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全生
民国初年,云雾山区有个保长叫李四。当时实行“保甲制”,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十保为一乡(镇)。保长相当于现在的村长,但权力比现在的村长要大一些。
那天傍晚天刚擦黑,几个土匪一声不响地溜进了李四家里,还没等李四反应过来,乌黑的枪口已顶住了他的脑门。
一、横祸无解
土匪拿出一张“老大”写的纸条甩给李四。那纸条上的内容是:山寨里缺少盐巴,让李四连夜筹集两陶瓮盐巴孝敬孝敬。
李四一看纸条头都大了。当时的云雾山区,盐巴是小贩历尽千辛万苦,山高水远贩运来的,价格十分昂贵。虽然百姓家多少都存有些盐巴,但看得如性命一般金贵,两陶瓮盐巴到什么地方去筹集呀?
李四老婆上前求情,刚张开嘴就被土匪一耳光扇倒在地上。被土匪堵在屋里的还有两个三四岁的孩子,两个孩子早就被吓坏了,这时见李四老婆挨了一耳光,两个孩子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土匪扑过去用布条塞住两个孩子的嘴巴,要往麻袋里装了带走。李四壮起胆子说:“盐巴我来想办法,孩子你们就不要……”
土匪说:“嘴是圆的,舌头是扁的。你过后要是不兑现,不是活生生把爷儿们涮了?”他们要将两个孩子带回山寨作人质。
李四极圆滑,改口说拿孩子作抵押可以,说着话看了一眼孩子:“不过,我担心你们走山路扛着两个孩子太累,有一个孩子作人质也就够了。”
土匪便答应留一个孩子下来。那么扛哪个孩子走呢?李四说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随便扛哪个走都一样:“不过,为了让你们少出些力气,还是扛个瘦小的好。”
土匪扛着装了瘦小孩子的麻袋出了门,临走时交代:“咱们明天早晨日出时分在鸡爪路口交割,一手交货,一手交人!”
李四又是躬腰又是点头:“可是……我想请各位好汉到村外时,帮忙朝天放一枪。”
为首的土匪一怔:“你安的什么心?”
李四说:“筹集盐巴这事,村民们恐怕不会听我招呼。要是村外有一声枪响,村民必然胆寒,我夜里筹集盐巴就有借口了。”
土匪说:“只要你能筹集到盐巴,爷儿们就帮你放一枪!”说完扛着麻袋离开了。
土匪前脚出门,李四老婆后脚就搂着孩子哭起来:“完了、完了,大祸临头了呀!”
李四却笑起来:“什么大祸临头?咱家的孩子不是留下来了吗?”
原来,当时被土匪堵在屋子里的两个孩子,一个是李四的儿子,一个是副保长三瓜的儿子。李四让土匪扛走的是三瓜的儿子!
老婆哭得更凶:“你能赎回三瓜的儿子?要是赎不回来,咱家可就大难临头了呀!”
李四训斥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要是让土匪把咱儿子扛走,咱家就能平安无事?”
老婆哭得更凶:“咱家横竖也躲不过这一劫,怕是一家人都难逃血光之灾了呀!”
老婆这话没错。
三瓜是李四顶头上司镇长的外甥,凭这层关系才当上副保长的。这家伙虽然脑子不怎么够用,但仰仗着自己有靠山,一直有取李四而代之的野心。虽说保长这个官儿连芝麻粒儿大都没有,但在乡下人眼里就是很威风的“大官”了,三瓜一直有“篡位”的野心。
眼下“政敌”三瓜的儿子被绑票,按说李四应该幸灾乐祸,其实不然,这比他自己的儿子被绑票更凶险。
如果筹集不到盐巴就赎不回孩子,那么,三瓜势必会迁怒于李四,仗势告状,如此李四无疑要人头落地。要知道,当时“剿匪”是国民政府的第一要务,通匪者杀无赦!
如果筹集到盐巴赎回了孩子,心怀叵测的三瓜可能会借题发挥,称李四通匪,李四还是要人头落地,甚至会殃及全家!
如果不将发生的情况告诉三瓜,也不筹集盐巴,结果将是土匪“撕票”,土匪“撕票”后肯定还不会善罢甘休,这样一来李四全家仍可能人头落地……
二、分工救子
李四劝老婆不要哭,笑嘻嘻地说:“咱家不是大祸临头,而是大喜临门啦!”
老婆止住了哭,怔怔地看着李四:“你该不是刚才惊吓过度,神经了?”
李四却说:“我要借这档子事,把三瓜那狗日的灭了!”
李四一直对“政敌”三瓜怀恨在心,但又惮于镇长权势,忍气吞声许多年了。眼下,他想借这档子事灭了三瓜。
再说土匪那边。这帮家伙倒是守信用,到村外果然放了一枪。这声枪响给入夜的山村带来一片恐慌。待枪声响过,李四便带着土匪留下的纸条,假装慌慌张张地往三瓜家跑。三瓜也听到了枪响,奔出家门想看个究竟,正好遇到了慌慌张张赶来的李四。
李四开口在先:“出大事了呀!”
还没睡醒的三瓜抹了一把眼屎,瞪起牛眼问:“出啥大事了?谁在村外放枪?”
李四气喘吁吁,说放枪的是土匪:“刚才我到村头找孩子吃晚饭,影影绰绰发现有人正把两个孩子往麻袋里装。我喊着扑过去,还没等靠近,那帮土匪就朝我放了一枪,幸亏天黑没打中我!”
两人进了三瓜家。李四把土匪留的纸条递了过去,说:“我儿子被丢在村头,身上别着这张纸条,你儿子却被装进麻袋……”
三瓜抓过纸条来看。尽管他识字不多,但纸条上的意思还是看懂了,一拍脑袋嚷起来:“我儿子十有八九是被土匪绑票了!”
李四说:“土匪是要逼我们连夜筹集两陶瓮盐巴呀!”
三瓜急得团团转,要李四赶紧拿个主意,上天人地也要筹集到盐巴赎回他儿子。
李四装出一副十分同情又万分焦虑的样子,给三瓜出了个主意:马上鸣锣告示乡里,要各家各户必须连夜捐盐巴,一家一碗!
三瓜当然也知道盐巴难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哪个村民舍得捐?”
李四说对付老百姓的招数一是骗,二是吓,眼下这两招双管齐下肯定管用:“我们就说这捐盐的任务是镇政府摊派的,由于任务紧急,刚才镇长派人在村口鸣枪代作通知,不交者以通匪论处!”
三瓜觉得别无他法,李四的这个主意还不错,只好答应:“咱两个今晚就齐心合力筹集盐巴,日后我一定在镇长面前抬举你。”
李四说齐心合力筹集盐巴没错,但两人今晚必须兵分两路行事,理由是:只要筹集到盐巴,赎回孩子肯定没问题,但毛贼不灭,这一带将永无宁日。因此两人当天夜里要一人负责筹集盐巴,一人连夜到区公所搬兵。鸡爪山口通往山里只有一条路,搬兵来埋伏在土匪返回的途中,待赎回孩子后趁机灭了这股毛贼,以绝后患!
三瓜一听连连说高,实在是高!一箭双雕啊!镇政府有几十条人枪,若是连夜埋伏起来,天亮后,干净利落地收拾一伙毛贼不在话下。
那么,正副保长两人怎么分工呢?三瓜说镇长是自己大舅,自己去搬兵十拿九稳。
李四却说:“你去搬兵不怕遭你大舅训斥?”三瓜眼睛一眨巴:“他为啥会训斥我?”
李四装出镇长的派头说:“你这个一保之长,怎么连自己的孩子都被土匪绑票了?还有脸来搬兵?”
三瓜原本就害怕他大舅,听了这话脑袋不禁往下一缩:“这……要不今晚你去搬兵,我在村里筹集盐巴!”
三、奸诈还有升级版
分工就这么定了。李四又提醒三瓜,筹集盐巴最关键的环节是登记造册,以防刁滑之徒浑水摸鱼漏捐,他提议让村里的私塾先生当场登记造册。三瓜认为私塾先生不可靠,怕他虚填数目糊弄。可当时的云雾山一带没几个读书人,除了私塾先生,其他人还没有登记造册的能耐。李四就又支了一招:“到时候你不要管别的事,集中精力监督私塾先生填写就是了。”
往常,三瓜凡事都不买李四的账,凡事都要从中作梗。但今天自己儿子遭劫,危难之时见李四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打心眼里感激,对李四也就言听计从了。
一百多户村民前来捐盐需要一个大场地,李四帮着布置。场地设在一个打谷场上。打谷场边有个石块垒起的戏台,私塾先生登记造册的桌子摆在戏台上,桌子上放了盏风雨灯。请来私塾先生后,一切就算安排妥当了。
李四要到镇上去搬兵,分手时又嘱咐三瓜道:“明天早晨,你要亲自到鸡爪山口交货赎人呀!”三瓜说:“那还用说,换别人去我能放心?”
李四离开后,三瓜就命手下鸣锣告示乡里,自己则和私塾先生端坐在戏台上等候。
月色朦胧,戏台下,摆着两个等待装盐巴的陶瓮,每个能装一桶水。所谓陶瓮,就是肚子大口小的陶罐。
打谷场上开始出现了一些探头探脑的身影,只是手里没有端碗,像是来打探情况的。三瓜见状便抹着鼻涕在戏台上吆喝起来:“谁要是不按要求捐盐,就是通匪,老子明天就让镇长一枪崩了他……”
时处乱世,莫须有的通匪罪名也会置人于死地,加之又有傍黑时枪响的震慑,因此尽管大家都把盐巴看得性命一般金贵,一家一户最终还是战战兢兢地端着碗,陆陆续续来到了打谷场上,将盐水倒进陶瓮。
村民们捐出的盐巴怎么会是盐水呢?原来,云雾山区常年潮湿,盐受潮后往往结成坨,不便于节省食用。因此,当时的村民都习惯于把盐化成水保存,食用时舀多舀少便于掌握。
三瓜面前有盏风雨灯,在明处,而陶瓮在光线昏暗的戏台下,尽管相距不远,但要分辨清捐盐者还真有些困难。三瓜要用心监督私塾先生登记造册,分神不得,就让捐盐者在戏台下逐个通报姓名……
拂晓时分,两个陶瓮好歹算是装满了。三瓜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里,他手忙脚乱地将陶瓮口用油布封好,然后用毛驴驮着运往鸡爪路口。
土匪“老大”带着他的七八个人、两三条枪,已在约定地点候着。接头人换成了三瓜,土匪并不计较,牵过毛驴后,就将装孩子的麻袋丢给了三瓜。
土匪得到了盐巴,迫不及待地撕破陶瓮封口的油布。几天没有吃盐的“老大”伸指头蘸了下盐水,舔了一下。这么一舔,立刻眉头一皱,大骂着掏出了手枪。这时三瓜抱着儿子,正往村子方向猛跑。“老大”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枪!
那陶瓮里装的“盐水”仅有丁点儿咸味儿,土匪觉得被涮了,不禁恼羞成怒!
原来,村民们不捐盐巴怕掉脑袋,而捐盐巴又实在舍不得,便借着天黑浑水摸鱼,绝大多数捐出的不是盐,而是井水、河水!这些村民心里有谱:每户一碗,乱杂杂地往陶瓮里倒,混在一起后,谁知道哪一碗是盐水,哪一碗是水?
对世道人心了若指掌的李四早有所料,因此便给脑子不怎么够用的三瓜下了个死套!
这一夜,李四真的到区公所搬兵去了。镇长听说三瓜的儿子遭土匪绑票心急如焚,令李四引路,带兵于拂晓前埋伏好。
土匪归山时中了埋伏,稀里糊涂地都跟随三瓜到阎王那里报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