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冥府之行浅析

霍晓珊

摘 要： 《奥德赛》中冥府之行是奥德修斯自我认知最主要的一环，是全书最重要的部分。奥德修斯在冥府见到亡魂之后，才认识到人之所以为人，在于生命的有限性。人要敬畏生命、敬畏神明。奥德修斯认识到人的局限，接受了人的苦难命运，并借助苦难得以实现自我建构。

关键词： 荷马 《奥德赛》 奥德修斯 自我认知

荷马的传世史诗《奥德赛》是西方生存哲学的起源，对后世影响巨大。《奥德赛》中荷马把奥德修斯的冥府之行放在奥德修斯十一次历险的正中。他认为冥府之行是奥德修斯完成自我认知最主要的一环，是全书最重要的部分。奥德修斯在冥府遭遇亡魂之后，才认识到人之所以为人，在于生命的有限性。荷马以奥德修斯的冥府之行告诫世人，要敬畏生命、敬畏神明。认识到人之限度与神之无限，才能真正认识自己，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

正如伯纳德特所言，奥德修斯在冥府习得了两种形式的虔敬：一是知道有必要埋葬死者，一是学会如何传递奥林波斯神的神旨。这两种形式的虔敬指向当下和未来[1]。为死者举行葬礼是生者对死者应尽的义务与责任，是敬畏生命的表现；领会神的旨意并正确传递神意是敬畏神的表现。

一、敬畏生命

1.生命短暂亲情可贵。

奥德修斯的冥府之行首先遇见的是刚刚死去的同伴厄尔裴诺耳和母亲安提克蕾雅。

厄尔裴诺耳是奥德修斯的同乡，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奥德修斯并未安葬厄尔裴诺耳就率队前往冥府。他在冥府见到第一个亡魂就是厄尔裴诺耳。厄氏以奥德修斯妻子、父亲、儿子的名义要求奥德修斯为他举行葬礼，并威胁奥德修斯如果不为自己举行葬礼，他将诅咒奥德修斯遭受神罚。为亲人和同伴送葬是神规定的人应尽的责任与义务，但奥德修斯此前显然并未尊重这一习俗。这暗示奥德遭受的磨难与他将死去同伴的尸体弃之不顾有关。奥德从冥府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安葬厄尔裴诺耳。

厄尔裴诺耳是同乡中最年轻的一个，并非十分骁勇，头脑也不够灵捷。无勇亦无谋的他没有死在特洛伊的城墙下，没有死在海上，也没有死在巨人手下，只能说幸运之神一直眷顾着他。但幸运儿厄氏却在艾艾埃岛迎来荒唐可笑的死亡。醉卧在房顶的他，听到同伴呼叫时迷迷糊糊一脚踏空，摔死在屋檐下。他很年轻，本有机会成长为智勇双全的英雄，但死亡就这样突然来临，断绝了未来的一切可能性。最悲哀的是，他死得既无价值又无意义。生命的无常在他的身上得到最好的诠释。在来冥府之前，整整一年时间，奥德修斯沉浸在基尔凯的美酒美色之中。他的同伴受制于魔药变成猪，但猪的外形之下依旧是一颗人的心。他们痛哭，渴望变回人形。奥德修斯保持着人形，但心智却退化为只知道吃喝的猪。他拒绝同伴欧鲁洛克斯的劝告，坚持留在基尔凯身边。一晃一年过去，日复一日，“嚼着吃不尽的烤肉，喝着香甜的美酒”[2]171。他忘记了妻儿与家乡，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和对同伴的义务，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只人形的猪。厄氏的猝死惊醒了奥德修斯：死亡也许明天就来临，若不能再见妻儿一面，则死不瞑目。在冥府，阿伽门农告诉奥德修斯他最痛苦的就是死前未能再见儿子一面。所以奥德修斯从冥府返回后就向基尔凯辞行，他终于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回家。

奥德修斯此行顺利见到主要目标，预言者泰瑞西阿斯。他的预言正中奥德修斯心中忧思：前路凶险（神的干预），若不能控制欲望同伴将全部死去（人自身的弱点），妻子被求婚者纠缠（他人的恶意）。即使成功归家战胜求婚者，他还要继续漂泊流浪，寻找一个不知海不吃盐的地界举行献祭，他国中的人民才能享过幸福美满的生活。而他则被预言死在海上。预言者坚定了奥德修斯的决心，他将在回家的路上坚强地走下去，直到死亡来临。

接着奥德修斯和母亲的亡魂相认。母亲告诉他：“对你的思盼，切断了我的命脉，夺走了我甜美的人生。”[2]181奥德修斯绝望地拥抱母亲，一连三次，“她飘离了我的手臂，像一个阴影，或一个梦幻”[2]181。奥德修斯悲痛万分。失去亲人之后才切身体会到亲情的可贵。为了财富荣誉征战异国十年不归，使得母亲因思念而早亡，错误的人生目标使得奥德修斯失去最珍贵的亲情。现在对亲情的渴望使他回家的愿望上升为信念和终极人生目标。这使得奥德修斯在以后在选择中，宁可放弃永恒生命，也要回到家乡和亲人团聚，对亲情的渴望胜过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永生的追求。

2.荣誉的虚幻与生命的可贵。

在古希腊，“英雄”是其传统宗教中一个十分古老、明确而神圣的概念，英雄崇拜来源于更古老的祖先崇拜，是城邦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3]荷马在《伊利亚特》中充分展示了英雄们对荣誉、名声、功绩的追求。但在《奥德赛》中，英雄们不再在乎声名和功绩。

奥德修斯的战友阿伽门农和阿基里斯见到奥德修斯都是号啕大哭。

最伟大的勇士、神一样的阿基里斯如今一副凄惨模样。他宣称宁可人间为奴也不愿阴间为王。他曾经甘愿付出生命以争取不朽声名，现今他感叹荣耀名声比不过生命珍贵。阿基里斯和阿伽门农一样，忧心儿子的境况。奥德修斯详细讲述尼俄普托勒摩斯英勇作战攻陷特洛伊的壮举。阿基里斯高兴地听完，大步离去。才智荣耀财富权柄在这里都不足为道，进了冥府的门槛，唯一令幽魂挂心的只有子嗣。

高傲的君王、世间最有权柄者阿伽门农攻破了特洛伊之后，在自己家中被妻子谋害。他在人生荣耀的顶端迎来了家人的背叛与死亡，死前甚至不曾再见儿子一面。妻子的背叛使阿伽门农失去了性命与王位，更使小儿俄瑞斯特斯处于危险境地。阿伽门农是希望儿子记得自己仇恨继父引来祸端，还是希望儿子忘记自己认贼作父合家欢乐呢？见到奥德修斯，阿伽门农急着追问儿子的情况，可恨奥德修斯还未回到希腊并不知情。狂妄如阿伽门农也不禁伤心流泪。阿伽门农以自己的不幸告诫奥德修斯女人信不得，这也是奥德修斯最担心的事情。其他希腊英雄们都已经回到故乡，只有自己音信全无，佩内洛普会不会灰心绝望，以为自己已死，转而接受新的恋情？失去妻子和王权或许能在其他地方重新获得，但儿子是不可替代的。这也是为什么奥德修斯拒绝阿尔基努斯招他为婿的好意，坚持返回家乡，因为他的儿子需要他，他要为儿子尽责。

大埃阿斯依旧盛怒难平。他和奥德修斯争夺第一勇士的头衔和阿基里斯的甲胄，失败后愤而自杀。现今连阿基里斯自己都感叹生命可贵名声虚幻，而奥德修斯竟为了一个虚名导致战友失去生命，他真的后悔了。奥德修斯现在承认，埃阿斯是仅次于阿基里斯的勇士。他不再在乎荣誉和财富了。他向埃阿斯道歉：“它（阿基里斯的甲胄）是神明手中的灾疫，给阿开亚人带来苦难，使我们失去你的存在。”[2]193但埃阿斯默不作声，转身离开。连死亡都不能平息埃阿斯的怒气，奥德修斯的愧疚更深了。他不仅认识到了声名财富的虚幻，更明白了这些东西是带来苦难的灾疫，唯一珍贵的是短暂的、仅有一次的生命。

二、敬畏神明

1.人神有别，不可逾越。

除了自己的亲友外，奥德修斯还见到了传说中的英雄们。他首先见到的是伟大的立法者米诺斯，他也难逃死亡的命运。然后是猎人俄里昂，他是黎明女神的恋人。女神的爱恋带来了灾祸，使他不幸英年早逝。被神爱上的凡人总是遭到其他神明的嫉妒，不得善终。奥德修斯还见到了提提俄斯，他是宙斯与大地神该亚的儿子。他色胆包天意图强奸女神勒托，因此被其儿女日神月神联手射杀。余怒未消的宙斯派了一只鹰每日啄食他的肝脏。普罗米修斯也曾受此刑罚，但他永生不死，受难万年后终被赫拉克勒斯解救。提提俄斯是死后受刑，灵魂不灭刑罚永在。俄里翁与提提俄斯一人一神，一个被动和神恋爱，一个主动追求女神，都是逾越了自己的本分，有了非分之念，因而受到神的惩罚。如此酷刑震慑了奥德修斯，后来奥德修斯遇见女神卡吕普索，女神以长生不老诱惑他，他不喜反忧，每日里泪水横流。对神罚的畏惧使奥德修斯无法享受女神的爱情，他不敢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身处死地，奥德修斯真切意识到人的限度与神明的不可触犯。在冥府（另一个世界）他被迫认识到现实世界的短暂。只有切身体会到凡人命数有限、神明永生永存，奥德修斯才能完成自我认知。奥德修斯名字的意思是“愤怒”，他对神、对凡人的命运、对自己的同伴有怨气有愤怒。他抗拒命运的安排，愤怒地指责神明的不公，现在他开始认识到自己错了。

奥德修斯还见到了唐塔洛斯。他承受着巨大的苦痛，眼见清水果实就在眼前却永远触摸不到，日日忍受饥饿干渴的煎熬。唐塔洛斯怀疑神的全知全能，因此他杀子设宴试探众神。神使他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奥德修斯逃离独目巨人岛时也曾傲慢地嘲弄巨人，并报上自己的名号要巨人铭记。他的狂妄给他带来海神的报复，使自己的旅途磨难重重。在唐塔洛斯的苦难面前奥德修斯惧怕了。他承认，比起神力，他所骄傲的智谋是渺小的。此前他因海神的报复而愤怒，现在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开始平静地迎接海神的折磨。

奥德修斯还见到了西西弗斯，人间最足智多谋的人。他曾成功绑架死神，暂时逃过了死亡。但西西弗斯辛苦一场终成空，最后还是落入冥府。神罚他在冥府推巨石上山，每当他即将成功时，巨石就会从山上滚下，一天的辛劳最终成空。徒劳的痛苦一天天消耗着西西弗斯的意志，他引以为傲的智谋在神力面前不堪一击。试图逃避死亡命运的西西弗斯现今每天都忍受着“徒劳”的折磨。奥德修斯和西西弗斯一样，曾经凭借智慧战胜敌人脱离困境，就以为可以凭借智慧对抗神明，这样“一个足智多谋、诡计多端的凡人，必须在冥府中才能完成自我认知，唯有在死地，他才能意识到人之限度与命运的无常”[4]。

奥德修斯不再追求不可得的东西，他懂得了凡人的局限，也开始接受人的命运，不再愤怒。

2.命定受苦神意不可违。

奥德修斯在冥府见到的最后一位英雄是伟大的赫拉克勒斯。他死后成神，在希腊享有两座神庙。赫拉克勒斯按照神谕指示，完成了国王欧律斯透斯交给的十二项艰难任务，并因这些功绩死后升格为神。虽然他的灵魂在神界，但他的影像却保留在冥府。奥德修斯见到的是一个流泪的赫拉克勒斯。世人称颂的十二大功绩，在他而言，只是“伺役于一个比我远为低劣的凡人，指派我难做的苦活”[2]195。赫拉克勒斯是离神最近的英雄，是短暂和永恒之间的桥梁，是古希腊人崇拜的偶像。他对自己丰功伟绩的否定，对奥德修斯而言，真是偶像坍塌英雄梦碎。连神一样的赫拉克勒斯都在哭泣自己作为凡人的悲惨命运，不得不遵从神意服侍品行低劣的国王，应付国王的种种刁难，遭受种种磨难。奥德修斯虽然骄傲但不敢自比赫拉克勒斯。此前他愤怒于自己的厄运而不断抗拒，至此方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既然命中注定他的回乡之路多灾多难，那就打起精神奋斗到底。

奥德修斯认识到自己的凡人身份和人的局限，他接受自己的命运，努力运用自己的力量摆脱人生的各种困境。他知道自己作为人而必须在人类社会中担当责任，认识到苦难是人的命运，不回避苦难，并借助苦难实现自我建构。苦难不仅是他得以还家的唯一途径，而且是他保持尊严和自由的唯一方式。若他逃避苦难，就只能沦落异乡，成为没有记忆的“食莲人”，或者是只知吃喝的“猪猡”，或者是女人的床伴。“唯有这种尊严和自由能使他忘却死的恐惧和苦难的残酷，成为荷马史诗中干古吟唱的民族英雄”[5]。

参考文献：

[1][美]伯纳德特.程志敏，译.弓弦与竖琴[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117.

[2][古希腊]荷马.陈中梅，译.奥德赛[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

[3][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转引自陈志敏.荷马史诗导读[M].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7.210.

[4]贺方婴.两种幽暗——比较荷马《奥德赛》与柏拉图《斐多》的冥府教谕[J].思想战线，2013（1）：58-63.

[5]潘一禾.《奥德赛》回乡主题的现代启示[J].学术月刊，1998（1）：57-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