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
我最向往三个人的生活:袁枚、张岱、李渔。张岱有句话深得我心: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这话乍看起来难以置信,没有癖好没有瑕疵的人还不好么?竟然“不可与交”?细细想来,确实如此。所谓饮食男女,皆是食色性也,“率性之谓道”,有癖好才符合人性。没有癖好的人,要么葳葳蕤蕤毫无意趣,说白了三个字:“不好玩”,我不想和他交往;要么刻意压抑人性所谋大者,我不敢和他交往。再说了,交朋友图个啥,不就是为了志同道合能玩到一起去,没有癖好的人,谁也没法和他有共同语言。同样道理,无瑕疵者要么过于剔透,八面玲珑,“乡愿德之贼也”;要么没有明显的缺点,也没有明显的吸引人之处,还是玩不到一起去。有些时候吧,谁都不是傻子,你如果总挑事得罪人太多了,自然不好,你如果谁都不得罪左右逢源,也没有真正的朋友。人生这出戏,好玩就在这儿,从没有万全之策,既然如此,不如性情一点,落个痛快。酒色财气,吃喝玩乐,还是要沾一沾的。
嗜赌好嫖的男人,找来当老公显然不靠谱,但如果这种人是朋友,那有时候恰恰可以仰仗。一般这种人,如果吞吞吐吐不敢承认,输钱就发脾气形容猥琐,绝对下三滥无疑;但如果敢作敢当视金钱如粪土,风流而不下流,遇事还敢出头,往往是至情至性之人,要能在他落难的时候周济他,在他落魄的时候说几句“你以后必有一番作为”的心灵鸡汤,他会感激你一辈子——关键时候能救你命的,多半是这种人。比如江忠烈公江忠源,只因曾国藩几句汤水话,知遇之恩记了一辈子,九死未悔。
也许有人会暗自高兴,呀,“我也是有癖好的人!我是个吃货!”这就要叨咕几句到底啥叫癖好。有好吃的多吃两口,听说有好吃的愿意去吃,这都不叫癖好。你要是对一件事有癖好,你得去费工夫研究它。比如吃,你得去研究咋吃出滋味,你得去挨个店试吃,得花心思走街串巷去找,往往小巷小门脸,却有大滋味。不仅知其然,还得知其所以然,能说出这里好,为什么好,那家店也好,好在哪里,这两家店比起来这里这家店强点,那道菜那家店却扳回一城,这才能叫有癖好。每次听到别人自称吃货,我总不免嘿嘿一笑,总是“听别人说这有家店很好吃我们去吃呀”这种水平,还是别叫吃货了。
再比如酒,要是洋酒,还是要自己调味才最对味。不仅要知道几种常见的调酒法,还要敢做实验,不妨往百利甜里兑点营养快线,往梅酒里浇点雪梨汁,虽然几多胡闹,但也许会有新发现。
酒色财气,也分三六九等。烂醉绝不是豪饮,下流绝不是多情,炫富不能叫疏财,“瞅你咋地”更不是任侠。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所谓名士,不携名妓即名僧。这年头,有才情的名妓没有了,会机锋的和尚也找不到,生活少了太多乐子。究其原因,是没有名士的土壤,更没有名士的空间。从来要有癖好,要玩出档次,需要两个条件,一是有钱,二是有文化。这些个东西没有一样不花钱,而且要大把大把的撒银子,但是呢要是修养不够品位上不去,只会让人嘲笑“冤大头”。此外,想有点真性情,最大的阻碍往往是身边人。我们对“和大家不一样”的人不够宽容,对“成功人士”又太宽容,要是某个一身光环的人做一件事,这叫“名士风流”,要是大学室友干一样的事,绝对会被当作神经病。
魏晋六朝,一直被人黑了个透。搞哲学嗑药叫“清谈误国”,搞文艺写赋叫“靡靡之音”,好像这个时代一无是处。好像西晋灭亡不是因为权贵阶层内斗,真就是被嗑五石散闹完蛋了。我一直感觉魏晋人物,都是真朋克。大雪夜想一个朋友了,就跑去看他,到门口又没有意味了,门都不敲就打道回府,真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姑妈让他帮女儿相亲,结果他自己娶了表妹,不愧是奋不顾身的爱情。听说旁边那艘船上有一位著名的音乐家,就请他吹奏几曲,音乐家就走到船头,横笛三弄,自始至终,“宾主不交一言”。现在的文艺青年,言必称鲍勃迪伦、约翰列侬、科特柯本,痴迷于他们的酷炫。其实我们的祖先,一直在酷炫,从未被超越,既朋克又波普,对三军统帅掏虱子,说皇帝了无功德,这都是艺术,行为艺术。
总说魏晋风骨,其实这种风骨,又何止魏晋呢?春秋有“凤兮凤兮”,西汉有琴挑,盛唐有“天子呼来不上船”。比比皆是,那时节的酒色财气,很难让人有狎邪的厌恶感,却让人心折不已。而今日的酒色财气,却让人生厌。就在此时,我还能听见楼下KTV的粗犷男声,全不在调上。我相信我们这个时代,绝对有有风骨的真名士,只是稀奇而已。
大约古之所谓名士,今之所谓逗逼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