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与《二程语录》词汇的南北差异

2014-08-28 09:48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朱子语方言词二程

冯 青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口571158)

引 言

蒋绍愚谈及方言成分考察时说:“近代汉语的作品,绝大多数是用通行全国各地的共同语写成的,纯粹的方言作品为数并不多。但由于作者受自己方言的影响,在一些用共同语写成的作品中也有多少不等的方言成分,呈现一定的方言色彩。”[1]我们研读同属宋代理学家的《张子语录》《二程语录》《上蔡语录》《龟山语录》《朱子语类》《象山语录》等宋儒语录时发现了很有意思的语言现象,其中充斥着不少的方言成分,那么,这些作品语言的差异会不会表现出一定的地域特点?

可供研究的语料往往具有地域性差异,梅祖麟先生指出:“从晚唐到北宋,有相当多的在北方写成的白话文献,例如敦煌变文、沈括《乙卯入国奏请》、《三朝北盟汇编》。到了南宋,政治文化中心转移到江南,这段时期最重要的白话文献是《朱子语类》《大慧书》。……至于《朱子语类》《大慧书》这两部在江南写成的白话文献,就需要考虑吕先生所说的地域因素,这两部书固然是以早期官话为主,但可能含有吴语或其它非官话的成分在内。”[2]

基于以上认识,我们利用《汉语方言大词典》和《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结合现代汉语方言的调查和印证历史文献的死材料,全面描写《朱子语类》《二程语录》中的方言成分及其地域分布,从而考察两书在词汇使用上的差异。

一、《朱子语类》与《二程语录》中的方言词

方言和共同语的分歧,不仅具有历时发展的变化不同,还存在共时地域的区别。就目前的研究水平和方法而言,要确定专书中的方言词语,大多只能依靠前代的方言记录或有方言性质的文献作参考,并根据研究者所处时代的方言进行推测,作出大致的判断,因为语言现象是极其复杂的。

(一)《朱子语类》中的方言词

拙著及相关论文曾判定“挨就、抱(伏、覆)、办、拌、奔、坌、絣、波、插、螬、藏子、侧棱、趁、掁、出(出治)、搭干、得、堆架、过、滚(衮)、结、静办、看、窟、剌、来、列转、漉、熳、默、聂夹、扑、杀、丝线、通、头边、脱、鞔、嚇、晓会、养、一堆、一套(一道)、引、、张主、真谨(竞谨)”等为方言词语。①详见冯青《〈朱子语类〉词语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朱子语类〉方言词考释》,刊于《汉语史研究集刊》,2010年第十三辑;《〈朱子语类〉赣方言词考》,刊于《南昌航空大学学报》,2010年第4 期。本人的博士后出站报告及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拓展了该研究,统计出方言词287 个,其中第一册有30 个、第二册29 个、第三册35 个、第四册42 个、第五册23 个、第六册31 个、第七册43 个、第八册54 个②出站报告勾稽了《朱子语类》中的287 个方言词,重点勾勒了53 组词语的地域分布,以此为基础,开展了《朱子语类》与《二程语录》的新词新义、词汇地域性及常用词比较研究,见《朱熹语录版本异文及语言研究》,浙江大学2014年博士后出站报告,第87—92 页。。三百多个方言词对于全面探讨专书的语言不无裨益,下面略举两例:

【阙齾】

恰似天地有阙齾处,得圣贤出来补得教周全。补得周全后,过得稍久,又不免有阙,又得圣贤出来补,这见圣贤是甚力量![3]1317

《说文·齿部》:“齾,缺齿也。”清段玉裁注:“引伸凡缺者皆曰齾。”[4]79《龙龛手镜·齿部》:“齾,器缺也。”[5]“阙”“齾”同义连言,亦作“缺齾”,唐韩愈等《征蜀联句》:“更呼相簸荡,交斫双缺齾。”[6]“齾”多用在西南官话、吴语、赣语的部分地区,如明李实《蜀语》:“器缺曰齾。齾,音鸭。”[7]上海松江谚语:“好刀勿齾,好人勿瞎。”[8]7494

【得】

(1)今自道己会读书,看义理,做文章,便道别人不会;自以为说得行,便谓强得人,此便是小人儒。[3]805

(2)管仲莫说要他“三月不违仁”,若要他三日,也不会如此。若子贡冉求诸人,岂不强得管仲![3]1128

上面两例中用在形容词后面的“得”字,用以表示比较,是吴语习惯用法的保留。再如《绣榻野史》下卷:“我只大得你三年,大嫂也只大得我儿子三年。”[9]据钱乃荣先生研究,《绣榻野史》旧题“情颠主人著”,是用官话写成的白话小说,但由于“作者是南方人出身或长期生活在江南,不免流露和夹带出不少吴方言口语来,在情节紧要生动之处,直接使用一些吴语词语和语法形式”[10]。

(二)《二程语录》中的方言词

近代汉语时期的很多文献都在不同程度上记载了各种方言,李文泽先生说:“宋代除了汴洛地域的‘中原雅音’而外,据文献的记载,北方的燕赵,西北的陕甘,西南的蜀,南方的闽、吴、楚、赣,都有各自的方言,大致已形成了今天方言区域分布的格局。”[11]我们统计《二程》中的方言词不多,如鞭辟近里(鞭约近里)、过、看、腔子、劚:

【鞭辟近里/鞭约近里】

学只要鞭辟(一作约)近里,着己而已,故“切问而近思”,则“仁在其中矣”。[12]132

“鞭辟”的意思是“鞭策、勉励”“分析、剖析”。宋儒常用语,还作“鞭擗”“鞭约”“鞭着”,宋张栻《答胡季随书》:“要须深惟尚絅之义,鞭擗尽觉有味也。”[13]《朱子语类》卷104:“某寻常见是人文字,未尝敢轻易;亦恐有好处,鞭着工夫看它。”[3]2616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龙溪语录》:“盖龙溪天分极高,故其悟入处极透彻,其与人言,层层鞭辟,真能开发神智。”[14]“鞭辟近里”意谓深入剖析,使靠近最里层,形容探求透彻,深入精微,当是洛阳方言。《朱子语类》卷45:“至之问:‘学要鞭辟近里’,‘鞭辟’如何?’曰:‘此是洛中语,一处说作“鞭约”,大抵是要鞭督面里去。今人皆不是鞭督向里,心都向外。’”[3]1150还作“鞭约近里”“鞭辟入里”“鞭辟向里”“鞭辟着里”“鞭擗向里”“鞭擗进里”等,如朱熹《答范伯崇书》:“凡事自立章程,鞭约近里,勿令心志流漫。”[15]宋张栻《答胡季随书》:“近来士子肯向学者,亦时有之,但实作工夫耐久者极难得也。且是要鞭擗向里,如此下工,方自觉病痛多耳。”[13]明王守仁《寄邹谦之书》:“随处体认天理之说,大约未尝不是,只要根究下落,即未免捕风捉影、纵今鞭辟向里,亦与圣门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尘。”[16]

【劚】

范夷叟欲同二程去看劚地黄。明道率先生,先生以前辈为辞。明道云:“又何妨?一般是人。”[12]428

按:“劚”同“斸”。《说文·斤部》:“斸,斪斸也。”段玉裁注:“原作斫也,今依全书通例正。木部有欘字,所以斫也。齐谓之兹其,盖实一字。”[4]717后引申有“挖、掘、刨”义,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种竹》:“正月二月中,斸取西南引根并茎,芟去叶,于园内东北角种之。”[17]353又《种槐柳楸梓梧柞》:“明年斸地令熟,还于槐下种麻。”[17]343同书“斸”亦作“劚”,《种葵》:“自四月八日以后,日日剪卖,其剪处,寻以手拌斫劚地令起,水浇,粪覆之。”[17]175又《种芋》:“《泛胜之书》曰:‘芋生,根欲深,劚其旁,以缓其土。’”[17]168又《园篱》:“至明年秋,生高三尺许,间劚去恶者,相去一尺留一根,必须稀穊均调,行伍条直相当。”[17]248汪维辉先生认为《齐民要术》的语言性质是“北朝通语+山东方言”[18],“劚”(斸)大量的使用,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也反映出了《二程》的地域属性。“斸”“劚”在今江淮官话犹有使用,如江苏淮阴:“斸山药。”[8]7301

细致的描写是解释的必要前提,广泛地分析是为了更好的综合。蒋礼鸿先生说:“研究古代语言,我以为应该从纵横两方面做起。所谓横的方面是研究一代的语言,如元代。其中可以包括一种文学作品方面的,如元剧;也可以综合这一时代的各种材料,如元剧之外,可以加上那时的小说、笔记、诏令等。当然后者的做法更能看出一个时代语言的全貌。所谓纵的方面,就是联系起各个时代的语言来看它们的继承、发展和异同,《诗词曲语辞汇释》就是这样做的。入手不妨而且也只能从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做起,但到后来总不能为这一小部分所限制;无论是纵的和横的,都应该有较广泛的综合。”[19]

三、《朱子》与《二程》方言成分的地域分布

现依据上面方言词的考释和已有的研究成果,参考石汝杰、鲁国尧先生的研究方法(下表中“+”表示词目的义项在该地域仍有使用),随机描写了33 个(组)方言词在东北官话、胶辽官话、北京官话、冀鲁官话、中原官话、兰银官话、西南官话、南平官话、江淮方言、晋语、吴语、徽语、赣语、湘语、客家话、闽语、粤语、平话、土语中的分布,见表1。在翻检、查阅方言词典并据以考察、研究某些方言词时,两位先生说:“这项工作对研究者的学术素养要求很高,包括方言学、词汇学、音韵学、俗字学等等方面。字音同异错杂、字形诡变缴绕,都能令人目眩而歧路亡羊。”[20]因此,我们所能做到的是尽力全面反映语言的事实。

表1 《朱子》与《二程》方言成分的地域分布

续表1

四、《朱子》与《二程》词汇地域性比较

通过比较,我们大致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一)方言词在地域上的交叉重叠

上表中33 个词语中的“拗”“抱/伏”“伉/亢”等分布较广,地域上有着交叉重叠。这大概与汉语同源及其扩散有着密切的关系。北人避胡皆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就充分说明语言之间的相互接触与影响。《朱子》中的方言是这样,《二程》中的亦是如此,然两书的方言词也存在这种交叉,如:

【过】

(1)汉成帝梦上帝败我濯龙渊,打不过。[12]59

(2)有一分私欲,便是有一分见不尽;见有未尽,便胜他私欲不过。[3]2740

上面两例“过”用在动词或动词词组后,与“得”或“不”连用,构成“V/VP +得/不+过”的格式,“过”字就有表示能够或不能够的语法意义。《朱子》中这种用法较普遍。①详细论述可参看冯青《〈朱子语类〉词语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 -152 页。

(二)方言成分因地域的不同而音形有异

方言词的语音或者形体在地域上的不同,恰好反映词语传承过程中的变异与创新。由于方言数据的零散,或者说书面语中很难一见,因此研究中关注方言词的地域变体变得异常困难,需要我们做个有心人,搜罗整理,集腋成裘。

【伉/亢】

(1)若圣人有甚么说话,要与人说,便分明说了。若不要与人说,便不说。不应恁地千般百样,藏头伉脑,无形无影,教后人自去多方推测。[3]1633

(2)说编《通鉴纲目》,尚未成文字。因言:“伯恭《大事记》忒藏头亢脑,如抟谜相以。又,解题之类亦大多。[3]2636

(3)因说乡里诸贤文字,以为皆不免有藏头亢脑底意思。有学者来问,便当直说与之,在我不可不说。若其人半间不界,与其人本无求益之意,故意来磨难,则不宜说。[3]2961

“伉”与“亢”,同属《集韵·宕韵》:“口浪切。”[21]亦作“囥”,又《集韵?宕韵》:“囥,藏也。”[21]音韵地位完全相同,三者音同义通,均有“隐藏”义。清代毛奇龄《越语肯綮录》:“伉,藏物也。”[8]2046章炳麟《新方言?释言》:“《广雅》‘亢,遮也。’……今淮西、淮南、吴越皆谓藏物为亢。”[8]904此义使用地域非常广泛,遍及吴语、湘语、闽语、赣语、徽语、江淮官话、西南官话,还可作“抗”[8]2574“闶”[8]2863等。

(三)方言成分的地域分布与其记录者的籍贯具有一致性

33 个方言成分绝大多数是南方方言,如吴语、赣语、闽语、客家话等,而记录者基本上也是江南人,两者的地域属性是吻合的。表中的“螬”“阙齾”“伉/亢”等就证明了这一点。《朱子》门人99 个[22],基本上来自江南。而《二程》中门人20 个,主要来自河南、陕西、河北、山东等地,因此《二程》使用北方方言词“劚”“鞭辟近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劚(斸)”在《齐民要术》中用例很多,也符合北方方言的特点。

(四)历时的方言成分会层叠在共时的平面中

同属宋代理学语录体类型的专书,其话语应该有时代先后的继承关系,出现相同的方言词汇亦是自然现象,如《朱子》中就多次使用二程的“鞭辟近里”。潘悟云先生在《语言接触与汉语南方方言的形成》中说:“语言中的历史层次很像地层结构,地球在每一个时代都会形成自己的地层,叠加在前一个时代的地层之上。中原地区的方言在每一个时代也都会在南方方言中留下自己的历史层次。”[23]正是因为这样,也增加了两者比较的难度。

(五)《朱子》的语言性质不一定是“通语+闽北方言”

杨永龙先生通过朱熹的家庭环境、社会环境、活动范围以及当时的语言使用等方面加以推测,认为:“其语言性质为‘通语+闽北方言’。”[24]我们认为这或多或少带有偶然性。王树瑛先生研究后认为:“《朱子》的语言性质以通语为主,同时带有闽北的方言成分。”[25]王氏的看法相对严谨客观。就目前调查的结果可知,33 个方言词中仅“得”“通”等赣方言不再使用,而其他31 个词使用地域都没有像赣语这样集中。“看”“吓”“真谨/兢谨”只在赣语里使用,能否看成是赣方言的一级特征词?那么,是否能把《朱子》的语言性质看作是“通语+赣语”?专书方言成分的调查不可避免地带有研究者个人的语感,要想真正弄清其语言性质,还应结合语音、语法进行综合研究。

(六)两书在方言词汇的运用上有着明显的地域差异

师徒讲学的需要支配着他们选择不同的行为方式,不同的行为方式又会影响语言的形式变异,使交际者在进行某一语体的行为时倾向于选择某些词汇。两书新词新义和常用词的比较也大致反映了《二程》的语言性质是“通语+北方方言”,而《朱子》则是“通语+南方方言”。从赣语、吴语、闽语的相似度来衡量,南宋时期的南方方言,能否看作是以都城临安(杭州)为中心而形成的地域通语?至于具体到哪一个分支尚需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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