阿Q革命具有一定的合法性,比如唐弢先生就从阶级论的角度指出“阿Q是从被剥削者朴素直感去欢迎革命的”[1],对革命是真心向往,他身上始终内蕴着革命的潜能。而否定者往往从阿Q的性格分析入手强调落后愚昧的阿Q根本不可能革命。本文将从文学达尔文主义的视角解读阿Q的革命性问题,以期对该问题获得一个崭新的认识。

文学达尔文主义是近十多年来在西方兴起的一种文学研究范式,其领军人物是美国文学批评家约瑟夫·卡罗尔。卡罗尔把文学研究与进化论结合起来,认为“人性是文学的源泉和主题”[2]。人性在进化心理学家看来则是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形成的适应性心理机制的总和,主要包括维持生存、性行为和择偶,亲代抚育和亲属关系,群居问题等。达尔文主义文学批评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文本中证明进化心理学家所预言的人类行为的天性”[3]。

进化心理学家在研究中发现,在现存的1000多万种动物物种中,只有两个物种的成员会形成合作同盟,入侵临近的地域,并且对自己的同类发起致命的攻击,这两个物种就是黑猩猩和人类。在有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上充满了各种攻击和对抗,如西方的特洛伊战争、十字军东征,东方的春秋争霸、汉匈战争等。从本质上看,阿Q的革命显然从属于这种攻击行为。我们从文本中可以看出阿Q的革命就是要“革这伙妈妈的命”“我手执钢鞭将你打”“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4]”。阿Q的革命就是要打倒与他对立的一切,并从肉体上消灭对方。阿Q的革命充满了血腥和暴力,这与他的远古祖先是相通的。

人类为什么会具有攻击性?美国进化心理学的领军人物D.M.巴斯认为:“攻击行为的潜在心理机制之所以得到了进化,是因为它能解决很多非常独特的适应性问题,比如获得资源、同性竞争、提升社会等级以及留住配偶等。”[5]人类的远古祖先由于经常面临这些适应性问题,为了保证自身和社群的基因可以传递到下一代,所以就进化出了攻击行为性心理机制来解决它们。虽然今天的人们在采取攻击行为时并不去想我要解决生存和繁殖的适应性问题(阿Q倒的确是如此想的),但现代人作为那些在生存竞争中繁殖成功的远古祖先的后代,也因此遗传了他们的天性。

我们说阿Q继承了祖先攻击的适应性行为,具有革命的天性,并不是说阿Q必然会革命,这与阿Q的革命本能论是有区别的。本能是生物先天具有的必然呈现的属性,它不受外界环境的影响。比如汪晖就曾指出:“阿Q有革命的本能”“阿Q的革命动力隐伏在他的本能和潜意识里。”[6]照此看来,阿Q的革命就会严格不变地表现出来,具有必然性。而在文学达尔文主义者那里“所有生物都是他们的生物特性和环境影响相互作用的产物”[7],人的行为不仅受遗传基因的影响,也受文化的制约。D.M.巴斯认为:“攻击行为是被特殊的代价——收益情境中的特殊适应性问题所唤起的。从理论上来讲,如果个体没有遇到相关的情境,那么他用于产生攻击行为的心理机制可能在整个生命中都处于潜伏状态。”[8]阿Q的革命既然是一种从祖先那里遗传来的适应性行为,那么阿Q虽然具有革命的天性,但如果缺乏外在环境的刺激,他的革命就只能是一种潜能。但在阿Q的时代里革命终究还是爆发了,而且他也遇到了一系列的适应性问题,他的革命天性也就因此而被激发了出来,高呼着“造反了!造反了!”,准备以满腔的热情投身革命。

首先,获取他人资源。进化的观点认为攻击性行为为我们祖先首先带来的收益就是获取他人资源。阿Q的革命作为一种攻击行为,也呈现出了与我们远古祖先相同的特征。当革命来临之时,阿Q想到的就是:“我要什么就是什么”“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9]阿Q的革命首先就是要占有他人的资源,使自己能够更好地生存。

其次,获取与更多女性性接触的机会。迫于“差异繁殖成功率”的压力,生物体必须获得更多的与异性接触的机会,繁殖更多的后代,才能把遗传特征传递给后代。进化心理学家认为男性参与攻击性活动的主要动机之一就是为了增加和女性的性接触机会。D.M.巴斯说:“和女性的性接触机会,是男性参与同盟战斗获得的重要资源”[10]。我们再反观阿Q的革命想象。阿Q想象革命后的择偶状况就是“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哪里——可惜脚太大。”[11]较之于此前和吴妈的恋爱悲剧,此时的阿Q已经有了极大的选择空间。总之,用阿Q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喜欢谁就是谁”。

再次,提升社会地位。提升个体在社会中的社会地位和等级是进化心理学家关于人类攻击性行为心理机制进化的假设之一。如果说阿Q获取他人资源以及获得更多与女性接触的机会都是基于他的革命想象的话,那么阿Q的社会地位在他的革命行动中则是获得了虽然短暂但是切实的提升。阿Q决意革命后,“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12]。阿Q到静修庵革命也不再是翻墙而入,而是用断砖打门。当然,最让阿Q感到意外的还是赵老太爷竟然怯怯地叫他“老Q”“阿……Q哥”。在他的革命想象中,未庄一伙男女跪地求饶,阿Q俨然成了未庄的主宰,感受到了无上荣光。

最后,让同性竞争者付出代价。进化心理学家认为让同性在竞争中付出代价是攻击性心理机制解决的又一个适应性问题。由于同性之间经常会为了争夺相同的资源而竞争,人类就进化出攻击行为心理机制来解决这一适应性问题。人类的攻击行为有很多,既包括口头上的攻击,也包括身体上的攻击,甚至杀人行为。D.M.巴斯指出,根据进化假设,“攻击的主要功能就在于让同性竞争者付出代价”[13]。这样我们就不难解释阿Q为何要处死包括“阶级兄弟”小D在内的未庄一伙男人。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是因为小D曾取代他使他失去了工作,而处死赵太爷则可获取他的家产。至于处死秀才,阿Q图谋的不仅是他家的资产,还有他的老婆。阿Q的革命在让对方付出代价的同时,也就使自己获得了相应的收益。

总之,阿Q的革命解决的是包括获取他人资源在内的一系列适应性问题,正是在巨大收益的刺激下,他从祖先那里进化来的心理机制才被激活,并呈现为一系列的革命行动。

首先,我们要肯定阿Q革命的内在需求和攻击性,这是一切革命的前提。诚然,阿Q的革命解决的只是生存、繁殖等一系列适应性问题,而且充满了报复性,但我们不能因为鲁讯先生说过中国历史充满了“刀与火”,“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14]而就此否定阿Q的革命性。其实先生是在批判中国历史上思想和主义的缺乏,先生痛感“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15]。先生所期望的是我们的国民也像别国那样成为有主义的人民,能够为主义而牺牲一切。这样,“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种薄色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16]我们更不能因为阿Q的革命充满着欲望和报复而否认阿Q的革命性,将其斥之为“反革命”。其实,阿Q的革命是从我们的远古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攻击心理机制的体现,这也是所有人身上都具有的人性基因。鲁迅先生说阿Q的革命“其实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17],我们以为也就内蕴着这层意思。对于革命的领导者来说,既要看到阿Q身上的革命性,又要看到他的这种革命的破坏性。至于如何使阿Q们成为有理想、有主义的革命者,则是革命的领导者所必须解决的问题。

其次,阿Q的革命仅仅是人类攻击心理机制在外界刺激下的自发呈现,我们肯定这种革命性,但不能从阶级论的角度拔高或者贬低阿Q的这种革命性。阿Q的革命性来自于从我们远古祖先那里遗传而来的攻击心理机制,这种心理机制存在于每一个个体身上,本身没有阶级性。按照进化心理学理论,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为了夺取他人的资源,往往会结成同盟,而同盟的形成正是阶级产生的基础。在阿Q的革命中,最大问题是他没有找到真正的盟友。阿Q也试图与假洋鬼子结成同盟,但他却实在是找错了对象。一旦阿Q能够意识到谁是真正的盟友,谁是真正的敌人,那么按照阶级论的说法,阿Q就具有了阶级觉悟。

最后,如何处理阿Q的革命与其精神胜利法的关系。精神胜利法是阿Q性格的核心特征,其主要特点就是不承认自己的失败,能够在精神上转败为胜。否定阿Q革命性的人往往把他的精神胜利法与革命对立起来,认为精神胜利法实际上是一种扼杀灵魂的剧毒麻醉剂。在精神胜利法的毒害下,阿Q的革命实际上是其精神胜利法在特定情况下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18]。而如果从达尔文主义的立场看,阿Q的精神胜利法与他的革命应该从属于从祖先那里遗传来的不同的心理机制,采取何种心理机制与环境的影响密切相关。根据进化心理学理论,“适应性的收益必须在代价的范围之内给予评估。”[19]也就是说,只有当收益大于代价时,个体才有可能发起攻击,而当代价大于收益时,个体往往选择默默承受。但这样又会为他带来地位、声望的损失,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试图挽回这些损失的心理机制。这种心理机制的激活首先是因为他遇到了严重的适应性问题,走到了人生的末路,但这似乎还不足以让因袭了封建思想重负的阿Q采取攻击性行为。阿Q之所以敢高呼革命是因为他感受到了革命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在革命来临之时,平日作威作福的举人老爷都吓得要到未庄逃难来了。举人老爷对革命的怕,使阿Q感受到了革命的威力,看到了得到金钱、女人、地位的希望。正是在对代价和收益作出了评估后,阿Q才发出了造反的呼声。

总之,阿Q的革命是从远古祖先那里遗传而来的一种攻击性行为,解决的是生存、繁殖等一系列适应性问题。这种由适应性问题引发的攻击性心理机制是人的天性,也是一切革命的前提。同时,我们也必须认识到阿Q式革命的局限性。此外,阿Q的精神胜利法与他的革命性并不截然对立,二者分属于两种不同的心理机制。无论阿Q的精神胜利法如何强大,在特定情境的刺激下,他内心所潜伏的攻击性心理机制都会被激活。基于以上认识,我们认为《阿Q正传》不仅仅是要通过阿Q的精神胜利法来批判他的愚昧、麻木和落后,更在于昭示即使是因袭了封建思想重负的人们也蕴含着巨大的革命潜能。

[1]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一册)[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16.

[2][3][7]Joseph Carroll.Literary Darwinism: Evolution, Human Nature and Literature[M].New York : Routledge,2004:7,187,148.

[4][9][11][12][14][15][16]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册)[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40,540,540,540,372,372,373.

[5][8][10][13][19] D.M·巴斯.进化心理学:心理的新科学(第二版)[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309,324,305,321,323.

[6]汪晖.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J].现代中文学刊,2011(3):1-37.

[17]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册)[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97,397.

[18]徐丁林.阿Q革命与精神胜利法[J].社会科学论坛,2003(3):5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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