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良
在研读《老王》一课时,对此课《练习说明》第一题《教参》中有句话——
结尾一句话,应该这样理解:一个社会总有幸运者和不幸者,幸运者有责任关爱不幸者,关注他们的命运,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帮助改善他们的处境。作者回想起来,对老王的关爱还很不够,所以感到“愧怍”。
“对老王的关爱不够,所以感到‘愧怍。”写此文而解脱,是作者的旨意?
首先我们梳理一下文章的情感脉络。“以善良去体察善良”(《教参》)。作者以善良之心平淡之语向我们交代老王的职业、生理缺陷、居住条件,半费送水、送默存到医院不肯收钱、送香油和鸡蛋等细节以写老王的善良。以及我照顾老王的生意,坐他的车,送老王“大瓶的鱼肝油”,尽量不伤老王自尊,对老王的服务及礼物付钱等我的善良。“以善良体察善良”似乎就是文章的文本意义及感情基调——发生在文革中的一曲善良之歌。
但读及文章末段——
……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们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这里以逆转的情感结束,由前文的“善良体察”到“愧怍”突转。“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而且是“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这一切都在提醒我们“愧怍”是文章的感情基调,亦是文本意义的探寻点;提醒我们去关注隐含在前面字里行间的愧怍。
“我之幸运”与老王之“不幸”。“我”住楼上,家有鱼肝油之类的当时的奢侈品,“我”及先生都是有组织有工作的人。老王呢,单干户,蹬三轮,甚至后来竟因营运限制不能载客,住几间塌败的小屋,没什么亲人,两眼一瞎、一病——残疾。这一切相对照可理解。“我”对老王确实关爱有加,“常坐老王的三轮。”“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我问老王凭这位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我一定要给他钱。”“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大致想来我应该感到无愧,但细细琢磨,这一切更多是物质层面上的关心,虽然有对老王眼疾的善意的推想——“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应该是更深的不幸。”以及最后一次付钱的方式同情老王且顾及其面子。虽然我“不幸”,但老王更“不幸”,但这一切难道没有对更不幸者的俯视的优越?
“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在长时间的回味和反省中“我”明白了什么?于老王自始至终都在为“我”及家人做着什么,尤其是最后拖着病体送香油和鸡蛋,对一直关心帮助他的“我”家的惦念与告别。而我竟以付钱的方式回报——对行将就木的老王来说钱不是意义,而对我一如既往的付钱方式,老王竟然是“他也许觉得我这话有理,站着等我。”“我”理解老王吗?这一如既往的付钱于“我”后来良心不安,进而反思拷问,“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从物质层面,精神情感层面一步一步地审视和追问,最终触及灵魂等处,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者的愧怍。“幸运的人”是杨绛先生对自身苦难遭遇的一种人生态度,在那个年代他及家人自有诸多不幸,这是劫后的豁达与超然。但对一个真正意义的有良心的知识者来说,于他人就超然与豁达不起来了,渐渐地从老王身上看到自身的愧,老王对我的尊重自始至终,而我对老王仅止于同情、关心,没有平等地以心换心,缺少对老王的尊重。我自始至终享受着老王对我的敬与尊,而我竟到老王的生命最后之后几年才渐渐明白。自然收到的是“愧怍”。愧怍自己作为一个相对幸运的人,对不幸者更应该报以同情和帮助。自己享受着更不幸者的帮助、尊重,却漠视了他品性的高贵——平等对待他人,尊重他人。且这觉悟和感动是在几年之后才“渐渐明白”。这种“愧怍”,既是对自己人性缺失的“愧怍”,也是自己觉悟之迟钝的“愧怍”以及人已逝,空悲切的无限怅然的追念之情。
对于这点,我认为尤其要注意一个细节。
他面如死灰,两只眼睛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就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干的黄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
作者一反之前平淡的叙述风格近乎残酷地描写老王的外貌,引起读者的突兀,也许是作者的深意——“我”仅止于“吃惊”,并没有更进一步地对老王身体担忧这样子撑不下去了,而有更进一步地关心,送他回去,送他去医院治疗……这实在太令人“愧怍”了,作者以极冷之笔写内心之极“愧”,也许在杨绛先生以后岁月里是脑中一个挥之不去的镜头。
这渐渐明白的过程就是“我”从俯视到平等的正视,到最后“愧怍”仰视老王的过程。是作者自我认识,自我解剖,自我批判的心路历程。提醒我们,即使像“我”这身处不幸而又敏感的人,也不能理解老王的“不幸”;即使像“我”这样自认为善良的人,也不能体察老王的善;即使像我这样一个具有反省意识的知识分子,竟是在几年之后,渐渐明白“我”的“愧怍”。这说明这个世界上最易被忽略亦难做到的是平等、尊重、尊严。
如此具有反省意识,拷问灵魂,具有人道主义意识的文章,教参仅浅层地理解为对老王的关爱还很不够,所以“愧怍”。
真“应该这样理解”么?
[作者通联:四川通江县瓦室初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