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克斯草原的希望

2014-08-26 15:51张承志
伊犁河 2014年4期
关键词:草原

张承志

没到过新疆的人,大概都未必知道特克斯这个地方。可是喜欢读历史的人,可能都听说过格登山的大名。格登山是清代历史上的著名战场。1755年,乾隆皇帝麾下的清军进兵伊犁,在这座山下歼灭了准噶尔军队,从而控制了新疆地区动荡的局势。战后,乾隆御笔勒铭,立碑记功,格登山也就因它脊背上的格登石碑,而扬名天下了。

而特克斯河,就是在格登山膝下静静淌过的一条河流。牧人们把特克斯流域包括格登山在内的地区,统称为特克斯草原。

前年夏天,我随一个考古队来到了这个地方,有机会看到了当年的古战场和许多其它古迹,也有机会接触了这在天山脚下美丽牧场上生活的蒙古族和哈萨克族人民。

格登山是天山支脉沙拉套山的一个脚趾。按照自然地理的观点,它很像内蒙草原的低丘陵。薄暮时分,当山影罩住了它的时候,它是青色的,像一条小龙,沉静地眺望着眼前的特克斯河,眺望着特克斯草原上星星点点的毡房和草原南面横直着的峥嵘万状的天山山脉。夕阳斜辉此刻正把群山烘托的“天王”①——汗腾格里峰照得银光闪闪。看上去,似乎格登山是在同白天隐入云层的汗腾格里峰谈心——在这一带的无数山峰中,确是只有这一老一小享有盛名。每天傍晚,当我坐在老猎手巴僧爷爷的毡房门口,喝着奶茶,望着深蓝色的格登山和银光闪闪的汗腾格里峰的时候,常常引起许多联想。

巴僧老人是这儿的一个护林人。在这种静谧的黄昏,他总是一面擦着自己心爱的单筒猎枪,一面给我讲些古老的厄鲁特人的神话传说。若是天边出了迷人的晚霞,巴僧老人还会斜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颤动着雪白的胡须,扬起他低沉的嗓子:

名叫特克斯的地方,

是多么美的地方啊;

养育我和你的家乡,

是多么美的家乡啊!

在山和水的怀里,

有多么好的牛羊啊;

在我和你的心里,

有多么好的希望啊……

听着这深沉动人的歌儿,我忘了一天的劳累。草原大概也有这样的感觉吧,你看它显得那么沉醉。格登山一动不动,特克斯河无声地流。我想,这歌一定也打动了它们的心。

是呵,它们经历过多少沧桑巨变啊,它们并不像汗腾格里那样高耸入云,远离人世,使牧人们敬而远之。格登山只有几十米高,它深深地埋头在绿草深处,特克斯河也没有冲决一切的怒涛,它总是那么温柔地哺育着牛马驼羊。格登山脊背上印满了牧人移居的营盘,特克斯河波浪里挟带着青草的苦味儿……是啊,巴僧爷爷的歌唤醒了它们心里深埋着的希望。

信马缓辔在草原上,你会看到许多古代游牧民族的墓葬。用圆圆的片石砌成一个个墓圈,正东立有一个石人雕像的是隋唐前后纵横整个欧亚大陆的突厥人的墓葬;一串串的像锁链一样凸起在草原上的土墓堆是两汉前后乌孙民族的墓葬。

乌孙是汇成今日哈萨克民族的一个源头。至今在哈萨克人当中,还有称为“乌孙”的部落。汉武帝时,张骞“凿通西域”,曾经创造了后世探险家望尘莫及的奇迹,而张骞西行的最初目的,本是为了和乌孙结盟。后来,武帝把江都王刘建的女儿细君公主嫁给乌孙王,使乌孙和汉朝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我想,细君公主和后来的解忧公主那浩浩荡荡的西行行列,可能就从这格登山的脚下通过,喜气洋洋地走向乌孙王庭赤谷城的。因为西达伊塞克湖畔的赤谷城只有两条路可行,或沿伊犁河出伊犁河谷,或溯特克斯河出格登南侧的狭长草原。伊犁河谷通抵巴尔喀什湖水域——后来唐朝管理巴尔喀什的官商军民应当是走那条路的;而溯特克斯河西去的平川,却无疑是通向伊塞克湖东南乌孙王庭的唯一捷径。呵,如果我这散文中做的历史地理考证不错,那我们也不难想象:当这片封闭隔绝、艰苦贫瘠的草原上,走来鸾铃悦耳、笙乐飞扬的车队,走来彩旗飘飞、金碧辉煌的公主结婚行列的时候,勇悍的乌孙牧人曾是多么惊喜和兴奋。大概,他们都跨着史书称为“西极马”或“天马”的坐骑,沿着特克斯清澄的河水奔走相告,或者像他们的后裔哈萨克人那样热情地端出奶酪和羔羊肉,粗豪而真挚地丢进那迤逦的彩车棚中……格登山摇曳着青青的芳草,特克斯河拍溅着哗哗的细浪,它们变得那样兴高采烈。因为从此以后,僻远的特克斯河谷成了热闹的交通孔道,草地上毡帐棋布,大路上车旅不绝。呵,那时的草原是多么兴旺啊!

格登山和特克斯河默默地、感动地望着这一切。从公元前138年汉武帝时代,也就是乌孙昆莫时代起,它们望着人类交往的长河中出现的一朵朵浪花。在它们的注视下,唐代名僧玄奘步履蹒跚,走进对面的夏台沟口,去攀越冰大坂的雪峰;在它们的注视下,一批漂亮的维吾尔人,从南疆的阿克苏启程,骑着毛驴,唱着悦耳的歌儿,从冰大坂的古道鱼贯而下。格登山草绿了,又黄了,特克斯水浅了,又深了,民族的友谊和文化的积累,也在这大自然永恒的发展中,一代代地传递和丰富着……

要是永远这样该有多好!然而不,它们也曾看到过民族仇杀和兵燹战祸的惨剧。匈奴的铁骑曾在格登山上蜂拥而过,驱走了西域各族人民的牛羊;突厥可汗的利刃曾浸入特克斯的绿水,洗刷着上面斑斑的血污。一个接一个崛起的强悍民族,像一股又一股暴风掠过草原。十六世纪末叶至十八世纪中叶,准噶尔部蒙古贵族掀起了暴风,准噶尔的马队从这里驰向南疆,驰向青藏,驰向遥远的喀尔喀蒙古和内地农区,马蹄像火把,点燃了一片片草原,一处处村庄。汉、蒙、藏、维各族人民的泪眼,在兵乱的火光中闪烁。而后清军击溃了准噶尔人的大军,把他们赶过特克斯河,赶向对面的冰岭山口。大刀在挥舞,赶尽杀绝的镇压在实行,清清的特克斯河被血染红了,草原上的蒙古人稀少了……

从匈奴、突厥到准噶尔,一千多年间,流在地上的,只是人民的血!各族人民的血浸透了格登山的土壤,又涌出地面,开成美丽鲜红的“莱丽克”花。每年盛夏季节,这种小红花就开遍了草原,她们好像在描叙着昔日那流血的苦难,又像是在诉说着草原心底的希望。她们呼唤着如同江都公主婚嫁车队降临时那样美好的日子,可是,那逝去的美妙往事,却像神话一样朦胧和遥远……endprint

一声响亮的汽笛,打破了我的遐想。这是农场的康拜因在特克斯河旁的麦田里收割。啊,换了人间!我欣慰地望着那威风凛凛地行驶在麦海之中的红色巨舰,望着草原上邀游的伊犁马和细毛羊群,望着那猎猎飞舞的“第二红旗农场”的大旗。特克斯草原啊,你今天是幸福的。我一把抓住巴僧爷爷的袖子,跑下特克斯河的河滩,我在暮色苍茫中掬起清凉的河水,仰望着近在咫尺的格登山。呵,我明白了,什么是你们珍藏了千百年的希望,那就是希望人民的血不再渗入泥土,希望人民的命运能由他们自己来掌握!

暮色中,格登山像一条小青龙,仍然沉静地在注视着什么。

我顺着格登山头的方向望去,看见西面的一条山梁,它孤零零地卧在平坦的草地上。这座小山的山顶是平平的,平的可以拿来核准水平仪。我觉得它该取名为平顶山——因为它肯定也属于一种海泊或湖泊沉积,没有远古存在的海洋,是不会出现这种地貌的。它分成三段,高度丝毫不差地相同。在天山腹地的草原景观中,这种地貌显得那么奇特。

巴僧老人笑着解释了我的疑问:“你知道吗,这架山的蒙古名字叫‘莫哈托拉哈,也就是蛇头山的意思。厄鲁特蒙古人的祖先传说,它是一条大蛇变的。很久很久以前,这特克斯草原是天山中最有名的好牧场。这儿喂出来的羊羔子像小牛犊一样大,骏马性子暴烈,流的马汗红得像血②。嘿,那时的草原可美啦!可是,从西面窜来了一条大蛇,咬死了我们的羊和马,掀翻了我们的白毡帐。特克斯河天天在哭泣。这时,蒙古人里出了一个青年英雄,他愿为草原的安宁和那条恶蛇拼死一斗。他抡着宝刀和大蛇拼杀了三天三夜,终于把大蛇砍成了三截。断成三截的死蛇后来化成了这座山,祖先就称它为莫哈托拉哈。祖先用这座山教训我们:“特克斯草原的安宁,要靠勇士的宝刀来保卫……”

真的,这条孤立在草滩当中的小山梁很像一条被斩为三段的大蟒:“蛇头”留在最东边;“蛇身”稍长些——中苏国境就从这里通过;“蛇尾”在苏联境内。以后,无论是在考古发掘的工地上,还是在调查古迹的马背上,我都常常凝望着这既是传说中的、又是现实中的莫哈托拉哈山。朋友,这个故事并非是出自编撰寓言的哲人笔下,只要你来到特克斯草原,只要你在观瞻格登碑的途中,同蒙古族的老人攀谈一会儿,你就会像我一样听到这个故事,也会亲眼看到那条砍成三段的莫哈托拉哈……

你看,我们的格登山正和那莫哈托拉哈对峙着,就好像千百年前那位蒙古青年和巨蟒对峙一样。

我忽然悟到了全部特克斯草原的希望,是的,首先是人民的命运,然后是祖国的安宁:千百年的岁月留给特克斯草原的希望就是这两句话。

现在,特克斯母亲已经常常露出微笑,因为她看到自己的儿女们正像勇士一样成长。在这个多民族聚集的祖国西陲,人民已经抓住了草原的缰绳,特克斯那梦幻一样的希望,已经有了实现的可能……过去的一切都逝去了,无论是匈奴突厥的万人队,还是江都公主喜庆的仪仗,无论是民族的压迫仇杀,还是西来大蛇的猖狂。特克斯草原已经在憧憬着明天,已经在思索着将来怎样真正地实现她那千年的希望。看,在金红色的晚霞映衬下,在夏季傍晚的微风吹拂中,特克斯河和格登山又显得那么安详:一个静静地卧着,一个无声地流着……

天山的松涛阵阵传来,好像是哈萨克族的冬不拉和蒙古人的马头琴在齐奏。巴僧老人的歌儿在特克斯草原上飘着,飘着,这支朴实的歌是那样地意味深长:

名叫特克斯的地方,

是多么美的地方啊;

养育我和你的家乡,

是多么美的家乡啊!

在山和水的怀里,

有多么好的牛羊啊;

在我和你的心里,

有多么好的希望啊……

①汗腾格里:蒙古语,意为天之王。

②《史记·大宛列传》: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

(此文选自伊犁州成立30周年出版的文集《伊犁游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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