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云
1
泉水滴答,有如清风拂动琴弦,珍珠滴落玉盘。悠远的钟声唤醒了林间的栖鸟,晨曦中扑棱的翅膀述说千年的梵语。公元763年的惠义寺,是剑南道中的名寺,它坐落在梓州城北四里的长平山上。既未远离城市的繁华,又有乡野的幽静,正是郊游的好去处。这座今天叫做琴泉寺的名刹,成为大唐梓州官员们眼中的灞桥——一个迎来送往的绝佳地。
夕阳早已落到太平山的西侧,惠义寺一派清幽,山谷间凉风习习,全无暑气。惠义寺真是个消夏的好地方,“南陌既留欢,兹山亦深登。清闻树杪磬,远谒云端僧。回策匪新崖,所攀仍旧藤。耳激洞门飙,目存寒谷冰。出尘閟轨躅,毕景遗炎蒸。永愿坐长夏,将衰栖大乘。”送别嘉州崔都督的酒宴早已结束,离别的茶已如清水。该是下山的时候了,杜甫扶了扶自己的老腰,有些酸痛,但也还能坚持,只是脚步有些蹒跚,才刚刚51岁,老态就如此明显,他自己也有点不相信,有点心酸。惠义寺已来过好几次,三百多级台阶,一次比一次登着累。新任的梓州刺史章彝不失时机地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小声说:“拾遗,涪江中小洲上有桃竹,最适宜做拐杖,隔天我派人取几枝,给你做一副。”
2
流落到梓州还不到一年,杜甫就经历了三任刺史。
宝应元年(762年)7月,他从寓居的成都草堂,送成都尹剑南节度使严武入京。在绵州东北的奉济驿作别后,他却无法再回成都: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在成都作乱,蜀中道路阻隔。惶惑无奈之下,杜甫只好选择到最近的梓州,这里是东川节度使的治所,地方大,官员多,好歹会有几个熟人的。
果然如自己所料,梓州官府方面接待还算周到,一来自己以前也算朝廷命官,如今乱世,谁说得准自己明天会不会落难呢?只要有机会,大家还是会互相帮一把的,也算为自己将来留条后路。二来年轻时候在京城混,总想一举成名,做个大官,履行一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大官没做上,认识的朋友还是不少,这也成了现在的一笔财富,得靠他们吃饭养家呢。
初到梓州,大家都给足了面子,天天有人陪酒陪游。他知道时局不好,成都回不去。老婆孩子在成都过着怎样的日子?他内心充满焦虑。
那天送段功曹归广州,惠义寺中秋色甚浓。梓州景色与京城周边大不相同,山间黄绿相间,间杂片片枫叶与野果的红,很是斑斓妍丽。老百姓种在山坡地边的柑橘,正是成熟的时节,橙红点点,很漂亮的。大家心情大好,乘着酒意,都不肯原路返回,于是从惠义寺旁登上太平山顶,沿着山脊步行前往凤凰山,计划到对面的牛头寺喝素酒。山顶树木稀疏,草叶枯黄,凉风一起,萧瑟之意顿生。杜甫心中愁绪一动,不禁随口吟道:“凉风动万里,群盗尚纵横。家远传书日,秋来为客情。秋窥高鸟过,老逐众人行。始欲投三峡,何由见两京?”众人听罢,都沉默不语。李梓州说,拾遗悲秋之心太重,去意已生,是嫌我们招待不周?杜甫长叹一声,说,我自顾游乐,远在成都的妻儿还不知如何受罪呢!李梓州微微沉吟,说,现在时局动荡,官府公文也时有不达,我当托人为你传讯。拾遗不可因此沉郁。
几天后,杜甫收到了妻子的第一封家书。
睡眠总是不好,老做噩梦,不是被乱军追赶,就是老婆孩子出了意外。这天早上,又醒得很早,官舍外,滴滴答答,像细雨滴落屋檐。他推开窗,一团淡淡的白雾裹挟而来,秋凉了,起雾了。天刚灰蒙蒙的亮。庭院中一株巨大的榕树,如苍翠的巨伞,叶面蒙着水汽,叶尖凝着亮晶晶的水珠,东一点西一点,落在青石板的地面,看不见的水雾四散。他深吸一口气,沁人心脾的凉爽,倦意全消。他束了束外衣,出门上街,街面阒寂,偶有商铺的木门咿呀一声,探出张睡眼惺忪的脸,顶着个蓬乱的头。城门没开,他信步上了城楼,面前是一片原野,苍翠的树木、竹林环绕着疏疏落落的村庄,秋收后刚平整好的土地湿漉漉的。近处的村落边,一畦一畦碧绿的蔬菜。远处东面靠近山边,涪江河笼罩在薄雾中,像一条玉带。隐隐约约的鸡鸣犬吠,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哦,这是城北,杜甫想。他到过城西的牛头寺、兜率寺,游过城南的甘园、城东的东山寺,地势都没有如此开阔平整。
朝阳破雾而出,天空明朗,树木、房屋变得清晰,露出颓败、枯萎之相。田地间,劳作的身影稀稀疏疏。杜甫忽然想起,今天是重阳节。去年还在成都草堂和家人喝黄花酒,今年重阳却独身。杜甫叹口气。
回到官舍,一名小吏侯在门前,说是刺史大人相邀。杜甫点点头,赶紧回到屋里,提笔写下:“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兵戈与关塞,此日意无穷。”他怕等会一喝酒,又忘了。
李梓州约的是牛头寺登高,这里位置独特,正可俯视梓州城和涪江、中江(今凯江)。上到半山,李梓州忽然想起一事,对杜甫说,昨日得到一份公文,严武大人被阻巴岭,进京尚需时日。杜甫的心一下就乱了,兴致全无,满眼的景致都变成了担忧。行酒尚未结束,他已写好一诗,委托刺史大人寄交严武。李梓州一看,叫《九日奉寄严大夫》,诗中说:“九日应愁思,经时冒险艰。不眠持汉节,何路出巴山。小驿香醪嫩,重岩细菊斑。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读罢,他赞道:“拾遗真是才思敏捷,情深义厚啊。”又说,拾遗近段时日愁绪颇深,不如到金华一瞻陈拾遗伯玉大人遗迹,那可是当今文人学士景仰之地。距此不过三五十里,很方便的。眷属之事,当不必太过费心。
等到从射洪归来不久,已是隆冬,妻儿几经辗转,竟至梓州团聚。又在东门附近找地建了草堂,一家人算是暂时安定下来。这份感激,杜甫自然是要报答的。但凡是迎来送往、泛舟行乐、登高望远,杜甫即使抱病,也尽力作陪。
春天的时候和李梓州江中泛舟,接待一个来自京城的官员,照例带了两名歌伎。颠沛流离多年,杜甫早已身心疲惫,对这种有点奢靡的作乐方式早已失去了兴趣,也觉得不合适。但是他们喜欢。官员也是诗人,但算不得杜甫的朋友。那天有点尴尬,官员带了一本《箧中集》,说是受元大人的委托,专门赠给李梓州的。杜甫以前见过这类诗集,像《中兴间气集》、《河岳英灵集》,这帮孙子,连诗的好坏都分不出来。杜甫有些迫不及待,拿过来翻看了一下,一大本,没有选一首他的诗,他脸色有点发青,有点沉不住气了。去年冬天就听说这件事,只是没有见到书籍,还以为传言不可信。李梓州赶忙拿过来一翻,也有点尴尬。好在船上的歌伎及时敬酒,气氛才稍稍好转。
杜甫知道自己太耿直,太忠诚。哪怕自己饿死,也希望国家富足,百姓安康。从京城到奉先县,一路上他看不惯,居然写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元结大人又不是疯子,会把他的诗收录进去?
杜甫心里愤懑,明知他们不会看好他的诗,诗歌算个屁,附庸风雅而已。有歌伎,有诗人,这个场合才够档次。杜甫叹口气,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沦落到和歌伎一样的地位了!可是,除了面子,诗人和歌伎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天,杜甫破例没有写诗,回去了也没有写。
这年春天,李梓州就走了。又来个杨梓州,像一缕薄烟,像一束昙花,还没来得及应酬,就没了踪影。
初夏的时候,章彝到梓州任刺史来了。杜甫很高兴,章彝是扬州人,以前混迹京城时就见过的,人品不错。
3
别过刺史章彝,回到东街的草堂,妻子穿着粗布衣服,正在煎药。久病成医,那几味草药,他不仅会自己炮制,连种植都会了。妻子抬头看看他,微微皱了皱眉,估计是自己脸上的酡红惊了她。他心怀歉疚,不喝酒,不喝酒,不喝酒,千万要戒酒。这话医生都说了好多年了。可是,能不喝酒吗?有酒喝,是给面子呢,何况,不喝酒脑子像浆糊,写不出来诗,谁请你作陪,又拿什么去换接济呢。先活下去吧。
弟弟杜占带着两个孩子在草堂后边、紧靠城墙的一小块菜地里劳作。南瓜、丝瓜、冬瓜、辣椒、豇豆,都长得挺茂盛的,还有一小块玉米,一小块红薯。都是能救命的呢。地边还有两颗橘树,结了胡豆大的果子,清幽幽的,蛮逗人喜爱。杜甫的眼睛里有了些笑意。梓州的橘很有名的,还是贡品呢。等到了初冬,橘子成熟,挂在树上,像星星点点的红灯笼,那才漂亮呢。城南的橘园,春天的时候,杜甫专门去过。“春日清江岸,千甘二顷园。青云羞叶密,白雪避花繁。”柑橘花开,美得盛气凌人。“结子随边使,开筒近至尊。后于桃李熟,终得献金门。”杜甫不禁微微一笑,思绪又回到当日的畅游。甘园不仅是美,还意味着收获,更重要的是,这种巴蜀的特产,梓州的贡品,让诗圣再一次梦回大唐盛世。再献金门日,重归故里时。多好的日子啊!他捻了捻稀稀疏疏几根花白胡须。
梓州虽然是个小地方,比不得益州,是平原,那时开出的荒地有一大片。可这里气候还不错,除了发大水的时候,涪江水会从东门倒灌进来。好在草堂的位置高,站在门前,能看到城墙外的涪江呢。
女儿在屋里读书。房间不大,光线很好,连墙缝里都透着一大片亮光呢。杜甫心里暖暖的,这就是家啊。每一个家庭,哪怕是苦些,只要能团聚,能其乐融融,该多好啊!
4
梓州的冬天,比京城来得晚,甚至和成都相比,也要暖和些。如果没有风——那种凛冽、有点割人的风,而只是单单出点太阳,就全是春天的感觉。然而,阴天太多,阴沉、干冷,这就是梓州的冬天。
虽然去年已经在梓州度过了小半个冬天,妻子对于这种阴冷的冬天还是不适应。
“那个事情,还有望么?”这天夜里,待孩子们都睡了,在有些飘摇不定的烛光下,妻子小心的问。
“啥事情?”杜甫有点迷糊。他正在回忆这几天送过的官员、朋友,赴过的宴请,确定哪些人是必须为他们写诗的,哪些人可以敷衍。有几个朋友过几天要走,有到京城的,有到成都的,最远还有回福建的,要托他们带书信,该写给哪些人,该怎么写。想想都累。
妻子说,春天的时候不是就说了,河南河北都收复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又过大半年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动身啊?
杜甫想起来了,他怎么忘得了呢,他想起自己写的那首热血沸腾的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他低声吟诵,墨汁淋漓的文字在他眼前翻飞。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妻子轻轻吟诵,眼睛一下就亮了。
还能行吗?她轻轻地问。
回家是不行的。杜甫知道,前不久重阳登高,他已经想过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吐蕃入侵,已连占数城,好些地方还有内乱。可是,能让妻子极难明亮的双眸再次黯淡下去吗?
应该行吧!杜甫说,我这几天忙,过两天我打听一下,看怎样计划线路。说这样的话很累,杜甫觉得自己的肺有点收紧,胃有点刺痛,而膝盖,竟然不争气的发颤。他咳了两声,连胃都有点牵动,咳得颤悠悠的。
妻子赶紧给他捶背,说,夜里凉,早点睡吧。
他睡不着。
从草堂门前向东北望,天空是惨白的亮,有点发飘。东山黑魆魆的,山下的涪江在黑中又闪烁着白晃晃的反光,飘飘悠悠。寒气升腾,一股一股的越过城墙,将他单薄的病体包裹。
就算章彝对他再好,已经该52岁的老人了,能一辈子漂泊在外,一辈子寄人篱下吗?家是回不了,要走,又往哪里走呢?
这一夜,梓州东门附近,杜甫的草堂门前,孤苦无眠的诗圣又一次坐到了深夜。寒气从肌肤渗入,连骨髓都打着寒颤。而他,居然没有咳嗽。对于这一夜,他淡淡地写道:“高斋常见野,愁坐更临门。十月山寒重,孤城水气昏。葭萌氐种迥,左担犬戎存。终日忧奔走,归期未敢论。”
这种愁绪,已经成了他骨头和血液的组成部分。
冬意越来越浓,他开始经常躲避妻子的眼睛。其实大可不必,很多时候妻子见到他时,会首先垂下头。妻子一直很温顺,吃了这么多苦,坚韧、勤劳,恶劣的环境并没有把她变成一个悍妇。
他不忍心。他需要下一个决心。
5
刺史章彝在开始筹划一次大规模的冬季狩猎活动,他的兴致很高。杜甫觉得有点过分了,这不像一个体恤百姓的官员的行径。但是,他知道劝不了。能劝什么呢,其实章彝也郁闷,说不定哪天官就做不成了。
还是离开吧,他下了决心,东下吧,那边物质丰富些,生活可能要好些,没有山区那么艰难。
他开始梳理梓州的生活,把这一年多写的诗整理了下,有一百多首呢。他分了下类,最满意的还是感时伤怀的诗,自己读起来都觉得沉郁。其实不该写这么沉重的诗,有什么作用呢,时局如此,战争、飘零、百姓疾苦,大家其实都知道。可就是放不下,身体不好,其实和这样的诗是有关系的。最多的诗是酬答宴游的,很多写得浮躁、勉强,他有点脸红。当然也有好的,像写香积寺官阁的,景色很细腻,音律也舒服,挺满意的。还有那首《上牛头寺》,“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幽。”他低声吟诵了几遍,很有成就感。还有兜率寺、惠义寺……他悚然一惊,为什么每次走到一个地方,越来越喜欢游寺院了,难道真是老了,真是厌倦了,真想逃避了?
连着三天,他都没有出门,把所有的诗都用小楷誊抄下来。真的老了,眼睛很容易就发花,每天腰酸背痛,真不容易。送别的朋友,迎接的朋友,新认识的朋友,一首一首读来,每个都在心里呢。
梓州真是个好地方,山水各有所长。可是,游山玩水也需要好心情,春天的时候,听说官军收复河南河北,以为可以回家了,那个心情之好啊,见到的景都是美景,见到的人都是朋友。一个春天,整整写了三十八首诗,首首都是龙飞凤舞啊。喜悦消耗得太快,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看到那首《不见》和《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时,他愣住了。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白头好归来。”
他一直想到青莲场、到匡山去看看,那里是他这辈子最肝胆相照的兄弟李白的家乡。屈指算来,他们已经有25年没有见到。从梓州到彰明县青莲乡,不过百十里路。自从放弃做官,他一直希望自己也有李白的洒脱,能够有大笑出长安的气魄。可是这个东西学不来,他总觉得自己太实在,丢不下的东西太多。到青莲看看,体会一下李白生活的气场,也好啊。可是,这个打算现在看来也难成行。女儿身体太弱,冬天阴冷,太容易生病。刚入冬的时候到阆州吊唁房绾,女儿就病得不轻。还是守着一些吧。
他有些心神不宁。刚到梓州时候,就有这种感觉,有时候会梦到李白,梦得心惊肉跳的,梦得恋恋不舍的。李白流放夜郎后就一直没有得到过消息,这两首诗就是那时候写的。他多希望李白能再回匡山,兄弟俩一起喝回酒,像25年前那次,不醉不罢休。
既然决定要离开梓州了,还是抽空去一次吧。他这样想,但是不坚决。他一直就不是一个决绝的人。
他终归还是没有到青莲,没有去匡山。要是他知道5年前,就是758年的时候,李白已经死在当涂,他一定会到青莲,到匡山。
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再伟大的人,都不给面子。
章彝的冬季狩猎如期举行,场面真大啊,要是被杀的不是野兽,而是入侵的吐蕃人,该多欣慰啊。还是给他写了首《冬狩行》,有点不给面子,讽刺他了,能接受就接受吧,我也是为他好。杜甫想。
章彝没有生气,而且夏天时候说过的话也兑现了,送了他两枝桃竹做的拐杖。杜甫很高兴,“老夫复欲东南征,乘涛鼓枻白帝城。”就拄着它东下吧!
6
终于和妻子说了,要兑现承诺,“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收拾收拾,等到春天的时候,我们就离开梓州,沿着原先设计好的路线走。其实,他不知道能不能回到洛阳,但是他不忍心看到妻子黯淡的眼睛,走一步算一步吧。话说出去,就没有退路了,只是等一段时局平稳的时间,等一个没有凄风苦雨的好天气,走得愉悦些,走得有希望些。
也该和章彝道别了。其实,章彝早就知道杜甫的去意。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天下也没有永远的客人。
再和章梓州泛一次舟吧,约的都是平常在一起的好朋友,要走了,给大家打个招呼。演说词就不要了,太正规,既然号称诗人,还是写首诗吧,腹稿都打好了。
冬天的涪江可真漂亮,水又清又亮又柔,好像少女的眼睛。记得第一次和妻子见面,她的眼睛就是这样,清澈见底,水波不兴。是什么时候,她的目光变得黯淡的?杜甫的心揪紧了,连胃也一起疼起来了。
船桨轻轻划破水面,几只长脚的白鹭停在水边,一小群白鸥和灰色的野鸭凫在水面,它们都很安详,有种饱食后的悠闲。上游不远处的柳林滩浪花鸣溅,珠圆玉润,一片脆响。香山、金华方向,几点帆影,共水天一色。
美得有点冷清。杜甫看着船尾留下的白色波痕,觉得水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气正浸润肌肤。
酒已经斟上了,梓州的美酒啊,惠义寺和龙门山上的泉水,浸泡着涪江两岸的玉米、小麦,还有两岸纵深后的高粱,酿出这清洌、甘醇的美酒。此一别后,当无缘再饮!
酒酣耳热了,本该激情飞扬,本该豪放不羁,本该迷迷糊糊。可是,杜甫的心没有热起来,愈喝愈冷,愈喝愈清醒。这是不正常的。
该到主题了,有人举着酒杯吆喝:子美子美,你的诗呢!
章刺史说,笔墨侍候!
“我来入蜀门,岁月亦已久。其惟长儿童?自觉成老丑。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近辞痛饮徒,折节万夫后。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
写到这里的时候,杜甫听旁边酒后粗重的呼吸渐渐被屏细。一两声轻微的叹息在人群中转瞬即逝,却又似乎久久不息。他轻舒一口气,想,有人不高兴了。我总是这样实诚,总是这样不合时宜,总是学不会趋利避害。唉,老则老矣,就由他去吧。
他继续写下去:“……眷眷章梓州,开筵俯高柳。楼前出骑马,帐下罗宾友……”他听到旁边有人舒气,有人轻轻地笑了起来。
“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有使即寄书,无使长回首。”杜甫将笔轻轻放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周围一片赞叹。
“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有人高声吟道,“赤子之心!拾遗真是赤子之心啊!”
乾元二年(759)7月弃官西行之后,一直以为放下了,还是放不下。一年多了,如此的磨难,终究无法掩藏内心希冀。杜甫真想仰天长叹:大唐啊大唐,我不负你!
7
梓州的春天来得好快,雨丝还是冷冰冰的,在草堂的茅檐下不断线地挂着。小风一吹,雨住了,空气中就有了些暖意,地面就被草尖儿染绿了,柳芽的鹅黄渐渐褪成嫩绿。
杜甫说,收拾收拾,悄悄走吧,先到阆州,然后东行出川,路上再给章彝书信。
人生有种种轮回,没有幸与不幸。不知道杜甫是否相信,但我是信了。
杜甫在去路上折返了,原因很简单,路上得到官方消息:严武重新回到成都,任成都尹剑南节度使。杜甫太高兴了:幸运之星的降临啊!晚年安定生活的吉兆啊!他笔下的诗,充满了喜气,充满了锐敏。
来去梓州因严武啊!
广德二年(公元764年)3月,杜甫携带家人,终与梓州诀别,结束了他在梓州一年零八个月的“丧家狗”生活,满怀喜悦的走入他最为凄惨的晚年。
那一天,涪江两岸垂柳如烟,桃花灿烂。漫山遍野云蒸霞蔚,连碧绿的江水也泛着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