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记

2014-08-22 14:00南阳子
躬耕 2014年7期
关键词:寨子村子河流

南阳子

万官营纪事

离开故乡十三年了,走得越远离得越近。十余年来,我反复写着故乡,故乡是我一生都写不完的地方。万官营在豫西南的偏安一隅,是个微不足道的寨子。因为我出生在那里,才使我从来都不敢怀疑它存在的重要性。但我反感地是,那个寨子的名字的传说可以看作是封建社会理想世界的缩影,万官,是要出一万个官员的。不突出百姓和人民,而以官文化的显赫来彰显一个寨子的威望,它的扭曲一向从容得可以。

寨子在我有了记忆后,仍旧保持着古城墙的摸样。但在我们那里还不能叫城墙,不如城市之大,叫寨墙,到现在还残余着寨墙的大面积断层。我上小学时,在寨河里捞过鱼,跟同学打过架,偷摘过寨墙上红彤彤的枸杞子,被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骂过。如今回故乡还能见到日渐被填埋了生活垃圾的寨河。

真正掌控寨子的是王姓,他们居住在寨子的中央,因为在清末至民国时豫西南匪患突出,建寨子时挖空了寨子中央的土,巨现了一个大坑,做了天然的蓄水池。后来由聪明的人嫌弃这个旧坑没有流水,便引寨河的水从东边暗河道里涌流进来,于是有了一块“青龙环抱”的石碑出现在寨子了。我教书的时候还见过,大概是皇权的赏赐。皇帝的意志能广布到一个寨子,也有点“皇恩浩荡”的味道,蛮不错的,至少村子里的人这么说。这至少说明我们这个寨子影响力还可以。但是清末和民国都比较短暂,寨子在一片桃花的烂漫里迎来了新的纪元。

可桃花短命,没多久,关于桃花之美,便只存活在老辈人的传说里了。没有人知道桃林里野草萋萋,时有野兔狐狸野狼等兽类出没。较为安定的寨子很快不再演练打开寨门的日常琐事,也没有了深更半夜蟊贼杀人越货的身影。倒是来了许多穿着公家衣服的人,先拣最穷的人家住进来。过去衣冠整洁的人不在威武了,全都缩着脑袋,害怕被割去似的。接着到处有了穷人闹分地的事实。

寨墙在这个时候没有用处,除了一些久经战乱和匪患折磨的老人还担心好日子不长久外,一些年轻人顺便破坏了寨子的自然防御工事,有在战事巷道里建后院(厕所别称)的,也有刨了寨墙土垫猪圈的,更有胆大的还用架子车拉走黄土做新宅填土方的。全然不把寨墙放在心上,老年人哀叹说这世道真变了:“就不怕土匪再来抢了你们家女人和钱吗?”年轻人的倔劲可大了,没人理会那些老不中用的话了。

寨子里经过分田地,最穷的人掌握了管理村子的权力。

自然,乡村的初级管理依托着最残余的封建味道。先以人治人,非但没有民主,基本依赖谁比谁牛逼,谁说话能干预政权的方式实行着。不听话就摇上边的电话,抓你现行反动。老实巴交的农民,哪个敢妄自行动。这样的做法一直存在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下页,我因为在村子里干预了一次生产队商讨土地划分的问题,尖锐地触及了村支书的利益,他居然通知镇上派出所要绑我还未曾停止。这是我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历险!

民主化进程在我们寨真慢,老子当完儿子当,三十年一个轮回,没人管。

当我远离故乡十年以后再次回乡,寨子又衰败了。一个晚上放电影,就在寨子中央大坑旁播映的是农业科教片。过去几千余人的寨子,现在却在荧幕下聚集了一群不足五十人的观众,且老弱病残者居多。他们又基本上是看了不信,听了不做的状态。对荧幕上科技种田产量高的现实采取消极的看法,半途夹了板凳回家的倒不少。

夜色朦胧的寨子,空旷得又有了野兽出没的感觉。虽则那里也盖了高大的楼房,却不见灯火,一切都安静着,古老的寨墙在夜幕的空白处露出狰狞的样子。

我不知道故乡又怎么了。我站在那里,仿佛不是归子,是个过客。

关于那个要出一万个官员的传说,没有复活这个寨子的繁荣,也没有给它任何意义上的帮助。它毕竟衰败了。因为村子后来王姓的人家多了,遂改名为“王官营”。王与亡,何其相哉!

消失的河流

随着我们一家人搬离故乡近十年的距离来看,家园的沦陷源自门前那条河流的消失。

如果那条河的水还流着,清清如许,甚至如我母亲回忆的,叔叔小时经常拿瓢舀河里水一饮而尽的传说那样,河流可能就是我们一家人眷恋的对象,再没有理由背井离乡。我们的人生里,命运里可能还多了与这条河流更多的宿命和故事,但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都是传说。如果今天不用文字去记忆、梳理,也将淹没在一个地方,最后变成了干涸的土地。当我发誓要作为一个记录者的时候,故乡的河已经消失了。这令我在异乡的城市里没有滋润的消息是来自故乡的,这多少都令我沮丧。

据村上的老人们讲,大清朝的时候,我们的村庄属于一片野桃树林子。河流就环绕着村庄。民国闹土匪,村庄变成了寨子,四周围城。河水围绕寨子一周,我们那里的人叫寨河。中国人的聪明与智慧与自然环境有关。利用自然水源形成天然的围城效应,即保证了围城内人的安全,又引流了水源滋养全寨子的人。只可惜我们的村子小,要不就可以叫城市。围城的味道就名副其实了。到现在,我们村子还遗留着寨墙和寨河。一些重要的地方还因为没有遭受太大的破坏,保持着旧有的样子。而村子中央,由于受寨河中水源的供给,有着一个大的池塘,常年清水留驻,围着池塘分散在周围四面八方的水井,就是家家户户的饮水渠道,我们那里就有了谁家井水最甜的攀比。

我小时候,美好时光与河流最亲密。夏天捕鱼捉虾常常把自己晒成黑泥鳅。由我们弟兄四个人组成的帮为家里打回来许多野生的鱼味。有时,母亲就在岸上做监督,她或者浆洗衣物,或者淘菜。当然,还救过人,连救了什么人到现在都还成为她常常怀念的一件往事。而我爷爷和他的弟兄们则在河塘边开了一间香油坊,用水直接从河里取,有时还会捞到小鱼,讲究放生,所以大家家里的日子过得都还香甜。那时,没有人因为利益翻脸,多半是因了河水还清澈,洗涤了人心。

我离开故乡前,池塘被承包了。河水就瘦了,人们竭泽而渔,连个鱼毬都逮不到。我们就不再下水了。后来干脆就没有水了。二哥本来在河边也开了一间药铺,后来河水干了的时候,生意也不行了。二哥一直说,我就知道没有水,生意就不好了。后来家里就因为利益的事情闹腾了两年,大家搞得很累,心都分散了。思谋着改换换地方发财去。记得我家人最不团结的时候,我的大侄子还在河道里钓了一脸盘的鱼。因为那年雨水大,河道里涨水了,水退之后,鱼塘的承包人拦截了仅剩的池水。一块承包人管不着的地方成为了侄子童年中最开心的往事。那时,侄子很少和我说话。

那是我们家最后一年在家乡的状况。后来,经过大哥的调整,一家人鼓起勇气集体沿河溯源迁移到上游的一个叫石佛寺的镇子谋生。这个地方就是典型的依河而居,河水丰润。虽然这个镇子的原初也经历着种种阵痛,但经济发展还是蒸蒸日上。

这是近20年来中国乡村发生的变化。这个变化,就是流民历史潜移默化的开始。

河流的消失,不过是散文语境下美丽的装点,记忆实际是痛苦的,我甚至不愿这样定义。但是,虚荣的中国从来就希望这样叙事。他们以为乡村的变化是世界争相期盼的惊喜,这个惊喜还要持续多少年才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强大呢?我们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样美好的生活中变成了传说,多么可怕的传说和故乡文本啊!

河流的消失,是物种逐渐灭绝时代到来的前兆。我为故乡的这种变化深为沮丧,也为我生活了20多年来的故乡走上物种灭绝的道路叹息。可这种叹息有什么用呢,就象愚蠢的人打个哈欠,没有人会在乎的。尤其在这样的时代,世道人心都被金钱愚弄了,城市里的下水道又那么黑和那么脏。谁还会在乎我那偏僻的故乡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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