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忠实
燃烧的生命
——《张剑颖烈士纪念文集》阅读感知
文/陈忠实
他的生命激情、他的生命智慧,是一种全身心的投入,一种忘我的投入,竟而至于燃烧殆尽,也无怨无悔
读着《张剑颖烈士纪念文集》书稿,一个堪称伟大的革命烈士张剑颖的伟岸而又生动鲜活的形象树立在我的眼前。尽管《文集》中收录的介绍张剑颖生平事迹的《张剑颖传略》不足4万文字,却让我发生这样强烈的阅读感动和感慨,似乎某些长篇大卷的形象化纪实文字也难能发生这样的阅读效应。我便想到一个基本的因由,即是张剑颖烈士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所创造的非凡的英雄业绩;他把整个生命投入到中国革命的艰苦卓绝且又漫长的事业中,他的生命激情、他的生命智慧,是一种全身心的投入,一种忘我的投入,竟而至于燃烧殆尽,也无怨无悔……对这位伟大的革命烈士的崇敬也就自然产生了。
纵观烈士张剑颖短暂的生命历程,他做的工作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按照革命事业的需要,亦即党组织的安排,做着具体的又是几经变换的工作,而且干得有声有色。再一是以戏剧为主的文学创作,成就卓著,在解放区的部队和乡村民众之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也是令人感动颇有些惊诧的事,一个在严酷的革命战争环境里做着可以想象的艰难到不无生命危险的事项的人,竟然不断有剧本和快板创作出来,无疑是不可多有的生命奇迹。
我很感动也很敬重他的革命精神。张剑颖21岁从西安单级师范学校毕业就投入陕西靖国军杨虎城部任副营长,参与了反抗窃国大盗袁世凯和反对北洋军阀的斗争,一介书生由此便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初入杨虎城部不久,张剑颖被调入杨虎城在栎阳筹建的兵工厂,为了尽快制造出当时最先进的79步枪“汉阳造”,他两次秘密南下汉阳,不仅“偷”回了造枪的关键机械设备,而且挖来了一位全能技艺的老工人。更令人惊异的是,他再去汉阳又“盗”取了制造79步枪的关键一环——“枣核”,成功地制造出了“栎阳造”品牌的79步枪,为杨虎城部武装的更新立下功劳。我便发生惊讶和感慨,一个刚出校门进入军营的张剑颖,一出手便打出非同凡响的一拳,既显示着这个年龄段的初出茅庐的少小青年难得的成熟老练,更显示着非凡的智慧。由此开始历经16年,张剑颖在杨虎城部转战不息,历任副营长、教官、制造局建设会主任、西安电话局局长、孤儿教养院院长、秘书长及甘肃省府秘书等职。如果就个人生计包括命运,张剑颖当属甚为丰裕也甚为响亮的,然而,他却从甘肃省府秘书的显要位置上辞职回到家乡栎阳镇,到栎阳小学去当了一个收入无法与省府秘书可比的教师。不是在官场失意,更不是犯错受贬,而是主动辞官辞职,概出于纯属个人高蹈的精神情怀:“一心胸怀报国之志的张剑颖看不惯官场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更不想搅入到官场的是是非非中去,于是便毅然辞去……”(张剑颖传略)。这就是张剑颖。
张剑颖回到栎阳镇,便接触到地下党组织,在地下党员杨宜翰的安排下,到栎阳镇小学教书。由此开始,张剑颖便迈出了他人生的第二个堪称辉煌的生命行程的一步。在我理解,在腐朽至极黑暗至极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觉醒了的一批知识青年,早已开创出一片又一片尽管弱小却充满光明的天地,无数受压迫受迫害的工人尤其是农民,进入到革命根据地,扛起了推翻腐朽王朝解放受压迫人民的责任,尽管还是星星之火,却呈现着必然燎原的趋势。在这样的时势背景里,对于张剑颖这样有着高远人生志向的热血青年,走进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阵营,无疑是必然到自然的理想选择。
本文作者
张剑颖工作的栎阳学校成为地下党的秘密交通站。张剑颖被渭北工委派使到瓦窑堡向刚刚长征到达陕北的党中央汇报工作。张剑颖经谢觉哉和毛泽民的夫人钱希均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张剑颖在中共关中分区委员会任三科科长。张剑颖在中共关中分区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习仲勋任书记的分委委员。张剑颖任关中分区教育科长,又任培养大批优秀干部的边区师范副校长。张剑颖调任关中地委建设科科长。张剑颖亲自参与解放区水利设施以及造纸、纺织工厂的设计和劳动。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张剑颖任关中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再部长。1948年9月14日,张剑颖病逝于延安。这位把一切都献给中国革命的志士,仅仅是因为淋雨发病而倒下,再也没有站立起来。任谁都能想到,淋雨发生感冒之类的疾病,绝非致命的主要的因由;关键在于他的超负荷的奉献与付出,尤其是一次紧急撤退中心脏受到严重损伤,而淋雨发病不过是身心疲惫的一个诱因。我读到此处,深为惋惜,一个为革命理想倾心倾力到完全忘我的张剑颖,却在革命即将胜利的前夜谢世了。我在此罗列了他进入革命阵营直到去世时所承担过的多种革命工作,未作具体叙述,不再重复《传略》文本。我的总体的而又强烈的感觉,无论党组织把他安排到哪个环节上,他不仅没有任何个人选择的想法,而且全都是满腔热情的接受和全身心的投入,及至亲自挥镢打井,扬鞭扶犁,执镰收割……这里我又想提及他在甘肃省府秘书这个所得不菲位置上辞职的事,足以见得一个人的舍与取,不是为着个人的快活,而是全心全意为着国家和人民的美好未来甘愿付出。这个人的人生追求,这个人为理想追求所作的至恭至诚的忘我工作姿态,在我读来便自然地产生伟大的概括。这是张剑颖的精神和人格的恰当定位。
张剑颖辉煌人生的另一面是以戏剧为主的文艺创作。这是让我甚为惊异到难以想象的事。他投身革命,无论换调哪个岗位,承担多重的责任,都是具体的第一线的甚至时时都有生命危险的严酷的使命担当,怎么可能“悠闲”下来遣词作句编写戏剧?然而,在我难以想象的事,张剑颖却令人信服地做成了。不仅做了,而且创作数量之大品位之高更令我钦佩。我便想到张剑颖的生命是燃烧着的能量巨大的火焰,其创造激情创造才华非常人所能比拟。
张剑颖的戏剧和快板书的创作,多是在他参加革命的不同时段的应时顺势之作,即革命形势发展到某个重要关头,他一边挥枪打仗,一边执笔为革命鼓呼。这种鼓呼的戏剧和快板,对于宣传革命对于发动群众对于瓦解敌方阵营,都有枪炮所难以企及的巨大作用。在国共合作联合抗日的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国民党连续发动两次反共高潮,国民党驻陕的胡宗南进犯延安革命根据地遭遇失败,张剑颖和习仲勋一起领导军民开展了对国民党的反摩擦斗争。在此严峻的背景里,张剑颖创作了秦腔剧本《关中炮火》,揭露国民党破坏抗战屠戮人民的真反共的虚伪面目,讴歌关中军民在血与火的战争中的顽强战斗精神。这样的戏剧所产生的影响,是枪炮所不能代替的。张剑颖还创作了大量的快板书,更快捷更方便传播到部队和社会各个层面,无异于匕首投枪,为革命发出义正词严的呐喊。1946年抗日战争刚刚胜利,国民党便发动反共内战,张剑颖创作了《反内战三字经》《百子图》和《陕西民谣》等快板书予以揭露,民众传诵,蒋管区的乡民也多能熟背,对于群众的开启性影响不可估量。
说到为革命鼓与呼的创作,大约归属遵命文学,而张剑颖全然没有遵命的意向,完全是一种自觉的创作行为。再,对于为革命鼓与呼的遵命文学,容易发生习惯性误解,以为这样的创作,无论小说、诗歌或戏剧,多有艺术性不足的缺失。这种既有的成见始发自何时何事,虽一时说不太清楚却是真实存在。如果这种看法有几分道理,而张剑颖当属一个例外,他现存的十余部创作或改编的现代戏和古典剧,多是常演不衰极富舞台艺术魅力的佳作,有的剧目如《黄花岗》,被专家公推为秦腔经典。我读到《文集》中收编的十余位评论家所写的对张剑颖戏剧创作的评论文章,不仅赞同,而且对我这个戏剧外行解读欣赏这些戏剧佳作内蕴的艺术魅力多有启示,便不再赘述。这里仅就他的快板书补说几句,这些快板书的规整风范,语言的生动鲜活,内容的扎实丰富,令我不觉间读出声来。这种适宜民间传播的快板,似乎向来登不得文学艺术的大雅之堂,然而我却由此感受到张剑颖的文字功底的扎实雄厚非同一般,还有对关中方言和生活语言的稔熟,升华为独具魅力的艺术语言,诸如《百子图》等一批作品,更见出他潜存的艺术创造的活力。
张剑颖创作的被公认为经典的秦腔剧本《黄花岗》,写成于1921年,他刚刚25岁。我便想到这是一位天才的剧作家,也想到我曾有对天才的物质化解释,即与生俱来有一根对文字尤为敏感的神经。张剑颖有幸在雨金高小读书时,独得戏剧大家孙仁玉的教诲和关爱,便使他的那根敏感文字的神经更为敏感,且进入戏剧创造的最佳状态。由此开端,无论在革命队伍的哪个岗位上,他的那根敏感文字的神经,都会对时势发出独立独特的声音,就是一部又一部戏剧,以及更顺手更适宜宣传群众的快板……我之所以说他非遵命而纯属自觉的创作,即在此内在因缘,那根敏感文字的神经,在他身处于复杂艰难的革命形势里,便有鼓与呼的文字涌出,留给今天的我们感知当年革命的鲜活形态,也让我们加深理解张剑颖的革命和创作的丰富人生。
我为张剑颖的早逝深感痛惜,在共和国即将成立之际,在他的革命理想即将实现的前夜,在他正当艺术创作最佳的生命时段,却溘然去世。且不说在共和国成立后可能的新的使命的责任和担当,单就艺术创作而言,在和平年月的美好环境里,这位戎马倥偬半生的作家张剑颖,该会有怎样的精彩华章创造出来……
2014年3月16日于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