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清晨出发,傍晚归来。
勇敢的猎人,你走过了两千座山和五百条河流,见过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狸。如果你要给人们讲故事,就请你讲狼的故事,因为狼的故事最好听。
恐 惧
狼没有吃我。
我还活着。
他从雪地上爬起,用手揉揉眼睛,慢慢将眼睛睁开。天还是黑的,但他还活着,他不恐惧了。刚才,一只狼大叫一声,从树后扑了出来。他惊叫一声,像一团泥一样瘫在了地上。狼蹿出的速度很快,树枝上的冰凌被碰得甩出去,像明晃晃的刀子。他看见那只狼扑向了他,他本能地闭上眼睛,世界变成一片黑暗。天本来已经黑了,他闭上眼睛后,所有的一切就都黑了。但狼并没有撕咬他,只是像风一样从他身边蹿了过去。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看来,黑暗并不一定接近死亡,有时候只是天黑了而已。他又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四周的一切,天很黑,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片树林里,不知该往哪里去。
他已经迷路大半天了。
他是来打猎的,发现一只黄羊后,便一边追一边开枪。黄羊非常灵巧,总是能够躲过他的子弹。他在山里追了一上午。最后,那只黄羊在山冈上一晃不见了,他停止追逐,才发现迷路了。他走过峡谷、河滩、山坡和荒地,最后进入了这片树林,便再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彻彻底底迷路了。树林里的积雪很厚,他挣扎了一下午,都不能走出去。雪一直都在下,而且下得很大,他的脚印很快便被落雪覆盖,像是他并未在这里出现过。天黑下来后,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不想再动了。这时候他应该考虑如何度过大雪飘飞的寒夜,但他不想动,也不想任何事情,反正已经迷路了,走出树林又能怎样呢?他断定狼出了树林,树林外有什么,他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困在哪里都是死,他不愿再徒劳挣扎了。
树林里沉寂得没有任何声响。
他坐久了,便又想,狼为什么没有吃我?想了很长时间,他仍想不出答案。
夜更黑了,地上的积雪只有隐隐约约的白色,而夜空中仍在落雪,有无数雪花正悄悄落下,在夜色中堆积到地上。他想,今天晚上又是一场大雪。以前他喜欢大雪,每逢下大雪的日子,他都喝酒唱歌,在雪地里跳舞,觉得雪是轻盈的精灵,给他带来无比舒适的感觉。一位年长的牧民发现他对大雪颇为着迷,对他说,睿智的眼睛永远不会失去光辉,美丽的雪花永远不会变得冰凉。那时候,他觉得大雪在他心里,雪花是温暖的,他的心是温暖的。但是今天晚上,自己将如何熬过这场大雪呢?他迷路了,天气又很冷,雪花将不再是温暖的,雪花会变成冷冰冰的刀子。
他仍坐着不动,感觉到有雪花落在了身上,一股寒意已经浸入体内。
他的腿已有些冰凉,并隐隐有几丝痛感。他咬紧嘴唇,无奈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最终将被冻死,而现在的冰凉和痛感就是死亡的开始。他抬起头,想看看月亮,但夜空中什么也没有,似乎连月亮和星星都怕冷似的躲了起来。
他的腿更加冰凉,更加痛了。
他爬起来,背靠一棵树站着。我不能这样等死,能熬多久熬多久,也许后半夜雪就停了,也许明天早上会有打猎的人经过这里。这样一想,他觉得心里温暖了很多,腿也不怎么冰凉和痛了。至此他才明白,人绝望了,身体便就更冷更痛,就会被更快地冻死。而反过来说,人心里有了希望,即使天再冷,也会有力量抗衡,让自己熬过最艰难的时日。
他用力跺脚,把脚下的雪踩踏实,这样既不会冻脚,也会站得轻松一些。跺了一会儿脚,他发现腿不冰凉了,也不痛了。
他很高兴,把树周围的雪都踩踏实,并从雪中摸到一块石头,挪到了树跟前。有了这块石头,他站累了可以坐,坐累了可以站。这样一想,他想笑一下,但却没有笑成功,因为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咬着嘴唇。
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根树枝因为承受不了积雪,“嘎吱”一声断了,在积雪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火柴,否则就可以捡一些树枝来点火,有了火,即使下再大的雪也无大碍。他听一位老牧民说过,有一个人在没有火柴的情况下,居然生了一堆火,度过了一个大雪飘飞的夜晚。他不知道那人用什么办法生了火,在没有火柴的情况下,能生火的一定是神,而不是人。
他在石头上坐下,背靠树闭上了眼睛。那只狼一去不复返,他没有任何危险,所以这次是他自愿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黑夜了,漆黑的夜色让他的眼睛很不舒服,所以他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四周仍一片寂静,仍没有任何声响。
但他知道大雪正在落着,只不过天黑看不见而已。雪就是这样,下得越大,反而越是没有声响。那些微小的雪花,从始至终都在密集地降落着,直至最后把大地覆盖成白色。
他一直闭着眼睛。他感觉雪花正一层层落在自己身上,但他没有睁开眼睛,任凭自己被雪花覆盖。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到了明天早上,他就会变成雪人,或者在积雪中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那时候天是明亮的,但他一定已经看不到了,他会永远留在黑暗的世界中。那样的结局,他并不想要,但他别无选择。他一动不动坐着,似乎在等待那个时刻,或者说时间在慢慢推动着他,让他一点一点进入那个时刻。
他心里弥漫开一阵寒冷。他身上落有积雪,天也很冷,但他心里的寒意与落雪和天气无关,是从他心里滋生出来的,像冰一样在他心里慢慢凝固着。他苦笑了一下,觉得眼前闪烁的是大雪变成的刀子。
起风了,树枝发出一阵声响。
他身上落了一层雪。雪很轻,落下时没有声响,没有重量,但他仍然感觉到雪落了下来。树上的雪落到了地上,而夜空中有无数雪花也在向下落着,像是要去完成一次使命。他知道,大雪的这场使命最终必将在自己身上完成,而自己的死亡,才能铸成其辉煌。
他仍坐着一动不动。
突然,从树林外面传来一声嗥叫。这声嗥叫声嘶力竭,突然从树林外面传过来,像一块滚动的石头,或一股激流,到了他身边。他感觉自己身上又落了一层雪,是这声嗥叫震颤了树枝,让雪落了下来。他睁开了眼睛,四周什么也没有。endprint
嗥叫是从树林外面传来的,发出嗥叫的东西在树林外面,自己是安全的。他仍坐着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是不愿意看这个世界,他的世界快要全部变成黑暗了,没什么可看的。
刚才的嗥叫,是不是那只狼发出的?
这个疑问一经产生,他便再也坐不住了,不但睁开了眼睛,而且还站起了身。
他断定是那只狼发出了嗥叫。
他对狼嗥叫的声音非常熟悉,听过一次后,便牢牢记住了狼嗥叫的特点。他向树林外张望,他想看到狼,但夜色太黑,什么也看不到。也许狼只是发出了嗥叫,并未进入树林。他想起村里年长的牧民说过狼嗥叫的原因,它们在向猎物发起进攻时会嗥叫,通常的情况是,它们的嗥叫声刚落,便已经扑到了猎物身上。有时候,它们扑向人时也会发出嗥叫,它们有时候会把人当成猎物。
他浑身一阵颤抖。是那只从我身边跑过去的狼发出的嗥叫吗?它发现了我吗?它要把我当成猎物吗?
他觉得天一下子变得更冷了,他开始发抖。那只狼一定发现了他,它一定在这样的大雪之夜吃不上东西,要把他当成猎物咬死吞噬掉,这片树林里长有肉身者也许只有自己,可以让它果腹。只有吃了自己,它才可以活下去。它没有理由不吃自己,所以他命在旦夕了。他将背贴在树上,从脚边捡起了一块石头。如果狼扑过来,他就可以用石头砸它的头,只要砸得准,就可以一下把它砸倒在地。
风仍在刮,树枝上的雪不停地落下。
他握着石头,背靠着树,等待狼出现。少顷,他觉得用石头砸狼并非上策,因为要想砸中狼,就得等狼近前,而如果砸不中狼,狼就可以一口咬住他,那样的话事情就变得很可怕了。他向四周摸了摸,摸到了一根粗树枝,他折去多余的枝条,让它变成一根具有进攻力量的木棍。
有了木棍,他心里踏实了。但狼却没有出现。
他背靠树坐下,一手握着石头,一手握着木棍。狼没有出现,他并不为之欣慰,反而担心狼在耍滑头,正在暗处观察着自己,等待最佳进攻时机。他希望狼发出嗥叫,只要它发出声音,他就可以知道它在哪里,并且有办法防备它进攻。有一句老话说得好,骂你的是仇人,不骂你的是敌人。只要搞清楚狼的意图,狼再凶,也会变得不那么可怕。
他苦苦等待着狼,但狼一直都没有出现。
慢慢地,他困了,眼睛疲惫得上下磕碰。这是一种甜蜜的磕碰,就在这磕碰中,有一个同样也是甜蜜的深渊弥漫开来,让他迅速沉入了进去。
他睡着了。
不知他睡了多久,风一直在刮着,雪也一直落着,他一直没有醒来。天很冷,他身上已经落了好几层雪,但他奔波了一天,已经非常疲惫了,所以他背靠树睡得很沉。人睡着了,这个世界就和他没有关系了。他虽然握着石头和木棍,但他睡着了,即使那只狼出现,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直至狼再次发出嗥叫,他才醒了过来。
他站起来,举起石头和木棍,但没有狼,只有狼的嗥叫。上次狼只叫了一声,但这次不一样,它不停地在叫,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正在向他走来。他离开树,面对狼发出声音的方向,把石头和木棍握得更紧了。狼能够再次发出声音,他断定那只狼并未远去,而且已经盯上了自己。所以,他和这只狼之间必然要拼死一搏。他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但他却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只要狼露头,他就挥舞着石头和木棍扑上去。
恐惧不但让他忘记了饥饿,而且还滋生出了抗争的力气。
狼一直在叫。
他开始耳鸣。狼一声接一声嘶哑地嗥叫,像更大的风雪,向他裹挟了过来。他挺了挺腰,站直了身体,但他觉得狼的嗥叫更像锋利的刀子,向他刺了过来。
他不能再等了,决定主动出击。
他向着狼发出嗥叫的方向走去,他觉得顺着狼的声音一定能找到狼。树林里的雪很厚,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身子一歪差点摔倒。他稳住身体,把脸上的雪抹去,用木棍拄着,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他还是摔倒了,像一块石头一样砸在雪地里。积雪很厚,他马上便被淹没了。他担心狼会趁这个机会进攻,便迅速爬起,把石头和木棍举了起来。好在狼并没有出现,它仍在树林一侧叫着,从声音上判断,它离自己还很远,他放心了。
他又往前走,但很快又摔倒了。树林里凹凸不平,有不少石头和坑洼,虽然积雪看上去很平坦,但一脚踩下去却让他东倒西歪,一个跟头便摔了出去。他爬起来,决定不再往前走了。天太黑,加之这样的雪地太难走,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树林。他觉得打死狼的胜算太小,所以他决定退回到那棵树下,那里的积雪被自己踩平了,即使狼扑向他,他也可以和狼展开搏斗。
一番挣扎,他回到了那棵树下。
不知为何,狼的叫声越来越小,似乎没有力气发出叫声了。
他背靠树坐下,把石头和木棍放在一边。从狼的叫声看,狼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他不用担心。他感觉自己身上很热,才发觉刚才折腾了一番,他出汗了。他把衣领拉紧,防止风进去。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汗,很快就会变冷,会有生命危险的。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想死,一直在挣扎。他笑了,笑出了声。在这之前,大雪,黑夜和狼,让他觉得恐惧,继而又觉得死亡已经很近,自己必然会命殁于此地。但现在他明白了,恐惧和死亡不是一回事。他虽然恐惧,但离死亡还很远,怕什么呢?这样一想,他觉得自己并不恐惧了。
狼的叫声更小了,最后彻底没有了声响。
他想,狼一定也被饥饿或寒冷困扰,在无奈地嗥叫。这么漆黑的夜晚,它一定和自己一样,除了嗥叫,没有任何解决饥饿或寒冷的办法。这样一想,他心里对这只狼生出一丝怜悯,觉得它也很可怜。
他背靠着树,一丝倦意又袭上身来。
他已经非常累了,只想睡觉。夜很黑,他估计时间到了下半夜。他用大衣下角盖住膝盖,想好好睡一觉。他想,到了明天早上,也许会有奇迹发生,比如牧民或猎人经过这里。这样想着,他心里好受了一些,觉得天也不怎么冷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没有睡到天亮,在后半夜,他被冻醒了。endprint
醒来后,他身上又落了一层雪,他想把雪抖掉,却发现自己的腿被冻坏了,不论他怎样使劲,都不能再动一下。他向腿部望了望,那两条腿变得有些陌生,也有些模糊。他不解,两条腿还长在自己身上,还是自己的,但为何却变得如此陌生和模糊呢?他内心弥漫起一股凄凉。
他不甘,他的腰还能动,他用腰部用力,翻过了身体。他趴了一会儿,用双手抠地,爬到那根木棍跟前,把木棍抓在了手里。他愣了愣神,自己的腿都不能动了,拿着木棍有什么用呢?他发现自己仍怕狼,所以握着木棍防狼。狼在,恐惧就还在,无论他腿好或者腿坏,狼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咬他。他侧耳听了听,只有风的声音,没有狼的嗥叫。狼不叫,至少说明它暂时不会出现,不用害怕。
他爬到树跟前,背靠树坐了下来。
夜仍然很黑,他感觉到雪花在落着,但却看不清它们落向了哪里。风呼呼刮着,在他脸上刺出痛感。那股凄凉弥漫了他全身,他觉得自己熬不到天亮。他绝望了。他无奈地笑了。几片雪落到他脸上,浸出一股凉意。他索性抬起头,让更多的雪落到脸上,他愿意让自己就这样被覆盖。但却再没有雪落下来,他的脸,他整个人,只被黑暗深深包裹。他看不清任何东西,也没有什么能看清他。
他满心悲怆,眼泪流了出来。绝望、无奈、苦涩、悲痛。他觉得自己没有了力气,只能像石头一样在这里挨时间,挨到不能再挨下去的时候,便真的会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被大雪一层层覆盖。他的眼泪流到下巴上,他感觉到了眼泪欲滴不滴的痒痛,但他没有用手去把泪水弄掉,一直等待着它悬垂了很久,才掉进了黑夜中的雪地里。他的下巴不再痒了,变得轻松了,但他觉得自己的心掉进了一个看不清的深渊里。
这时,狼又开始叫了。恐惧像电流一样,倏然传遍他全身。
他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手握木棍,再次对着狼发出声音的方向,准备迎击狼。但狼叫了一声后,再也没有发出声响。呼呼的风声在持续,但狼的叫声却再也没有发出,似乎它仅仅只叫出一声后,便被风声淹没了。风不仅淹没了它的声音,同时也淹没了它的身体。
他放下木棍。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的腿好了。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腿,许久才终于确信,自己的腿真的好了,不但站了起来,而且还可以走动。他走了几步,确信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走路。他的腿没有被冻坏,只是麻木了。他想大叫,也想大笑。这时候即使落下再大的雪,也不冷,也不是覆盖,而是对他的抚摸。
他在树下走动,跺脚,身上慢慢热了,他的心也热了。
天慢慢亮了。树林显出轮廓,积雪显出白色。他目光平和,向树林外望去。这一望之下才知道,其实他离树林边不远,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走出树林。
他笑了,可怕的黑夜,差一点困死我。
他决定走出树林。虽然他不知道那只狼是否还在,但他一定要走出这片树林。可怕的黑夜,让他在这片树林里无比恐惧,现在天亮了,一切都过去了,他要自己拯救自己,走出这个死亡地带。
他拄着木棍,一边探路一边往前走。很快,他总结出了一条经验,雪地上凡是有凸起的地方,下面必然是石头,踩下去不会让人栽跟头。这个办法很管用,他专拣有石头的地方行走,很快便走出了树林。一条紧挨着树林的河出现在他面前,河面很宽,但却已经结了冰,只能听见河水在冰下面隐隐流淌。
突然,他看见了那只狼。它站在冰面上,扬着头,长久都不动一下。有风把雪掠过去,它身上的毛随之翻动,但它仍然一动不动。
他颇为奇怪,这只狼为何不动呢?许久,他才看明白,它死了。
它的眼睛睁着,但不动,更没有光彩。它的四只爪子插在冰中,冰很厚,不论它向前,还是向后,都动不了一步。
他明白了,这只狼昨天晚上从树林里出来后,因为口渴,便踩着冰进入了河中。它很饥渴,低下头一番畅饮。然而那正是河水结冰的时刻,等它喝足了水,才发现自己的四只瓜子被冻在了冰中,它用力挣扎,但爪子却像长在冰中似的一动不动。它着急了,便大声嗥叫起来。但无论它怎样挣扎,怎样嗥叫,都无济于事,它的四只爪子仍然在冰中纹丝不动。它绝望了,断断续续叫了一夜。最后,一股冰凉在它身上游动,并逐渐变得巨大,把它彻底裹挟了进去。它被冻死了,最后的嗥叫变成了固定的姿势。
他看着死去的狼,心里的恐惧突然消失了。在昨天晚上,这只狼才是最恐惧的。
他浑身没有了力气,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觅 食
一只狼从达尔汗身边跑了过去。
它太快了,从达尔汗身边一闪便不见了影子。达尔汗没有看见狼,只看见了那团影子。达尔汗不甘心,想找出那只狼。他向四周看了很久,仍然没有看见狼。他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没有狼,甚至一闪而逝的也不是狼的影子。
达尔汗疑惑不已。直到第二天早上,这个问题还在困扰着他。早晨的山野里弥漫着大雾,大地一片宁静,空气中有一股湿漉漉的气息。阿尔泰山脉像是经过一夜沉睡,重新又焕发了活力。达尔汗坐在石头上抽烟,他一直在想,到底有没有狼?一支烟抽完,仍没有想出结果。
达尔汗苦笑了一声,烟真可惜,常常燃烧自己助人思考,却不能让人茅塞顿开,找到答案。
达尔汗准备返回,却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股味道是从他身后传来的,他扭过头,便又看见了一只狼。它在快速奔跑,意欲越过荒滩,进入山中。它显得很惶恐,边跑边扭头向后看,似乎有什么在追赶它。它身后确实有追赶者,一位猎人骑着马在追它,但它很快便跑上了山坡。猎人眼睁睁地看着它翻过山坡,进入了后面的沟中。那沟就是有名的狼沟,它进入了狼沟,便如同回到了家,猎人无法再追,垂头丧气地坐在石头上抽烟。
达尔汗断定它是昨天晚上出现过的那只狼,他熟悉它的快。但他不知道它是一只怎样的狼,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只看见它是一团灰色,不能确定它是黑还是灰。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它为何如此惶恐地奔跑。它是狼,不应该如此,它应该杀气十足,威风吓人才对。他想,它从昨天到现在都十分恐慌地在村庄附近躲躲藏藏,不安地奔跑,一定有什么在它后面追赶着它,它的内心该是多么不安。endprint
达尔汗很渴望看清楚它。达尔汗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对一只狼如此关心呢?是因为它留下了恐惧。它出现得太快,消失得也太快,几乎只是一闪之间的一团影子。之后,便不再出现,把恐惧留在了达尔汗心里。风吹过云知道,狼走过人恐惧。达尔汗虽然知道事情已经结束了,但恐惧却没有结束,那只狼把恐惧留在了他心里,让他一直不安。
达尔汗也坐在石头上抽烟。他想,要想消除恐惧,只有看清它是一只怎样的狼。看清了它,心里就有了防备它的办法,就不再恐惧了。
猎人抽完烟,要起身走了。
达尔汗问他:“你去哪里?”
猎人说:“我去狼沟,找刚才的那只狼,找到它就打死它。”
达尔汗说:“那咱们一起去吧。”
猎人问他:“你去狼沟干什么?”
达尔汗说:“我去看狼,我想看清它是一只怎样的狼。”
猎人很奇怪:“你这人真奇怪,狼有什么好看的?”
达尔汗说:“看清了狼,心里就有了防备它的办法,就不再恐惧了。”
猎人明白了达尔汗的意思,点了点头。
狼沟与那只狼跑过的方向在同一处,他们一起去找那只狼。达尔汗空着手,他只想看狼,所以他不需要任何东西。猎人把马留在了村子里,背着枪,随时准备打狼。
他们慢慢进入了狼沟。
狼沟里的狼极多,而且成群出现,经常伤人,就连那些哈萨克族猎人也谈狼色变。有一位猎人来这里打猎,一枪把一只狼打倒,以为打死了,刚走到它跟前,狼突然一跃而起,一爪子抓在他脸上,他的一只眼睛当时就瞎了。
狼沟里除了狼之外,还有很多动物。一次,边防战士们在树林里巡逻,突然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从马肚子底下钻了过去。马受惊,战士们忙着拉马,没看清是什么。后来才知道,那团白花花的东西有可能是金钱豹或豺狗。那匹受惊的马回到连里后不吃不喝,过了几天,撒尿时居然全是血。马被那团快速闪动的影子吓坏了,以至于连内脏都出了问题。
达尔汗向四周张望,他在找狼。
终于,达尔汗发现草地上有狼踩出的爪印。他断定这是那只狼跑过去时留下的。他警觉起来,在这种情况下,狼一旦与人遭遇,会无比凶猛地扑向人。他提醒猎人,小心一点,这里危险。猎人把子弹推上膛,举着枪行走。他是来打狼的,人身受到威胁时,要以安全为重。
他们开始找狼。
狼沟颇为崎岖,沟中的路不但难行,而且杂木丛生,让他们每迈出一步都小心翼翼。沟两旁的山坡上有树木,皆高大笔直,把山坡遮掩得阴森恐怖,让他疑惑随时会蹿出狼群。
达尔汗和猎人向前走了不远,突然从草丛中冒出一个黑糊糊的脑袋,碰在一旁的小树上。小树发出一声闷响,那个脑袋迅速闪到了一边。
是狼!
达尔汗和猎人躲到路边的一块石头后面,防止它扑过来咬他们。但狼还是发现了他们,“呼”的一声爬起来,发出嘶哑的嗥叫。达尔汗很吃惊,它并没有看见他们,为何却如此敏锐地发现了他们。狼走了几步,并没有向他们扑来,而是又蹲了下去。它蹲下之后,又发出几声嘶哑的叫声,然后才安静了。
猎人有些紧张,用枪口对着狼出没的方向,两眼盯着那片草丛。达尔汗悄悄对他说:“不要怕。它不过来,就不要开枪。”其实达尔汗心里也很紧张。
过了一会儿,狼在草丛中仍然没有动静。达尔汗和猎人慢慢后退,退到一棵松树下,达尔汗示意猎人趴在地上观察,他爬上树,看见狼仍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什么。过了一会儿,狼向四周看看,走到路上,站在那儿不动了。
猎人决定打狼。
达尔汗示意他耐心等待,没有合适的机会,开枪也是白打,不会伤到一根狼毛。
狼在慢慢移动,离他们越来越近。
达尔汗想看清它,但它一直低着头,他无法看清楚它的面孔,更看不清它眼睛里有怎样的神情。但他断定它是那只恐慌逃跑的狼,它脖子上有一团黑鬃,他在今天早上看见过,现在他一眼就认出了它。它仍然不安地走来走去,似乎在躲着什么,又似乎想急于寻找到什么。
达尔汗很疑惑,它到底是一只怎样的狼?
猎人急了,对达尔汗说:“快开枪打它吧,如果它冲进牧民的羊群就完了,至少有一只羊会被它咬死!”
但达尔汗觉得射程太远,便示意他不要急,等狼靠近后再打。
等待的过程颇为郁闷,达尔汗觉得空气似乎已经凝固了,而狼的呼吸已经喷到了他脸上,似乎狼随时会扑过来。但他仍在等待,他知道这时候人若慌忙逃跑,只能被狼按倒在地,后果不堪设想。
狼向他们这边过来了。狼越来越近,但达尔汗仍看不清它。
猎人沉不住气了,举起猎枪对准它开了一枪。他由于慌乱,没有打中狼。
狼并没有转身跑回山坡,而是向他们这边跑了过来。他们很吃惊,这只狼的胆子真大,它竟然敢迎着人跑过来。它迎着人,实际上是迎着枪口,迎着死亡。但它一点也不害怕,它离人越来越近。
又一声枪响。仍没有打中它,它从他们面前跑过去,快速蹿入河道。猎人举着枪,但已经不知道开枪打它了。他吓坏了,打不死它,它扑上来,死的就是人。但它却并不进攻他们,而是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一直跑向河道。它起伏跳跃着准备过河,河对岸有一片树林,它过河后就可以进入树林。
猎人不甘心,又向它开了一枪。它差一点被打中,但是它仍在向前奔跑,好像即使舍了命也要过河。猎人不知道它为何要这样,但它拼命的样子让他气愤,于是又向它开枪。它差一点又被打中,但它最终仍跑到了河边。它嗥叫一声跳进河中,很快便过了河。它摇了摇身体,把身上的水甩干净,然后进入了那片树林。少顷,树林里传出一声狼嗥。是它在叫,它已经脱离了危险,可以轻松地嗥叫一声了。
达尔汗和猎人很纳闷,这只狼为何冒着被打死的危险,一定要过河进入那片树林呢?
达尔汗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现在他可以断定,当时确实有一只狼从身边跑了过去。他虽然在当时没有看见狼,但他看见了一团影子,那就是这只狼的影子。当时,就是这只狼从他身边跑了过去。endprint
猎人看了一眼达尔汗,说:“追?”达尔汗点了点头。
他们过了河,不一会儿便追上了狼。它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加快了速度。他们也加快了速度,很快便缩短了和它的距离。但他们没有想到,狼还有更快的速度,就在他们快要追上它时,它突然像影子一般穿梭向前,很快便把他们甩在了后面。慢慢地,它在山谷中变成了一个黑点。达尔汗和猎人无奈地停下,决定放弃。
山谷中又起雾了,树木在大雾中只剩下轮廓,影影绰绰间似乎有什么在动。达尔汗觉得雾中有东西,但他不能断定是什么,所以便没有近前去看。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这只狼一直很奇怪,出现时是一团快速闪动的影子,出现后仓皇逃命,嘶哑嗥叫,都与他以往见过的狼不一样。它身上有一种亡命天涯,垂死挣扎的样子,让他既恐惧,又困惑,越来越觉得它不是狼,而是别的什么。
它为何这样?他突然愧疚起来,虽然自己只想看清它,但却和猎人一起追它,实际上是在给它的生命制造危险。这只狼现在的处境,犹如站在死亡边缘,他只要伸出手一推,它就会掉下去。他不忍心这样做,死亡是残酷的,死亡会让制造死亡的人愧疚。他不想再追了,不想让自己变成罪人。他对猎人说:“别追了,回吧。”
猎人说:“再追一下,说不定就追上了。”
他果断地说:“追不上了,它已经不见了。”
猎人无法断定能否追上,便听从了他的意见,决定随他返回,但树林里却传出了一声狼嗥。
树林在大雾中一团模糊,无法看清形状,但传出一声狼嗥后,似乎一下子变得清晰了。狼的嗥叫是从树林里发出的,肯定了树林里有狼。大雾便似乎一下子散了,人似乎一下子看清了树林。
达尔汗长时间看着树林。猎人举着枪。狼在树林里,他们不能返回。达尔汗想去看看,他想看清它是一只怎样的狼。猎人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想打死它。
他们走向树林。雾没有散,但因为他们走近了,树林显露了出来,他们看见了树木的枝干,还看清了树林中的石头。有一句老话说,有山就有狼。狼一般都在山上,因为山上有树木,可以让它们隐藏得更好。他们离树林近了,仔细向树林里观察,却看不见狼。他们停下,仔细观察树林里的动静。他们知道,这种时候不能贸然进入树林,如果狼躲起来袭击他们,他们就会吃亏。
雾变得阴冷起来。
达尔汗看了一眼猎人,猎人马上把子弹推上了膛,他怕狼突然出现,子弹上膛可有力防止它的袭击。
达尔汗又看了一眼猎人,意思是进不进树林?猎人一脸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树林里又传出一声狼的嗥叫。达尔汗和猎人不再恐惧了,它发出声音的地方在树林深处,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狼的这一声嗥叫对他们来说太有利了,一则让他们不再恐惧,二则让他们知道了它具体的位置。风刮过树叶会晃动,狼叫过声音会弥漫。他们都有丰富的经验,只要狼嗥叫一声,他们就会抓住机会,判断出它是一只怎样的狼。
达尔汗断定,它仍然恐慌不安。猎人笑了,他有把握打死它。
达尔汗和猎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决定进入树林寻狼。它嗥叫得很恐慌,犹如在一团黑暗中挣扎,他们不再怕它了。
进入树林后,达尔汗心里又浮出那丝愧疚。他苦笑了一下,心想,我不害它,只要看清楚它是一只怎样的狼就可以了。
树林里湿漉漉的,雾留下了湿气和水,从树叶上滴下,“啪”的一声掉到地上。达尔汗走在前面,在仔细寻找着狼有可能出现的地方。猎人走在后面,他随时准备开枪,他有打死狼的信心,但是他不知道狼在哪里。
又传来一声狼的嗥叫。它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
一只乌鸦发现了达尔汗和猎人,盘旋着飞来飞去,怪叫着飞向狼发出嗥叫的地方。乌鸦是狼的好朋友,如地面有异常情况,它们会及时飞到狼的头顶传递信息,让狼及时采取防范措施。经验丰富的猎人和牧民,看见乌鸦在空中急速飞动,便知道附近一定有狼。现在,达尔汗知道这只乌鸦去给狼报信了,狼很快就会知道有人来了。
他们加快了脚步。
达尔汗看见乌鸦盘旋几圈后,落在了一棵树上。它已经将信息准确传递给了狼,接下来它要看看会发生什么。它蹲在树枝上,黑糊糊的一团,像是那棵树长出了脑袋。达尔汗心里生出一股暖意。多么好啊,乌鸦和狼之间没有恐惧,没有伤害,没有隔阂,有的只是信任和关怀,人和狼什么时候才可以这样呢?
他们离那棵树不远了,乌鸦叫了一声,飞走了。树下,狼又叫了一声。
达尔汗和猎人在一块石头后伏下身子,然后慢慢探出头张望。狼一定就在附近,他只想看它,只要能看清它,他就可以返回了。但除了树木外,仍没有狼的影子。猎人的头和枪口几乎一起在往外伸,他害怕狼,只要看见狼,他就可以开枪了。达尔汗对猎人说:“不要害怕,狼不在这里。”
猎人问:“那它在哪里?”
达尔汗说:“应该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猎人说:“没关系,只要它露头,我保证一枪放倒它。”
达尔汗心里又生出愧疚,对猎人说:“这只狼的叫声很奇怪,好像对什么事都很害怕,显得很可怜,你能不能不打它?”
猎人说:“狼可恶得很,我是猎人,我不打狼,我跑这么远的路来干什么?”
达尔汗说:“你如果放过它,就等于原谅了它,做这样一件事,对你是有好处的,你以后遇上麻烦,也会宽恕自己的良心的。”
猎人被感动了,点了点头。
这时,又传来一声狼的嗥叫。狼的声音在山下,它已经出了树林,到了山下。
他们向狼发出嗥叫的地方走去。他们没有了杀心,只想看看发出叫声的是一只怎样的狼。
他们出了树林,看见了那只狼。它旁边有两只小狼,围着它在叫。大狼用嘴蹭蹭它们,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明白了,它是一只母狼,外出没有弄到食物,怕小狼挨饿,所以便急忙赶了回来。但它还是回来晚了,有一只小狼已经被饿死,另外两只小狼也已经有气无力,快要毙命了。endprint
他们很惊讶,狼的生存居然如此艰难。
母狼一直用嘴蹭着两只小狼,这是它唯一能够给小狼的温暖。它没有带回食物,只能给小狼爱。小狼低叫几声,软软地趴在了它身边。它们感觉到了母狼的爱,但它们已经没有了力气,母狼温暖的爱很快就会变得冰凉,它们很快会被死亡的大嘴吞没。母狼用无助的眼睛看着它们,它没有任何办法改变它们的饥饿,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死去。
达尔汗和猎人看着大狼和小狼,觉得有什么像刀子一样刺在了他们身上。
达尔汗看见猎人脸上有了一丝愧疚,便对猎人说:“放过它们吧!做这样一件事,对你是有好处的。”
猎人的眼睛里有了亮光,把枪背在了背上。
母狼抬起头嗥叫一声,在两只小狼旁趴下身子,将脖子伸直,在等待着什么。雾仍在弥漫,它在雾中变得模模糊糊,似乎要随着大雾隐匿起来。但雾很快飘散了,它仍在原地。
达尔汗和猎人不知道母狼要做什么,便紧张地盯着它,等待着它下一步的动作。因为远,达尔汗和猎人看不清它的表情,但它一动不动的样子,让他们觉得它像一座雕塑。
母狼一直将脖子伸直,在等待着什么。两只小狼努力抬了抬软软的脑袋,看着母狼,它们也不知道它要做什么。母狼将脖子伸直是很费劲的,它这样做一定有它的企图。过了一会儿,母狼有反应了,它头一扬,便有东西从它嘴里喷出,落在了小狼身边。原来,母狼将腹内的残余食物呕吐了出来,让两只小狼吃下,以便度过饥饿难关。吐完,母狼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只小狼爬过去,用爪子抓起母狼吐出的食物,塞进了嘴里。但另一只小狼已经不行了,食物近在眼前,但它却没有力气吃到嘴里。它望着母狼,眼睛里的悲哀在慢慢扩散,最后变成了对死亡的屈服。它才出生两三个月,还不知道狼在这个世界上过着怎样的生活,就要结束生命。
母狼痛苦地嗥叫了一声。达尔汗和猎人也在叹息。
母狼慢慢爬到那只小狼跟前,仍然用嘴蹭它,希望它能够缓过劲来。小狼的眼睛已经闭上,无法再感知到母狼的温暖了。母狼抬起头,突然嗥叫了一声。它的嗥叫声很大,附近的鸟儿受到惊吓,纷纷飞离而去。嗥叫完,母狼低下头,用两只前爪按住那只小狼,然后一口咬住它的身体,头一扬,便将小狼撕成了两半。它把一半扔给在一旁的另外一只小狼,自己开始吞噬另一半。很快,小狼的肉身便不见了,只有母狼和那只小狼嘴巴上红色的血迹。
达尔汗和猎人惊讶不已,他们没有想到,狼会吃狼。
过了一会儿,母狼和小狼起身离去。它们吃了一只小狼,有了力气,要去寻找安全的地方藏身。
达尔汗和猎人望着它们远去,觉得有什么仍在刺着他们,他们的身体不疼,但心里疼。
一只乌鸦叫着,飞向它们远去的方向。乌鸦出现,必然又要给狼传递信息了。会出什么事呢?乌鸦出现,即使告知它们前面有危险,但它们也毫不畏惧,因为它们有力气了。
达尔汗和猎人心里的疼减轻了一些。他们想再看一眼母狼和小狼,但它们已经不见了。他们很吃惊,它们吃了一只小狼后,居然这么快就不见了踪影,它们的速度真快。他们有些失落,因为距它们太远,所以从头至尾没有看见那只母狼是什么样子,现在它们已经不见了,他们仍不知道它是一只怎样的狼。
返回途中,达尔汗问猎人:“如果有一天你没有打到猎物,面临着被饿死,你会怎么办?”
猎人回答:“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死亡。”
达尔汗惊呆了。猎人笑了。
抢 夺
每天早晨,阿汗是村里起床最早的人。
阿汗起床后,便等待太阳出来。太阳出来后,他就开始笑。但阿汗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笑,他对笑已经习以为常,笑着笑着便忘了自己在笑。
村里人很反感阿汗没心没肺地笑,如果不是他说话还算清楚,做事还算利索,他们就会认为他有精神病。村里人不会关注太阳,反正天亮了太阳就升起,天黑了太阳就落下,谁会像阿汗一样盯着太阳傻乐呢?
今天,太阳又出来了,阿汗又笑了。
村里人还没有出门,每家屋顶上都飘着炊烟,向栅栏外弥漫着浓浓的奶茶味。这时候,村里人大多都在喝奶茶,他们吃饱喝足之后才会出门。阿勒泰的山又高又长,一天中不论干什么都很费力气,所以一定要吃好喝好。那些已经知道要被骑出去的马,在栅栏边东张西望,它们知道自己又要在外面奔跑一天,所以它们迫不及待,四蹄不停地踢着草地。草地上有露珠,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像铺了一层星星。马似乎并不珍惜这些铺在地上的“星星”,所以不停地踢着草地,让“星星”闪烁出纷乱的光芒。
看着闪光的露珠,阿汗笑着。山里潮湿,一夜间便让草地铺满了露珠。村里人同样对露珠视而不见,天黑了,空气潮湿,草地上就会有露珠,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阿汗像喜欢太阳一样喜欢露珠。太阳出来后,他觉得露珠像眼睛一样在眨动,在看着他。他很喜欢这个过程,便一直看着露珠,直到露珠像眼睛慢慢闭上,然后慢慢消失。
阿汗看了一眼已经脱离了山冈的太阳,笑了。他的笑容里充满欣慰,他每天都在等待这一时刻。
笑了一会儿,阿汗发现今天的露珠消失得很缓慢。太阳已经出来很长时间了,但露珠却像长在地上似的,并没有要消失的意思。阳光照在露珠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似乎露珠并非是露珠,而是刀子。露珠反射出的光芒太明亮了,以至于有一股寒气透了过来。但阿汗不在意,他喜欢阳光和露珠,所以他长久地看着露珠,长久地看着露珠反射着明亮的光芒。
太阳升高了,阿汗转过头,去看远处的露珠。
远处有东西在动。因为远,阿汗只能看见动的东西是两团影子。它们在阳光中动着,在露珠中动着,越来越接近村庄。阳光变得更加明亮,露珠反射出更为刺眼的光芒。在村中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看见有两团影子在动。
两团影子近了。是两只狼。
阿汗很吃惊,它们已经走到了村庄边上,但仍在往前走着。阳光把露珠照亮,它们走进了村庄。阿汗想,早晨的阳光和露珠太漂亮了,这两只狼被迷惑了,忘记了自己是狼。阿汗不笑了,他看着两只狼,觉得它们不但忘记了自己是狼,而且不知道危险,所以才神不守舍地走近了村庄。endprint
村里人不会在意太阳,村里人更不会在意太阳的变化。所以,除了阿汗外,没有谁会多看几眼这个早晨的阳光。
两只狼在走动中,显得很亲密。
阿汗明白了,它们是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
很快,它们走进了村子中央的草地,但仍然没有反应。这时阿汗发觉,露珠在阳光中更加明亮,它们看了一眼露珠,便走进了草地中。阿汗想,露珠一定弄湿了它们的爪子,一定有一股凉意浸入了它们体内。阿汗看见它们用嘴去舔露珠,它们变得不再像狼。阿汗想,它们很欢快,似乎变成了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阿汗一时想不明白,但阿汗不着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想出答案。
村里人不会在意露珠,所以没有谁会注意村子中央的草地。两只狼走进了草地,除了阿汗外,仍没有人发现它们。它们沉迷于露珠,一副陶醉的样子,以至于走到村子中间才有了反应。它们是狼,走进人居住的地方,会有危险的。
阿汗想叫一声,让它们发现有人,赶快回去。但阿汗还没有来得及喊叫,村里人已经看见了它们。村里人不会在意露珠,但是看见了两只狼,他们十分惊讶,狼的家在荒野里,人的家在村庄里,人可以去荒野,但狼不能进村庄,狼进了村庄就冒犯了人,人是不容许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村里人叫喊着,乱成了一团。村里人的声音起初是惶恐的,因为狼来了,他们害怕。很快,村里人的声音变得兴奋起来,村里人多,他们不怕狼。于是,所有的声音变成了一个声音——打狼。
阿汗也叫了一声,他为两只狼担心,他的声音里充满恐慌。但他的声音很小,被人们喊叫的声音淹没了。
两只狼被村里人包围了。
村里人举着木棒和刀,那是要打它们和砍它们的,他们要置它们于死地。它们想往前冲,但前面有人,冲上去就是冲向人手里的木棒和刀。死亡是一张大张的嘴,正等待着它们呢!它们蹲下身子,发出绝望的嗥叫。
阿汗急得乱叫,但是他没有办法阻挡人们。
阳光暗下去。露珠也顷刻间不见了。
阿汗看见两只狼在后退。前面没有路,它们便只好从后面选择路。在这一点上,狼和人是一样的。它们向后退一步,人们向前逼好几步。人举着木棒和刀,它们无力应对,只能后退。
阿汗想,它们很快就会无路可退了。这个该死的早晨,是阳光和露珠发出迷幻的光彩,让它们丧失理智,走到了人们的包围中。以往,它们是多么谨慎,闻到人的气味,看到人的行踪,都会果断地离去。至于与人相遇,它们总是主动出击或离去。但是今天,它们却被太阳和露珠迷醉,完全丧失了警觉,进入了人居住的村庄,被人们包围了。阿汗这样想着,心疼了起来。
两只狼绝望地嗥叫着,声音越来越大。
阿汗知道,它们的叫声越大,说明它们越绝望。
阿汗希望它们冲出人们的包围圈,他知道狼是可以被激怒的,它们一旦愤怒,常常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而人是怕狼的,只要狼嗥叫发怒,人的腿就软了,有时候甚至被狼轻而易举地咬死。但这两只狼只是惊恐地嗥叫着,并没有要冲出包围圈的意思。
人们冷冰冰地看着它们,木棒和刀就是死亡深渊,它们只要接近一步,就会坠入进去永不可复生。它们又痛苦地嗥叫几声,被人们逼到了栅栏前。人们对狼恨之入骨,现在它们送上门来,岂有不打之理。他们一步步向它们逼近,木棒和刀挥舞得呼呼生风,马上就要落到它们头上。它们惊恐地嗥叫,退到栅栏前,再也无法后退了。
人们一拥而上,大声喊叫着,手中的刀和木棒举了起来。刀和木棒举起是要落下的,落下的目标是它们的头或者腿。如果它们的头被击中,可使它们毙命;如果它们的腿被击中,它们便无法逃脱,人们还可以接着击打,它们最终难逃一死。
恐惧袭遍阿汗全身,他颤抖起来,似乎人们手中的刀和木棒会落到他身上。
阿汗听着两只狼发出嘶哑的叫声。它们只能这样叫了,除了叫,它们已不能做任何动作。它们东张西望,在慌乱中与阿汗的目光相遇。阿汗看见了它们的眼睛,也看见了它们眼睛里的绝望。他觉得它们犹如站在死亡悬崖上,只要轻轻一推就会掉下去。
人们逼到了两只狼跟前。它们仍在嗥叫,但声音里充满了恐慌。它们没有逃走的路,便只能惊恐地嗥叫。人们不管那么多,他们听多了狼凶残的嗥叫,忍受了很多被它们侵害的痛苦,怎么会在乎它们的嗥叫呢?他们已经看清了它们的眼睛,它们的嘴巴,以及它们嘴巴里的獠牙,还有抠着地的四只爪子。以前看到这些,人会害怕,但今天人不怕了。人不怕了,胆子就大了,就要把它们打死。
人们手中的刀和木棒落了下去。
他们盯准了它们的头和腿,纷纷把刀和木棒击出,要把它们打倒,要把它们砍死。打狼这样的事情,人们已经向往很久,所以每个人都很兴奋,恨不得一下子把两只狼打死。
两只狼在躲闪。它们虽然没有后路可退,但是却可以躲闪,人们的刀和木棒落下后,并没有将它们击中。
人们喊叫着,缩小了包围圈。
阿汗张大了嘴,但没有叫出声。他太紧张,叫不出声了。他知道这两只狼危险了,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把它们打死。
阿汗看见它们哀号着左右突围,但是人们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刀和木棒落下的次数越来越多,它们躲闪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刀和木棒最终落在了它们身上。
阿汗叫了起来。阿汗的叫声和人们的叫声不一样,他只是惊叫,人们的叫声却是击打时的兴奋喊叫,每叫一声都迅速让刀和木棒落下。人们盯得很准,击打得很稳,每一下都打在它们身上。沉闷的击打声接连响起,两只狼在不停地惨叫。照这样下去,它们很快就会被打死。
慌乱中,公狼大声嗥叫着,爬到母狼前面,挡住了人们的击打。所有的刀和木棒都落在了公狼身上,它的嗥叫声越来越小,身体东倒西歪。人们挥出的刀和木棒,每次都不会落空,公狼的身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公狼被打死了。
阿汗看着公狼倒下,他的身体在抽搐,大喊了一声。他看见公狼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母狼,即使自己被打死,也不挪开。这两只狼的遭遇让阿汗很紧张,他为它们担心,心里似乎被什么堵着,所以叫不出声,但公狼保护母狼的举动,让他心里一下畅通了,他终于可以喊出声了。就在阿汗喊出一声后,母狼趁着混乱,冲出人群,跑上了村后的山冈。endprint
母狼逃走后,阿汗笑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母狼逃走了,他可以笑出声了。
人们把打死的公狼抬到一块空地上,像扔东西一样扔了下去。一声闷响,公狼的一条腿被压在肚子底下,歪斜着趴在地上。它是被击中头部后死的,嘴巴里往外冒着血,四颗獠牙浸在血里,再也不那么吓人了。它的鼻孔也在往外冒血,让它的脸一片红色,像一朵突然绽开的红色花朵。
“把它的皮剥了吧。”有人提议。
于是,有几人抓住它的四条腿,把它拉直了。它在刚才的挣扎中,身体紧缩在了一起,被人一拉之后才舒展开来,才变成一只四肢伸展的狼。一人抽出腰间的刀子,轻轻剔开一个口子,开始剥它的皮。他们用的是剥羊皮的办法,很快便将它的皮剥了下来。这时候的一只狼,和一只羊没有区别,所以剥皮的方法便也一样。剥下来的狼皮,头和四条腿的形状很完整,铺在地上,像一只狼趴在那里。
“把它的肉也剁了吧。”有人又提议。
于是,有人拿来一把斧头,又开始剁狼肉。它被剥掉皮后,露出血淋淋的躯体,已经没有了狼的样子,现在它又要被剁成碎块,再也不见狼的影子了。人们很高兴,他们把一只狼打死,并剁成碎块,这是多么过瘾的事情。很久了,人们都渴望打狼,今天终于实现了愿望,每个人都在笑。这样的笑以前没有过,现在有了,感觉很不一样,他们忍不住想喊叫。
有很多人凑过去看热闹,阿汗只是远远看着,并未走近。一只狼转眼间就被剥了皮,又要被剁成碎块。阿汗用左手捏着右手,他感觉自己身上很疼。阿汗不知道自己为何疼,但似乎有什么刺在了他身上,他开始颤抖。
狼肉很快被剁成碎块,一只狼变成了一堆肉。这只狼是大家打死的,所以每家每户都有一份狼肉,他们要把狼肉拿回家去做抓饭。狼肉抓饭很好吃,而且热量大,吃一顿,身上好几天都热乎乎的。
一只狼转眼间只剩下了一张皮子,被搭在栅栏上。狼的皮子被剥下后,需要被风吹,被太阳晒,等干透了才能卖钱。这时候人们才想起狼髀石,刚才只顾着剁肉了,没有想起从狼身上取狼髀石,现在它变成了碎块,不知狼髀石去了哪里。丢了狼髀石,只有狼皮可以卖钱了。人们小心翼翼把狼皮搭在栅栏上,以防它变皱或被划破,这张狼皮一定能卖上好价钱。
阿汗看着那张狼皮,哭了。
有人发现阿汗一直在看他们打狼,叫他过去,他没有动。有人从阿汗身边经过,发现阿汗没有像往日一样在笑,再仔细一看,发现阿汗在哭,便问阿汗:“你为什么哭?”
阿汗没有回答他,把脸转向一边。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就像不知道自己每天看见太阳出来后会笑一样。阿汗没有去想自己哭的事情,他对笑没感觉,对哭更没感觉。他望着母狼逃走的方向想,公狼为了让母狼活命,迎向人们手中的刀和木棒,为母狼赢得了逃跑的机会。母狼逃走了,公狼没有逃走;母狼活了下来,公狼死了。
阿汗远远看着铺在栅栏上的狼皮,觉得公狼在栅栏上爬行。阳光仍像早晨那样,把狼皮裹在一层光亮中。阿汗一直看着那张狼皮,看着看着,便觉得它活了,在向自己爬来。但是过了一会儿,它仍在栅栏上一动不动。阿汗清醒过来,那是公狼死后留下的皮子。阿汗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慢慢看不清那张皮子了。
阿汗不知道自己为何关心这两只狼。按说,他应该像村里人一样仇恨狼,去打狼才对。但是在今天早上,他看见它们为阳光和露珠沉醉时,他心里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与每天看见太阳出来时的感觉一样。在那一刻,它们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他着迷的光,他觉得它们不是狼,而是变成了别的什么。但它们到底变成了什么呢?他想不出答案。从那一刻开始,他便一直觉得它们已经不是狼了。这种感觉很好,每每涌上心头,他就忍不住笑了。
阿汗抬起头看了看太阳,又低下头看了看地上的阳光。阳光比早晨更加明亮,但是却并无特别之处,只是阳光而已。为什么在早晨,阳光让母狼和公狼丧失理智进入了村庄,进入了人们的包围圈呢?他明白了,阳光只是阳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因为母狼和公狼走在一起,一切便都变了样子,尤其是阳光和露珠,一下子变得那么美,让它们为之深深迷醉。一股暖意在阿汗心里弥漫开来。
中午,阳光更加明亮,天热了起来。阿汗突然看见母狼从山冈上走下来,悄悄进入了村庄。阿汗想,它必须悄悄行进,不发出一丝声响。母狼正如阿汗所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低伏着身子,穿过村中的马路,贴着一家人的栅栏慢慢前行。
阿汗看见了母狼,他又笑了。
一阵风吹过,阿汗闻到了公狼皮子的味道。阿汗想,公狼皮子的味道这么浓地弥漫了过来,他都闻到了,母狼一定能够闻到。
很快,母狼走到了公狼的皮子跟前。它卧在栅栏一侧,看着公狼的狼皮。
阿汗想,它没有任何目的,就想这样卧在公狼的皮子跟前,好像公狼的灵魂还没有消逝,它要陪公狼一会儿。又一阵风吹过,公狼的皮子微微在动,皮子上的毛飘浮得更有动感。阿汗看见母狼眼里有了一丝欣喜,似乎公狼感觉到它来了,在用这种方式表示对它有了感知。阿汗心里又温暖了一些。
母狼卧了一会儿,走到栅栏下,想用嘴把公狼的皮子扯下来,但栅栏太高,它努力了好几次,均未够着公狼的皮子。阿汗也很着急,但他没有办法帮它,只能就这样看着它。过了一会儿,母狼看了一眼公狼的皮子,突然猛跑几步,一头撞向那道栅栏。它用了很大的力气,用身体撞向栅栏的一根主干。栅栏被它撞得发出一声闷响,歪斜着倒了下去。栅栏是木头做的,一根倒了,便全部倒了。
在栅栏倒下的一瞬,母狼迅速钻进栅栏下面,伏在那张皮子底下。那张皮子飘落下来,落在了它身上。它无法把公狼皮子扯下来,便只能把栅栏撞倒,让皮子落在自己身上。它抖了抖身上的公狼皮子,让它更稳妥一些,然后驮着皮子往回走。
阿汗明白了,它要把公狼的皮子驮走。阿汗又笑了。
阿汗想,这样也好,以后它就这样和公狼在一起了。
但母狼的运气不好。它刚刚从栅栏边离开,便被一只狗看见了。狗很疑惑,这张狼皮为何在移动?它不是在栅栏上面吗,怎么跑下来了?狗为移动的一张狼皮而吃惊,待它仔细看过后才发现,栅栏已经倒了,狼皮正在地上慢慢移动。狼皮怎么会移动呢?噢,狼皮下面有一只狼,正在慢慢移动四条腿,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这只狼驮着狼皮在走动,它要把狼皮驮走。endprint
狗叫了起来。狗一叫,村里人便知道出事了,他们从家中出来,循着狗的叫声赶了过来。他们看见栅栏倒了,那张狼皮不见了。奇怪,栅栏怎么会倒呢?更奇怪的是,栅栏上面的狼皮也不见了,难道它长腿跑了。狗还在叫。人们循着狗的叫声望去,便看见了那张狼皮,它在慢慢向前移动,再仔细一看,狼皮下面有一只狼。人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便又找来刀和木棒,喊叫着扑了过去。狼都已经被打死,狼皮也被剥了,还能让另一只狼驮走?不行,必须拦住,而且要把这只狼也打死。
母狼发觉人们追了过来,只好把狼皮从身上抖落下来,跑回了山冈。
人们用难听的话咒骂狼,似乎可以把狼骂死。母狼跑得很快,转眼间就不见了影子。不论人们怎样咒骂它,都对它起不到任何作用。人们看不见它的影子,便又把栅栏弄好,又把狼皮铺在了栅栏上。
这一切,都被阿汗看见了。他看见了那只母狼的举动,突然笑了。太阳正在中天,阿汗不用抬头就可以知道太阳在,但他却突然笑了。有人看见他突然笑了,觉得很奇怪,便问他为什么突然笑呢?他不说一句话,转身面对母狼离去的方向,仍在笑。没有谁能够看见那只母狼,但好像只有阿汗一个人看见了似的,他一直在笑着。
阿汗知道母狼并没有离去,它一定卧在山冈上,在看着栅栏上的狼皮。它身上还有公狼皮留下的味道,它闻一闻后,就会觉得公狼还没有死,还在栅栏上趴着,还等待着自己下去带它离开。阿汗心里的这个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他觉得母狼变得很急切,马上就要起身下山。
母狼虽然没有成功,但却让阿汗笑了,能让他笑的事情,总是好事情,别人都不理解,只有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傍晚,阿汗看见夕阳快要落下去了,夕光变得无比浓馥,像是血浆倾倒在了地上。阳光在早晨是湿漉漉的,和露珠在一起,让这只母狼和公狼为之迷醉。现在,似乎流出了猩红的血液,快要把整个大地淹没了。公狼的皮子在夕光中变得金黄,似乎仅仅只在太阳下晒了一天,就已经变了颜色。
阿汗想,母狼在此时一定看见了充满血腥味的夕光,就连公狼最后剩下的皮子,也要被猩红的夕阳吞没。他想,它的心在这一刻一定很疼。公狼已经死了,它的皮子不应该在太阳底下暴晒,它一定要把公狼的皮子带回山里去,埋在它喜欢的地方。
阿汗在等待母狼。
不久,母狼果然又潜进了村子。
阿汗在悄悄看着母狼的举动。它比上次谨慎,把身体伏得更低,悄悄向公狼的皮子接近。夕光渐散,公狼的皮子上面已没有猩红的颜色,仍是灰黑的毛色。阿汗看见它行进得很慢,防止被狗发现,同时也防备着人。阿汗想,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被人发现它的意图,即使它不被人们打死,也不会把公狼的皮子拿走,那样的话,母狼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那只狗还在,母狼要走到公狼的皮子下,必然要经过狗面前,必然会被发现。阿汗走到那只狗跟前,对着狗笑了。狗凑到他跟前,他突然不笑了,狗吓坏了,乖乖地卧在他身边,不再动了。
村子里没有人,每家每户屋顶上都升起炊烟,人们都在做晚饭,没有谁注意到,母狼正在接近公狼的皮子。
慢慢地,母狼接近了公狼的皮子。阿汗明白,母狼鼓足了力气,打算走到公狼的皮子下面,跳起来把公狼的皮子扯下来驮走。但是,在它快要进入栅栏下面,准备用嘴扯下公狼的皮子时,它又被人们发现了。因为它中午已经出现过一次,所以人们便知道它要干什么,于是又挥舞着刀和木棒,向它包围了过来。
阿汗叹息一声,用拳头砸了一下身边的栅栏。阿汗紧张地看着母狼,它听到人们的叫喊声后,扭头看了一眼人们,并不急于逃走,而是仍然用嘴去扯公狼的皮子。但它够不着,跌倒在了地上。它抬头看了一眼公狼的皮子,痛声嗥叫一声,再次跳起,但栅栏太高,它仍然失败了。
夕阳变得更猩红了,似乎天空一角被撕开,流出了血。
母狼如此折腾,反而给人们提供了包围它的机会,人们将它包围得严严实实,它已没有任何机会逃走。人们手里仍握着刀子和木棒,每个人的嘴巴都蠕动着,喊出了很大的声音。它已经失去最佳时机,再也无法突围出去了。人们都很高兴,握着刀棒越来越近。上午打死了一只狼,下午又有一只狼来送死,今天的运气不错。
母狼前仰后蹲,没有要逃走的意思。人们不知它为何会这样,便犹豫不前,等待着它的反应。它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长时间停留在那儿,似乎视包围它的人们为乌有,视自己的危难为不存在。人们往前逼进几步,手中的刀子和木棒扬了起来。母狼仍然没有反应,眼睛里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
人们不再犹豫,逼到它跟前,手中的刀子和木棒落了下去,要击打和砍它的头。如果它不躲闪,它的结局将和公狼一样。它抬起头,看了一眼公狼的皮子。夕阳落下去了,太阳最后的光线一片模糊,既没有猩红,也没有明亮。公狼的皮子又变得干干净净,看上去仍像是在趴在栅栏上,在等待着它走近。
母狼低下头,嗥叫了一声。人们一慌,手中的刀子和木棒落空了。母狼一跃而起,一头撞向栅栏的一根木头。
阿汗远远地看着,叫了一声。
那根木头是栅栏中最粗的,母狼的头撞上去,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它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它撞向木头时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它的头被撞得流出了血,把那根木头染红了。它的四只爪子在抽搐,疼痛正在它身体里游走,每到一处,都用力摇动着它,让它不停地抽搐着。但这已经是它最后的抽搐了,慢慢地,它的身体不再动了,四只爪子散摊在了地上。
母狼的眼睛仍大睁着,似乎在望着公狼的皮子。
人们一直看着它,直到它纹丝不动了,才慢慢走近它。人们担心它装死,会突然跳起来咬人。有人用木棒捅了捅它的头,它一动不动。人们这才相信,它确实咽气了。
一只狼把自己撞死了。人们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只母狼。如果是他们用乱棒乱刀将它打死或砍死,谁也不会感到意外,但它却自己选择了死亡。人们终于明白,它两次潜入村庄是想把公狼的皮子弄走,最后眼见无法弄走,便选择了死亡,让自己倒在了公狼的皮子底下。它就是死,也要死在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公狼身边。它如愿了。
天慢慢黑了,夕光消失了,村庄里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那道被母狼撞击过的栅栏倒了。村子里很少有倒栅栏的事情,人们一边收拾栅栏,一边气愤地骂狼。虽然昨天打死了两只狼,可谓收获颇丰,但栅栏却被狼撞倒了,人们对狼的恨又多了几分,在用最难听的话咒骂它们。
后来,在每天的太阳出来时,阿汗会走近那道栅栏,很兴奋地叫几声。他的声音很大,周围的牛羊被惊得跑远了,仍不安地回头张望。村里人都很奇怪,牛羊对狼最为敏感,它们因为狼而不安,是可以理解的,但阿汗是活生生的人,它们却为他惊恐,真是不可思议。后来,村里人不再关心牛羊了,而是关注起了阿汗。人们都很疑惑,为何阿汗在狼出现过的栅栏边,会兴奋地大叫呢?他们悄悄观察阿汗,发现他看着被狼撞击过的栅栏时,不仅会兴奋地大叫,而且还会笑,就像看见太阳出来时那样笑。
再后来,人们走过那道栅栏时,总是希望阿汗大叫,而且还笑。他们知道栅栏边没有狼,但有狼的影子在那里,阿汗也一定感觉到了狼的影子,所以他会兴奋地叫,而且还会笑。人们都觉得狼虽然死了,但狼的影子还活着,狼的影子比狼更厉害。
时间长了,阳光每天都很明亮,阿汗一直都在栅栏边又叫又笑。为什么会这样?谁也说不清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