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任红禧
嘉 宾:杨民生 高连啸
编辑点评: “以房养老”出分歧 视角不同各有理
话题背景:党的十八大以来,关于完善养老制度的话题一直为社会各界所关注。2013年9月,国务院下达《关于加快发展养老服务业的若干意见》,其中提出建立老年人住房反向抵押养老保险试点,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以房养老”。经媒体披露后,立即引发社会热议。此后,随着十八届三中全会关于保障农民宅基地用益物权、推进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等目标的提出,让“以房养老”的关注者有了更多期待。然而,也有不少人对“以房养老”并不看好,他们大都以2013年12月18日《东方早报》关于“以房养老”试点进展不顺利、原定于将在今年1月实行的“倒按揭”被延迟为依据。那么,“以房养老”是否值得期待?围绕这一话题,本刊邀请社会保障问题研究学者杨民生和时事评论员高连啸共同探讨。
主持人:2013年10月21日,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副部长胡晓义在中国记协举办的新闻茶座上强调,“以房养老”并不是要取代基本养老保险,只能作为基本养老保险的补充,是锦上添花的事情。这也意味着,作为基本养老的高级形式,具备条件的老人都可以自愿选择“以房养老”。“以房养老”的受益人群到底能有多大?前景如何?请杨老师先说说。
正方 潜在获益人群大,“以房养老”大有可为
反方 实际获益人群小,“以房养老”不甚乐观
杨民生:据《中国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13)》披露:截至2012年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已达1.94亿,占总人口的14.3%,表明我国人口老龄化已进入快速发展期。根据中国社会福利协会和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社会保障研究中心联合举办的首届老年节研讨会提供的数字:我国约有40.7%的老年人靠家庭供养,有四成老人认为自己是家庭的负担,只有约24%的老人能够依靠养老金生活。更让人揪心的是,目前有41.2%的农村老人要自己养活自己,至少有6200万老人身处空巢、3750万失能老人面临生活困难……在公共养老保障体系覆盖不足的情况下,“以房养老”存在着巨大的社会需求。
高连啸:对于“以房养老”的市场需求,我觉得没那么乐观。现阶段,“以房养老”最适合的是有多套住房、但手头缺乏现金的夹心阶层老人,而这只是近两亿老年人口中的少数。撇开其他阶层不说,仅对广大农民而言,“以房养老”就是天方夜谭。目前和将来,中国最大的养老问题就是农民养老,包括农民工养老。近些年,我国农村虽然实行了新农保,但每月55元的基础养老金维持不了日常生活。据《2011年度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11年全国参加城镇基本养老保险的农民工人数为4140万人,只占农民工总数的约六分之一。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一代农民工的养老问题日益凸显。据《东方早报》报道,30年来的农民工福利拖欠累积的问题很可能在未来5年内集中爆发,而“以房养老”基本上无法惠及他们。
杨民生:高老师似乎低估了“以房养老”的潜在人群。据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韩俊介绍,我国城镇化率已经从1990年的22%上升至2012年的52.57%,预计2020年城镇化率将达到60%左右。在2013年12月召开的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上,中央提出了3个“1亿”的工作目标:到2020年,我国要解决1亿进城常住的农业转移人口落户城镇,约1亿人口的城镇棚户区和城中村改造,1亿人口在中西部地区的城镇化。随着城镇化水平的稳步提高,必将出现更多的“有房穷人”。同时,无子女老人、失独老人、子女无力赡养的老人等群体也不可低估。就拿独生子女来说,自20世纪70年代初我国开始推行计划生育政策以来,40多年过去了,第一代独生子女已经人到中年,他们不仅处在“4+2+1”结构家庭所面临的双重压力之下,其自身十几年后也会面临养老问题。这些无疑都是“以房养老”的潜在人群。
高连啸:据《新闻晨报》报道,上海自2007年实施“以房养老”试点以来,参与的家庭只有6例。上海有多少常住人口?有权威数据显示,截至2012年年末,上海市常住人口为2380万人,其中户籍常住人口为1427万人。在户籍常住人口中,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为367万多人,占户籍总人口的25.7%。既然您认为潜在需求大,为何人们参与试点的积极性不高?我看到一份资料,中信银行的一位高级理财分析师将“以房养老”试点受挫的原因归于传统习惯,认为大部分老年人更愿意把财产留给子孙,而非金融机构。我认为,还有很多其他因素。2011年1月,年近九旬的林老太与上海市闵行区一家老年公寓签订了“以房养老”协议,将价值为55万元的私有房屋产权变更为老年公寓,老年公寓则负责为林老太养老送终。可一个月后,林老太的儿子就以母亲的名义将老年公寓告到法院。最终,法院判决双方签订的“以房养老”协议及房地产买卖合同予以撤销,由老年公寓协助将房产恢复至林老太名下。可见,主观上的观念不认同,客观上的制度不配套,注定了“以房养老”只适用于“小众”人群。
主持人:高老师提到“以房养老”的制度不配套问题,我想,如果随着相关政策的不断完善、制度的有序衔接,是不是可以打破类似上海试点所处的尴尬局面?
正方 积极探索,客观条件水到渠成
反方 审慎推进,运作时机尚未成熟
杨民生:我是比较看好的。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建立城乡统一的建设用地市场。在符合规划和用途管制前提下,允许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出让、租赁、入股,实行与国有土地同等入市、同权同价。”最近,就农村宅基地是否可以买卖的问题,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陈锡文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表示,虽然现在法律还没有做出相关规定,但可以先搞一些试点。同时,近期中央召开的城镇化工作会议又提出了“推进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公安部副部长黄明表示,到2020年,要基本形成以合法稳定住所和合法稳定职业为户口迁移基本条件、以经常居住地登记户口为基本形式的新型户籍制度,使更多的农村人口实现“市民梦”。这些无疑都为“以房养老”的可行性释放了积极信号。
高连啸:“以房养老”牵涉到金融业、社会保障、保险以及相关政府部门,牵涉到房地产评估、产权确定、人的寿命预期等诸多因素,“政策关”仅是“以房养老”试行的门槛之一。您刚才说的政策扶持固然值得期待,但其他障碍却远比想象的要多。2013年9月24日,《中国青年报》就“我国实行以房养老有哪些困难”进行民调,答案显示,首先是“房子产权年限问题”(30.8%),其次是“农村房屋无法抵押变现”(21.1%),第三是“养老资源短缺,服务设施跟不上”(13.1%),接下来为:家庭伦理难题(11.1%);房屋价值评估不完善(7.0%);房地产市场波动(6.5%);房屋质量不好,抵押价值小(4.1%);金融机构愿意涉足的地域有限(2.8%)。这组数据说明,“以房养老”不但存在观念障碍、制度障碍、措施障碍,而且还存在法律障碍,例如房屋产权年限问题。在一些发达国家,“以房养老”只属于房屋产权所有者个体与银行、保险公司之间的合同关系,而在中国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杨民生:早在2003年,幸福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监事会主席孟晓苏就把“以房养老”住房反向抵押贷款的建议提交给国务院,温总理很快就作出批示。这10年来,这项改革虽然面临不少障碍,但许多问题正在逐步解决。比如,那时《物权法》尚未出台,解决不了土地使用权70年到期后自动续期的问题,这让保险业不敢涉足,但随着《物权法》的出台以及《保险法》的修订,法律不完善的问题已基本解决。我判断,今后一段时间,将会有更多的针对性政策不断完善、出台,“以房养老”的客观条件已水到渠成。
高连啸:尽管您的解释对减少民众的疑虑和担忧有一定作用,但还不能说明“以房养老”的条件已经成熟。2013年11月下旬,保监会曾召开了一个有幸福人寿等7家保险公司参加的内部会议,要求相关保险公司于当年12月提交试点方案。但据《东方早报》报道,进展并不顺利,原定于今年1月发布的“倒按揭”产品将延迟推出,理由是等待税收优惠政策的出台。同时,数家参会的保险公司表示,不会推进住房反向抵押养老保险产品。对此,公众怎能不疑虑重重?金融机构参与“以房养老”的动力在哪里?一些阻碍“以房养老”的现行法规该如何修改?政府在“以房养老”试点中该扮演什么角色?……我想,这些都需要给公众一个清晰、满意的答复。
主持人:对于当前困难重重的养老制度改革,像高老师一样担忧的人确实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人质疑政府推进养老市场化有转嫁责任之嫌。那么,政府在其中究竟应当扮演什么角色?
正方 养老多元化,旨在拓宽养老渠道
反方 养老市场化,疑似政府转嫁责任
杨民生: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提出了养老基金市场化和构建多层次社会保障体系的改革方向。一些人对养老制度改革的多元化探索还不太理解,甚至认为政府推行“以房养老”有转嫁责任之嫌。对于民间的抵触情绪,我觉得孟晓苏的分析比较有道理,他认为:“突然把延迟退休这个问题摆在大家面前,很多人认为是政府养老金有缺口,负担不起养老金了;另一个因素是民众对养老金双轨制有意见,比如目前机关事业单位养老制度改革踟蹰不前,民众对相关政策有意见,就借‘以房养老来抒发怨气。”
高连啸:对于公众的一些怨气,我们应该从产生的根源上进行判断。有网友曾对近30年来政府提出的养老口号做了梳理:20世纪80年代是“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20世纪90年代变为“计划生育好,政府帮养老”;近几年又提出“养老不能全靠政府”。在养老的社会责任上,政府似乎一再退缩。据2012年《化解国家资产负债中长期风险》报告显示,中国养老金的缺口至2013年将达到18.3万亿元。尽管相关部门一再否认,但外界对养老金缺口的猜测却一直不断。更令人担忧的是,尽管养老保险基金的绝对值大幅增加,但保值增值能力却依旧不足,因收益率难抵通胀,养老金正遭遇“隐形缩水”之困。在严峻形势面前,政府本应加大资金投入力度,现在却引导人们选择“以房养老”的市场养老模式,也就难免令人产生政府转嫁责任的错觉了。
杨民生:我们不能忽略中国的现实国情:截至2012年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已达1.94亿,2025年预计突破3亿,2055年前后将达到峰值4.87亿。为这么一大批老人提供基本养老保障,绝不是口头会气的事,是需要真金白银的。加大政府投入力度,钱从哪里来?说句良心话,羊毛出在羊身上啊!增加税收能为扩大基本养老提供财力支持,但同时也会增加纳税人的经济负担,使之产生抵触情绪,这便是政府的“二难选择”。这些年,国家正在努力拓宽基本养老保险统筹范围,比如将“五七工”“家属工”等群体纳入养老统筹的“清盘”工程。从这个角度讲,“以房养老”也是在延续、扩展、优化养老保险覆盖的思路。这种可选择的、市场化的“以房养老”模式,目的就是让老人能够更加从容地安排晚年生活。相对于“以房养老”,我认为“以房优老”的概括更为准确。
高连啸:事实上,在一些大城市,一些老人将住房出租,但不涉及产权交易,去世后仍能由子女继承;而在农村,一些孤寡老人没有子嗣,就将房子指定给某人继承,换取日常养老、临终关怀以及料理身后事。这种民间的“以房养老”要比“倒按揭”更容易让人接受,操作上也更简单。这表明,“以房养老”作为民间针对养老资金不足而自发形成的一种途径,完全可以由市场进行调节,政府不应当越位。
杨民生:“以房养老”只是多层次养老保障体系中的一项补充,不可能取代政府基本养老保障制度。对于这样一种新的保险产品和一种市场交易行为,除了需要保险公司设计出好的产品并提供优质服务外,国家保险监管等部门也有必要制定相应的政策规范,用以指导保险公司的经营行为,并确保参与这种保险的客户有相应的利益。如果发展得好,具备条件的老人可以“找市场”,与保险公司获得双赢。
高连啸:尽管您一直强调“以房养老”只是作为辅助和补充,但在目前产权不明确、市场风险高、传统观念难改的现实情况下,政府不应越位于市场,而是应该加快养老制度改革步伐,完善养老保险体系,总体提高养老水平。毕竟,对绝大多数年届迟暮的老人来说,更需要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最该对他们负起责任的,除子女外,就应当是政府了。
主持人:由于时间关系,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通过讨论不难发现,在我们这样一个有13亿人口的大国,无论是公众热议的养老市场化、延迟退休还是养老金并轨,养老问题的复杂性、艰巨性不言而喻,而各级政府正在健全完善养老体系上进行积极探索。一个以人为本的社会,既要有基本的公共养老体系兜底,也有必要开启产业化、商品化之路,为更多的老年人提供更多元、更高级的选择,让他们的晚年生活更有质量、更有尊严。在探索的过程中,尽管还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要相信,党和政府执政为民的理念是坚定不移的,与时俱进地推进养老体系建设的步伐是不会停止的。当然,这也将考验政府决策部门以及金融业和监管者的智慧、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