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姝嫚
内容摘要:张爱玲的小说大多描写都市男女的悲欢离合,笔触苍凉冷淡,让人读来觉得既怅惆又感伤。她的很多作品,如《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金锁记》《心经》等都透露着一种世间无所依的苍茫感,其间阴郁压抑的色彩偏重。对比之下,虽然《半生缘》是一部悲剧小说,但在张爱玲的描述中依然少有的呈现出一幅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浮世绘。而这种平和静好的生活图景正是大部分人所经历或期待的,这与小说中所体现的人性关怀不无关系,主要从两个方面来进行筒析。
关键词:现实感 心理活动 人性观照 悲剧
一、背景与环境的设置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半生缘》较其他作品而言,与我们距离更为贴近的原因之一在于背景设定。小说主人公沈世均、顾曼桢都是普通人,因同事兼好友叔惠的缘故结识,逐渐便有了感情。如此稀松平常,如同是发生在我们或认识的人身上的事。他们的发展细水长流,波澜不惊,但从细节便可看出这份感情的美好。世均初见曼桢,三人在小饭馆里,曼桢替他涮洗了筷子,“世均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自洗了,我这样子好象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的把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世均自是心思细腻,这样胡思乱想也是因了曼桢的缘故,一个青年男子初见一个姑娘总是有些局促不安的。这样的心理描写不胜枚举,其后世均替曼桢找还手套时;在异地想起曼桢时;归来后想早点见到曼桢又不愿叔惠知晓的时候。这是一段由心而生、两情相悦的爱情,清新真挚,没有阴谋算计,没有轻浮调情,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契合着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的步调,平静中孕育着欣喜,又别有一种含蓄的甜蜜。再如世均从家乡回来后的表白“曼桢,我有话跟你说……我有好些话对你说”书中这样写道“其实他等于已经说了,她也已经听见了。她脸上完全是静止的,但是他看得出来她是非常快乐。这世界上突然照耀着一种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这是两个人定情的场面,张爱玲用她惯常的不动声色却深入人心的描写手法将两人之间涌动的情愫、细密澎湃的喜悦展现的淋漓尽致,即使没有类似情感经历的人也能从中感受那种恬静的幸福,感受到青年人恋爱时特有的青涩和无需言说的情意。
其次书中有大量地市民生活的场景描写,主要以曼桢、世均、叔惠三户人家为主。而世均和曼桢的感情进展杂叙其中,有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各种琐碎的情境事物点染所带来的强烈的真实感。他们的恋情因此变得具体,变得触手可及。世均在与曼桢确立恋爱关系后,想见她一面和她相处的心情更为迫切,但因为曼桢需打工帮持家用,两人见面的时间短暂而仓促,因而独处的时光更显得宝贵。世均将曼桢送到她打工的地方,即将分别时都有些依依不舍,两人执手在夜幕下絮絮的说着话。这时有一个场景描写很能体现两人的温情。“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张爱玲描写场景总是含有喻指性地,月亮这个意象被多次使用,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月亮像一条伏线,每一次出现都是在薇龙和乔琪关系更近一步的时候,第一次出现是两人初识,乔琪对薇龙甜言蜜语,薇龙有些被打动了,“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因为乔琪不安好心,因此这一步步发展就像是薇龙逐步落入乔琪的哄骗陷阱中,随着程度的加深,月亮的形象也愈加诡异,预示着这段感情的不详。但在《半生缘》中,当世均和曼桢在一起时,月亮都以美好的形象示人,从侧面也验证了两人的感情。
二、对人物心理的细腻刻画
危机是突然出现的,但也并非全无痕迹可循。曼桢的姐姐曼璐为拴住丈夫祝鸿才的心,将曼桢骗到家中让丈夫强暴了她,并将其强制关在家中,想让曼桢屈服,安心作小。在曼桢遭受磨难的时候,自己的母亲等人无力施援,更被迫切断与世均的联系,两人的情缘被生硬切断,世均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以为曼桢负心,伤心之下回到家乡,并在不久后与青梅竹马但并不相爱的翠芝结了婚。主人公之前的美好时光和之后的不幸遭遇两相对照,美好的愈美好,不幸的愈不幸。两人的分别如此的突如其来,又是在不明情况的情境下,让人格外为此揪心和叹息,并对主人公的遭遇感到强烈的同情,自然也会对使他们遭遇不幸的人感到痛恨。曼璐作为一个始作俑者,实则是一个身世坎坷,十分不幸的人。父亲去世的早,赡养顾家一家老小的重任都落在了曼璐身上,她被迫成了交际花,年岁渐长,便沦为舞女,最后“老大嫁作商人妇”,婚后丈夫祝鸿才略为发达了,但对曼璐态度恶劣。书中曼璐的出场总是浓妆艳抹的,老远就能使人嗅到败落交际花的味道,但曼璐也曾有过花样年华,曾有过倾心并拟定终身的人。即使结婚后,这种情结依然在心中保留,得知初恋情人豫瑾到母亲家去了之后,曼璐误以为豫瑾还记着她,怀着激动的心情,以年少时的打扮来见豫瑾。豫瑾对她的出现感到吃惊,同时也为她会错了意而觉得难堪,言语间把过去的事全抹消了,曼璐在这种刺激之下又看到妹妹的对比,羞愤难当。她一想到曼桢就“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味已经给糟蹋掉了,变成一推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连这一点如梦的回忆都不给她留下。为什么这样残酷呢”。曼璐的一生被葬送了,紧接着她也葬送了妹妹的人生,我们固然会痛恨曼璐他们,同时这痛恨中又夹杂着怜悯。她们是不幸的,这种不幸不单单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更是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
顾曼桢家的遭遇大概可以归结为经济窘迫,为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翠芝虽经济上无虞,却因叔惠个性骄傲的原因也不成眷侣。到最后,书中四位主要描写的人物,没有一个有完满幸福的结局。这是一个惘然的故事,也诚然是个悲剧,但它并不给人毁灭一切的强烈的破坏力的感觉,在不幸到来时,的确有很多东西崩坏溃落,但无论遭受多么大的劫难,人生总是在继续的。曼桢被强暴后怀上了姐夫的孩子,在医院生下孩子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逃了出来,一心指望世均的她在叔惠处得知了世均结婚的消息,一时万念俱灰站在桥上有了轻生的年头。“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的活下去了”。生活中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痛苦,总会有一个痛苦的顶点让我们难以承受,觉得这次真的撑不过去了,我们这样想着,但还是活了下去,并非因为心里还有希望,而是因为活着的惯性。《半生缘》有这样一种暗示:我们在意的并非是生死本身的问题,而是害怕做出改变。我们读到这个故事,会心碎,会扼腕叹息,会为之流泪,但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对它也有一种认同和共鸣。曼桢的母亲在自己的孩子遭遇了这样可怕的事后还是懦弱无为,甚至事后帮着曼璐劝她顺从祝鸿才,这样的冷漠愚昧让读者吃惊;但她也会担心曼桢辛苦,不愿打扰她的睡眠;她知道曼桢不赞同自己老从曼璐那里拿补贴,因此拿了之后总要担心曼桢的情绪。“不知为什么,人上了年纪,便有些怕自己的儿女”。她是一个有完整刻画的人物,而且也代表了一部分人。人也好,生活也好,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不会特别的好,也不会特别的坏,我们一生之中总在极好和极坏的区间内平稳的游走,我们的感情也是这样,因为这才是常态。十四年后曼桢重遇世均,将这些年的事情都告诉了世均,“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均,要怎么样告诉他,也曾屡次在梦中告诉他多。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现在真在那儿讲给他听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三、结语
《半生缘》最后,尘归尘,土归土,主人公最终没有在一起。这个结局令人悲伤,但却不至于难以接受,似乎我们的情感也过了那么多年,把那些尖锐的凄厉的事实都消化了很多,逐渐变得平静且无可奈何。这或许正是小说表达的主题:真正的悲剧不是形而上的,充满巨大变数和强烈破坏。而是融入了我们自身生活的血肉,掺杂了人情世故的洗练,以缓慢却不可逆转的形势将人生早已设定的注脚一一展现在我们面前,世界并非是黑白两色,许多事情的发生不合情理逻辑,却是真实存在的,而我们也并非如想象中的一击即垮,因为活着即使再艰辛,也总是会适应,每一天都会像昨天一样,带着或坚定或茫然的心境度过去,这也是另一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