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
月亮是最大的冷宫。你仿佛流放到月亮上,周围没有一个熟人。山绿得有点假,像画出来的?水也失真,水里的天空比天空还寂寞。岸芷汀兰编织一层又一层的花边,楚歌悠悠,弄得你心乱了。这能怪它们吗?怪自己吧:看什么,什么都是忧伤的。你刚出郢都走出来,又陷入云梦泽。你刚从迷宫走出来,又被打入冷宫。冷宫才是最大的迷宫啊:你找不到自己的王,找不到王的臣民与军队,最终,找不到自己了……
“我是谁?从哪里来?怎么来到这里?”
“谁是我,谁是我的前世或来生?”
“这原本是湘夫人的宫殿啊,她在哪里呢?把无边的寂寞留给了我。”
郢都远得不能再远了,相比而言,月亮似乎还近一些,召唤着这个找不到家的陌生人。月亮是天上的云梦泽,云梦泽是人间的广寒宫。天上的冷宫住着嫦娥,水里的冷宫住着屈原。唉,今天我给你送一件纸做的寒衣,你能收得到吗?
顾影自怜,云梦泽是一扇大得没边的铁窗啊,你够不着水里面的天空。有鱼游过,有鸟飞过,都在向你炫耀自由,可你不是它们的同类,你是楚囚。这个春天,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你被春天关在外面了,你把自己关在牢房里面了。这颗心,受伤受够了,变得像核桃一样硬一样自闭,怎么敲也敲不开呀。绕着云梦泽走了一圈又一圈,四处敲门,发出的都是墙壁的声音。花都开了,门还是不开啊。更郁闷的是,找不到门在哪里。每天看山,山无言,像是在面壁。每天看水,水无语,像是在面壁。抬头低头,总有一堵高墙迎面而立。如果连云梦泽这扇窗户都关上了,就真的死定了。“最大的孤独,莫过于连影子都背叛了自己……”投水的那一刻,分明想用头颅把铁窗给撞开啊。“看一看谁更硬!”
你这个诗疯子啊,围绕云梦泽走了一大圈,还不停下?仿佛一停下就唱不出歌了。云梦泽的水涨了,雾大了,你心里也有一团雾啊,迟迟不能化开。你唱出的歌声湿漉漉的,比雾还要朦胧,谁让你这么伤感啊?孤魂野鬼一样的疯子,离开了国王你就活不下去了?离开了人群你就活不下去了?是你疯了还是他们疯了?他们早就忘掉你是谁。你还是把歌唱给自己听吧。不管你绕着大泽怎么转悠,他们总是在你的对岸。你是因为写诗才疯了的,还是因为疯了才写诗的?诗就是牢骚啊,牢骚就是诗啊。难道你的牢骚多得连云梦泽也盛不下了?整天整夜在湖边唱歌的疯子啊,别尽想那些伤心事了,低下头,看一看开在路边的野花吧。摘一朵野花,戴在头上。你难道不会让自己高兴一点吗?雾大了,就骗一骗自己吧。
你是一条蚕,前半生吐的丝叫《离骚》,后半生吐的丝是汨罗江。诗句晶莹透亮,江水晶莹透亮,你才是源头啊。前半生,楚国是一片桑叶,你从湖北流浪到湖南,一边行走,一边吐丝。后半生,云梦泽是一片桑叶,你忽而浮出水面,忽而沉入水底,把缠绵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唉,你被自己吐出的丝给捆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被脚下的路给绊倒了。
下雨了,我想送一顶斗笠给你戴。没有淋雨的我,都知道你被雨淋着。被雨淋着的你,却不知道自己正淋着雨。在想什么啊?连避雨都不会的傻诗人。衣服淋湿了却毫无感觉。看见你面无表情在雨中走着,披头散发在江边走着,我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找一件蓑衣给你披上?或者把你行吟的模样画下来,留作纪念?我能画得出你,却画不出雨。若隐若现的雨啊,早就把你从里到外打湿了。渔父苦劝你好半天都不管用,难道我画出的线条,能够改变你的命运?笔直的雨丝,怎么拦也拦不住你扭曲的身影。只能说你心里有一场更大的雨,有一种不可抗的力……
问天,天不语。问地,地不语。问人,人不语。最后只好问自己:难道是我错了吗?自己也默默无语。错就错在你提出的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诗人,靠提问而活着,却又被问题难倒了自己。在云梦泽,我踩着了屈原的脚印。在云梦泽,你梦见楚王,我梦见你。
九歌,把九首歌都唱了一遍,还是把一首歌唱了九遍?九歌,把九首歌唱了九遍,还准备把更多的歌唱更多遍。这是怎样的一种孤独啊?直到变成更多的孤独。九歌是一个人唱了九首歌,还是九个人唱着同一首歌?唱歌的人都是听歌的人,听歌的人也学会唱了,听歌的人更多了,唱歌的人也就更多了。更多的孤独使你忘掉孤独。谁赋予了你歌唱的使命?不是国王,不是巫师,甚至也不是你的母亲。你是第一个唱歌的人,无师自通。你是第一个唱歌的人,原本唱给自己听的。唱了九首,还没唱够。听了九遍,还没听够。唱着唱着,更多的人围过来听了。听着听着,更多的人跟着你唱了。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云中君、山鬼……都是你歌唱的对象啊。即使国王、巫师、母亲都抛弃你了,他们仍然是最忠实的听众,鼓励你无休无止地唱下去。你的歌原本唱给不存在的人听的,不存在的人却因为你的歌唱而存在。
忧伤的时候,你就看一眼彩虹吧。可惜,那救生的浮桥不是每时每刻都有。没有彩虹的时候,你就看一眼太阳吧。虽然天上的火焰到了晚上就没有了。没有太阳的时候,还有月亮可看。如果月亮也没有了,就看一眼星星吧。如月亮星星全没有了,你再不要放弃空空荡荡的天空。天空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屈原把你叫作云中君,当你看着更高的天,他在看你。他在水下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水中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他看见你的忧伤,就忘掉了自己的忧伤。云中君啊,你能告诉他吗: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该怎么高兴起来呢?他把你当成自己的影子看,其实他本身就是你的倒影。
河伯老了,你变成河伯了。河伯老了,你也老了,变得像河伯一样老了。河水滔滔,好长好长的白头发啊。河伯老而又老了,你也老了,老得比河伯还要快一些。河伯变成老了的你,在大地上东奔西走。河水滔滔,好长好长的白胡子啊。东方有河伯,西方有河伯,北方有河伯,南方有河伯,河伯无所不在。有时候脾气好,有时候脾气坏。自从你老了,越来越把握不住自己的脾气了。流浪的路上,每遇见一条河,你都想上前打听一番,问它到哪里去,问它从哪里来。真希望它用家乡话回答你啊。如果不是从家乡流来,最好也能向家乡流去。代替你把两岸的村寨重新爱一遍。因为你想回也回不去了。河伯老了,你也老了。河伯变成你了,你变成河伯了。河伯把楚辞唱个没完没了,边唱边叹气。你为什么沉默呢?不知道河伯在想你吗?河伯还在,你却不在了。endprint
你问天,天问谁?你问天问了十万个为什么,天不答。天只问:你是谁?你是谁的谁?是啊,我是谁?谁是我?你替天问自己。把自己难住了。你问天。是问了十万个为什么,还是把一个为什么问了十万遍?天问你:为什么有这么多为什么?在天的眼里,十万个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标准答案。你在问天,天也在问你。天的问题,其实是你的问题的回音。可如果没有你,天多寂寞啊。如果连你这样的人都不闻不问,天该塌下来了吧?所以,即使旧的问题未解决,你还是要不断地提出新的问题。没有答案也没关系。答案是别人的,问题是自己的。我喜欢听你问天。天喜欢听你问自己。你先是问了十万个为什么,接着又把每一个为什么问了十万遍。
老天爷啊,你的眼睛瞎了吗?东方闹地震,南方发洪水,北方的蝗虫密集得像下雨一样,西方的沙尘暴还没停,又开始打仗……你为什么就是不管?难道你愿意天下大乱?越乱你就越高兴吗?你可以假装没看见,我看见了却没法忘掉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感到疼啊。难道天真要塌下来了吗?老天爷啊,你的耳朵聋了吗?失去母亲的婴儿,饿得直哭啊。失去儿女的老人,在旷野上喊亡灵回家。可战场上的士兵还在击鼓鸣金拼命厮杀,他们明明不相识,为何愤怒得跟仇人一样?难道没听见有人求你下一场雨吗?还有人在求你:让他们的国王别再铁石心肠……你为什么不救救这些可怜的人呢?他们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啊。你可以捂住耳朵,我却没法不伤心,只要有人哭,我也想哭了。老天爷啊,是你的心太硬,还是我的心太软?该怪你啥都不管,还是怪我管得太宽?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听不下去了,我都有些恨你了,掏出你的心来看一看吧,到底有没有啊?长的什么模样?唉,我们真是白爱了你一场!凭着一颗肉长的心,我都想骂你了。如果说的有什么不对,你就拿雷电劈我吧,拿冰雹砸我吧。可是如果我说对了,你就再不能这么下去了,再不能觉得人间的悲欢离合,与你无关……老天爷啊,快睁开眼睛看一看吧。唉,如果我不骂你,还有谁敢骂你呢?如果我不骂你,不替别人喊一喊,那我活着是干什么呢?
我做的梦,比云梦泽更大,浊浪滔天。我做梦的时候,整个楚国都在做梦,梦见一条船的沉没。梦游,就是在迷宫里怎么走也走不出来。和那些即将倾倒的宫殿相比,只有迷宫是不朽的。为了找到那迷路的王,我陷得更深,不能自拔。我必须往梦里装进云梦泽,装进整个楚国,才能放心地醒来。我想告诉他,告诉他们:在我的梦里面,你们很安全。别人都说云梦泽是一片苦海,只有我知道:它会一点点地变甜。我已忘掉我是谁了,却无法卸下那越来沉重的思念。
在山为山鬼,在水为水鬼。山鬼变成了水鬼,水鬼怀念着山鬼。不管上山还是下水,都为了忘掉自己,忘掉自己是一个人。山鬼有最美的歌谣,水鬼有最美的舞蹈。流浪的诗人,把唱歌当成饭来吃,把跳舞当成水来喝,忘掉了饿也忘掉了渴。别人觉得你疯了,你觉得这样活着最好。你怕见人,因为人比山鬼复杂。你不怕见鬼,因为鬼比人天真。前半生做人做得很累,后半生不愿白活了,痛痛快快做一回鬼吧。在故乡是人,到了异乡,就无拘无束地变成鬼了。人的异乡正是鬼的故乡。认识你的人越少,你就越自由。到了最后,你也不认识自己了。我来找你。为你招魂。遇山招山之魂,遇水招水之魂。虽然你忘掉自己是一个诗人,我却怎么也忘不掉你的诗。你的诗里有山,有山鬼。你的诗里有水,有湘君和湘夫人。能介绍他们和我认识吗?别说我是诗人,就说我是一个想变成鬼的人。只要是诗人,谁不想变成你啊?
她不是城里的女人,也不是乡下的女人,她是一个女人之外的女人。她不是唐诗的女人,也不是宋词的女人,她是更加古老的女人:楚辞的女人。所有人都把她当成鬼,只有一个人知道她是人。她是一个人的女人,屈原的女人。如果没遇见屈原,她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是人呢,更不知道自己是女人。做人难,做鬼容易。如果不是为了对得起屈原,她还不想做人呢,只想快活地做一回山林中的鬼。山鬼是没有名字的,山鬼的名字就叫山鬼。然而她记住了屈原的名字,她也就成了这个名字的远房亲戚。从不穿金戴银,连荆钗布裙都不需要,有一片树叶就够了。那片树叶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裙子。穿着自制的超短裙,她就要下山去见她的诗人了。山鬼,慢点走啊,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做人做得最累的诗人,己累垮了吗?你欣赏他的沉重,他喜欢你的轻盈。彼此都做不到对方能做到的事情。山鬼,看我一眼吧,别人不知道你是谁,只有我认得你。因为我,活得也挺累的。
九嶷山是舜帝的葬身之处,他留下两位如花似玉的妃子。九嶷山是湘水的发源地,娥皇、女英走到这里,痛哭流涕。她们留下一片泪水浇灌的竹林。我来到竹林中,找那消失了的身影。也许很久以后,还会有人来找我,找我刻在竹简上的诗句。九嶷山妙就妙在这里,就像月亮,一半在消失,另一半在闪烁。湘夫人是湘君的另一半,湘妃竹是美人的另一半。你好好看看这竹子上刻着什么?泪水,是最古老的象形文字。它应该比我的诗句更难懂,我的诗句,应该比湘水更难懂。我带走一半的忧伤,给你留下忧伤的另一半。
我知道你的另一个名字:云梦泽。我知道在你之外,还有另一个你。我看见云,却看不见梦。我梦见云,却无法梦见——云从哪里来,将飘向哪里?站在岸上,有被淹没的感觉。站在水边,无比地渴……这里是屈原问天的地方,是杜甫乘船的地方。洞庭湖,八百里烟波,八百里月色。八百里——衡量着我与古人的距离。天堂虽好,可我就住在天堂隔壁。中年的我,来到中午的洞庭湖。我来得迟了,错过它的早晨。我来得早了,还要耐心等待它的黄昏。
他从画的那一面走来。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在画的这一面。他眼里什么都没有,比天空还空。野花多灿烂啊,也无法绊住他的脚步。作为一个跟野花无关的人,他边走边叹气,边走边哭。路走到尽头,他转了一下身,就从画的背面走到正面。我看见他哭,我也想哭了。腰挎的长剑己生锈了,新衣服也变成旧衣服,头发一夜间白了,胡子越长越长,沾满尘土………他不知道画外面有人等他?怎么努力也走不出这幅画。我跟他只隔着一张纸?不,隔着一条汨罗江。我看见他在对岸走着,在原地走着,可怎么喊他,他也听不见。我喊的话很简单:屈原,别哭!endprint
想知道他为什么走得那么慢?想知道他的步履为什么那么重?想知道他为什么边走边喘息,边走边叹气?他只是一个人啊,却把整个家、整个国都扛在肩上,走到哪就带到哪。想放也放不下啊。就像一只流浪的蜗牛,一路走,一路留下闪光的泪痕。他能不被压垮吗?干嘛要给自己制造那么重的负担?可怎么办呢?如果没有他,楚国真的就是一只空壳了。别人觉得他被祖国流放,他却觉得自己扛着祖国搬家。祖国在哪,自己就到哪。自己到哪,祖国就在哪。即使祖国变成一个泡影了,他也舍不得放下。
凤凰对于我们是传说,只有他一个人见过凤凰什么样。他一口气为自焚的凤凰唱了九首歌啊:“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凤凰的羽毛已失传,他的诗没有失传,依然在空中扑扇着燃烧的翅膀。火太旺了,热得受不了。他没想投江,只想用江水泼一泼自己呀。凤凰在火中涅槃,他在水中涅槃。汨罗江也被这团火烧得滚烫。我们没见过凤凰,见到的都是普通的鸟。自从那个见过凤凰的人走了,这世界再没有诗人了。有的,只是诗人的模仿者。
凤兮凤兮,火已经灭了,你为何还不醒来?香木烧成灰了,你的眼睛为何还不睁开?看一看新世界吧,看一看新生的自我,灰烬变冷了,可你的头脑高烧不退,还做着别人无法梦见的梦。你梦见什么什么就变成真的。风兮凤兮,水就要淹过来了,你为何还不飞起?不怕溅湿了翅膀吗?云梦泽已经决堤,淤泥会把你的羽毛弄脏的。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吗?唉,银河也已经决堤,飞到哪里都一样,躲得过人间的浩劫,躲不过天上的灾难。“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可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你。你藏在火中,火藏在水中,水藏在土中,一把泥土,可以捏制出无数个你,和无数个追赶着你的我。凤兮凤兮,我就要来了,你为何还不回头?回头看看我吧,我就会变成真的,变成又一个你。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那个对着孔子的马车高唱凤歌的楚狂人,已经和凤凰一起消失。“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那个因为爱得太深而发狂的屈原,已经和楚国一起消失。“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那个想当楚狂人的李白,已经和古风一起消失。诗人都是狂人啊,都是楚狂人啊,狂人的狂人。诗就是凤歌啊,就是凤凰流的泪滴的血啊,羽毛被烧光了还在唱。从屈原到李白,再到那谁或谁,诗人为何总是被放在火上烤呢?难道就为了听他在火中唱出的歌吗?火灭了,歌还没停。凤凰消失了,歌还没停。不断地有人接着唱那没唱完的歌。也许不能怪别人,是他们自己要唱的。火也是他们自己点起来的。他们自己,为自己安排了辉煌的火刑,越是痛苦就越想唱,掏心掏肺地唱到天大亮。把自己烧光了才过瘾呢。用火把自己烧干净了。用水把自己洗干净了。在歌声中,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我相信那在竹简上刻下楚辞的,一定是热爱屈原的楚人。我相信那古墓里的竹简,一定是用湘妃竹制成的,留有湘夫人的泪痕。我相信泪迹斑斑的湘妃竹,一定是在洞庭湖边生长的。我相信屈原行吟泽畔,一定看见过竹子,看见竹子就想起湘夫人。我相信屈原的泪,流得一定不比湘夫人少。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边哭边唱,心里一定很疼。我相信诗句无论刻在竹简上、石头上,还是抄写在纸上,都是屈原的伤痕。作为楚人的后裔,作为诗人的后裔,我会把楚辞在心里刻得更深。
我说过:“屈原的脸上有两行泪,一行叫女英,一行叫娥皇……”湘夫人啊,你脸上也有泪两行,一行是沅江,一行是湘江。今年端午节,沿着沅江去常德,他们说这是屈原流放的路线。我觉得自己在湘夫人的泪水上划船,楚辞已凝固成两岸青山。爱哭的湘夫人,你的泪流个没完,是为屈原哭呢,还是为自己哭?他们说斑竹留有湘妃的泪痕,我真想折一根作为竹篙,把这条船撑到你眼泪的尽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要痛痛快快哭一场。
最远的诗人离我最近。
多少次了,我在燕国眺望楚国,我在什刹海想像云梦泽。那个坐在酒吧门口弹琴的流浪歌手,会是他吗?是否在等一位来不了的知音?最古老的诗人在我眼中最年轻,哪怕他的胡子好久未刮了,蓬乱的头发制造出古怪的发型,甚至衣领也没洗干净……即使这样我还是不大敢看他的眼晴,那里面的忧伤是多么熟悉。唉,他有着我弄丢了的东西。
最真实的诗人才能给人带来幻觉。哦,也许还包括幻听:他明明弹唱着今年最流行的《春天里》,却被我当成了快要失传的《离骚》。春天里满街飘着柳絮,哪来那么多的牢骚呢?莫非他的抑郁,也是从另一个人那里遗传的?最多情的诗人才会最孤独,最孤独的诗人才能看得清命运的无情:今天晚上他能去哪里?只能在别人的屋檐下,唱歌给自己听。他明天还得跟太阳一起无奈地活着,哪怕灯火阑珊的什刹海,己不知淹死过他多少个影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