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疆
夜静得出奇,那颗星宿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跳动着,想下界来与我交谈些什么。
看不透的人心比看不透的星象还难猜解,这里面不知藏了多少的深意,神旨般深奥,无法破解。古老的城池早已经败落,看不出哪是哪的城门,更别说城墙了,屋落排成一条东西走向的狭窄街巷,留下些走过来的后生,如今,也像那些前世的居民,静坐在古老的门栏下,隔着三、四米的石街聊着乡语。昏昏的路灯打不开夜的法门,这是老城的变化,不会归入废弃的历史废墟,更不像霓虹遍地的新城,歌舞平升,像是夜间一条流淌的星河,一颗不落的太阳。
老城在我的心里,藏着很多的经典故事,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无规则地从树心扩散开来,一圈圈的成长,是一颗生命之树,信仰之堂,经日月之轮,天地之纬,绝无反悔地过着日子。时下里,兴邦建业,给老城让出了地界,所以远了半程,人们都寻找着快乐,时兴着世道的和谐之邦,那些大道似可有的地标,宽敞,繁华,高高向上,由摩天大楼指引,电视塔闪存,路向分流,聚拢无数的人流,家院迁徙,远离这座落寞的城池。这或许就是中原群居者的意向,一路歌唱着时兴,将老路走成了新街。新街的地面平整,水泥,还有柏油路面,树木欣欣向荣。不像老街,石板的条纹斑驳,带着一锤锤石刻敲击的痕迹,不知当年有多少个身板走过街前街后,那些鞋面与条石磨出的亮度,油黑,不是汽车胶轮所能承载的重量。去的时候,是新密,我却说着老密县城的名称,而一旦出口大家都不陌生,还清楚地记得,手指指前方,那是记忆,一眨眼,就能回放出来。车顺着青屛山的高坡,一路滑行,一脚油门就驶入了谷底。低矮的坡岗,不是山,确是先民的选择,他们把城邑建在这里,一定有自己的规则,不是谷地就坡,成片成块,那怎么种粮,谁又能说留下的是五谷熟地呢。
法海寺就在城中心,那里仍有僧尼,木鱼声声,间或着传来,就如我晨来时看到的景象,香客盈门,一拨拨响起,又一拨拨落下,归入凡尘,落入心里,直至夜更,信念是老城的香火。据记载这座寺院是宋真宗四年时就已经建造的庙堂,多少年来香火不断,算来,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只可惜战火损毁不曾断迹,却在文革期间破坏殆尽。如今,虽然城市迁址了,但是,老城人还是怀念这座寺庙,那些一心向佛的各界香客破除种种困难,陆陆续续自筹资金,捐资重建了这座佛寺。
在它的近旁,是一座城隍庙,横联写着:“密县城隍纪信爷诞辰2217年”庆词。纪年进入我的眼帘,让我诧异,这城如此之老,会留下多少中原的痕迹呢,纪信是谁?历史像一串灯谜,闪着谜云一样从我眼前飘过。有些事情不入时流,自不如歌星闪亮,而老城是有记性的,故事都藏在碑文贴字的暗处,与城市丛林一样要耐心寻找,等待眷恋它的过客打马走过。“城隍”这个词本已经过于老旧了,很多人都不太懂,我其实也并不太知晓其中的个就。今日看到纪信爷,不免更是觉得蹊跷。有白须长者讲来,我才略知一二。《易泰》有“城复于隍”之说;《礼记·郊特性》曰“天子大腊八”是说腊祭八神,其七水墉相传就是后来的城隍。而密县的纪信爷据传是楚兵围汉兵于城臬之时的事情。当时,纪信事汉,为将军,城急民不得出,纪信为救民于水火,事楚王来日于东城请降,楚人以为实皆往东城,纪信随开西门走,后路遇羽,火焚纪信。汉王即位后,追封纪信为天下城隍。有《火焚纪信》折子戏常常在城隍戏台上演,历久不衰。随意的解读,让我联想到汉字中“皇”与“隍”的音义之引。音同,字近,只是多一个立耳旁,城隍就有了基业,他虽不像皇帝一样世袭,却活生生地记在市民的心上。历史几千年,随意翻开一部各地的城隍史,一些古老的城市或多或少都有城隍庙的去处,而敬奉的城隍却各不相同。如上海的城隍庙敬奉的就是三位城隍爷,一位是汉朝大将霍光、一位是秦裕伯、还有一位是清朝守将陈化成。苏州城隍庙爷为春申君,京城城隍庙神杨椒山也是其中之一。还记得《宋史·苏缄传》记录了南宁、桂林市城隍苏缄的一段感人的故事。宋仁宗时期,苏缄曾协助狄青大将打败了伪“大南国皇帝”侬智高,后苏缄又留任邕州知府,交趾入侵,苏缄身先士卒,率全城百姓英勇奋战,固守四月,终因寡不敌众。城破时,苏缄全家自焚殉国,宋神宗赐谥号:“忠勇”。随后,交趾又来进犯桂林,两军阵前,忽见宋军大呼曰“苏缄城隍督兵前来抱怨”。交趾军听后惊恐万分,四散逃去。于是,南宁、桂林百姓都尊苏缄为本城的城隍。冷兵器时代,战争是城邦的灾难,城破国亡,屠城掠财成为司空见惯的常事,所以,勇冠三军,爱民如子的将帅深得市民的爱戴,并世代供奉,成为一方城邦的保护神。
走在四向归聚的旧街上,城垣归入历史原来都是用旧瓦盖屋的。三两层的院子不大,门对门,院临院,却比邻而居。此时,正是桃树、核桃下果时节,一些院落的门前屋后可以随手采摘。绿茵层层,漫过了屋顶,荫着宅院,还有那些耐不住地下寂寞的根须,盘根错节地顺着地表墙根钻出了石街的路面。那些千年的风千年的雨,此刻没有到来,都停在云层里,酝酿着,候着气象,一俟时机成熟,就会顺着瓦当流入地面,钻进泥土,给果实以养分的水头。看多了,相信风尘是摧毁人心的力量。无缘由地想着,这个方圆大约在五平方公里的城池,其实在中原多如牛毛,我来时,总是冲着老县衙而来。听人说,市政府为了留景,很花了些银两。大堂肃静,惊堂木与县衙宝座一应俱全,堂鼓都有,没有喊冤的击鼓人,所以,空留余音,面对“正大光明,明镜高悬”的匾额,很多的想像皆从做旧的器什中冒出来,小白菜,窦娥冤,还有那些一茬茬的县衙们……侯门官深深似海,表里同门有造化。时事说不清,道不明,哪是哪个朝代,这是现代的生活,永远如同门前的小河流水一样涓涓地流淌,都有异曲同工之妙。比着造势,又一样的怀旧,像你我的旧事一样,缅怀在心里,驱使人的视线想像尘世。衙门景观一天没有开放,来的人太少,走到跟前,门闩紧扣。除了门前的两尊石龟断残着头颅尚可一睹尊荣,前堂后院都是人为翻盖的痕迹,无法叫出管理人员。这些政府投资的做旧古迹与临近的法海寺、城隍庙相比,人流还要少的多。新的旧不了,旧的在时间的长河里一点点灰飞烟灭。而那些由民间集资修善的法海寺和城隍庙却能留得住人们信仰的目光,虽然规模很小,却总有静客入堂拜奉,前来烧香。
忽然冒出些无由的联想,想到的是老城的形象,它就像我在寺院里看到的弥勒菩萨,笑盈盈地向我走来。它笑迎风雨,乐观豁达,禅透世道,有众多的弟子跟随其后,一步步地缓缓走来,走成一座神圣的殿堂,走向无为的安逸。外观或许就是街面上某一位嬉戏无常,慈眉善目的济公,它淡薄名利,装满生存的智慧和勇气,吹散无数迎面而来的瘴气,高傲地扬起头颅,迎接杀戮。一茬茬再生,封杀一阵阵远来的尘泥。居水而坐,神情淡定,禅悟,解惑,告慰,理顺,耳聪,行侠大义。原来,老城就是一座碑,理由坚定得无法否定了。
旧的,新的,去去来来,毁的毁,埋的埋。再建的还有很多理由再建,在记忆中挖掘。如今,留下些残片,那也要修旧翻新,这是事实。去的,记着那一段老早的建城历史。新的,写满了密密麻麻捐款人的姓名,张三李四,无从知晓。千百年后,可能还会是一个谜,留待史学家们再去考证。
洪荒战乱如果归结不完我的祖辈,又怎能描写得了一部清晰的城郭历史呢,这是《清明上河图》稀世的真正因由。翻一卷画容易,翻一部城池,只怕要挖地三尺,留出一门考古学说来书写我的论文。废墟上的废墟,就是我的家园。静静的明月,朗朗的乾坤,一样的太阳,永远在移动着一寸寸光阴,刨出一道石,移动一寸瓦,力量比对着。一段段时光,走过了唐宋元明清,走过了一个个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的身影,不曾了结。
如今,还会造就城垣,摩天的,现代的,成为城隍,成为信仰中的法海。精神之存,便是能量,时髦的当下术语,就是所谓的正能量,一遍遍地交代,一个个地感化,去教化后人。多了,历史都会成书,经卷一样地留着,纪信爷一样地供着,谁能说中原无人,谁能说我的理解会有误差呢。
约会是一个筹码,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孰重孰轻。等待变故,我知道历史的城垣还会轮回着演绎下去。
星星累了,不再下界与我共话,眨着眼,在等待着下一个凡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