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也
记得那年春里,我是独自一人离开乡村、离开父母去的深圳。
临行,天空飘着小雨,门前悠长的小路泥泞、顺滑,特别难走。父亲一肩替我背着行李,一肩挟着我走出家门。
父亲一向倔犟,说出的话跟皇帝的圣旨一样,九头骡子都拉不回。临了他说:“一个人在外头,就跟门前这小路,很难走,啥时候想家就回来,可要当孬种、混不出样来,就别回。”
事实上,父亲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临走时,他潮湿的目光一直在抚摸我的脸、穿透我的心……
时光荏苒,一晃三年,我由最初的快递员、打字员、会计员逐渐混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的总经理。我打算再给父亲写封信,告诉他,我在深圳买了房子,购了车子,娶了妻子。我打算今年春节就回家,不坐火车自己开车,回家给他们买房子、买车子、生孙子……
腊月里,开着打拼来的小轿车,我和妻子一路春风,赶往乡下老家。
家乡的山水一成未变,还是那样新鲜,那样撩人。只是家门口那条泥泞的小路变了,变宽敞了,车能过了,铺满了河沙,还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煤渣。
车轮压扎煤渣的声音非常好听,就像三年前父亲坚定不移的絮叨,那样的具有吸引力。我不想过早碾过这个声音,尽量放慢速度,仔细聆听父亲温暖、倔强的声音……
母亲就站在家门口,惆怅地等待我停车。
走进老屋,我闻到母亲煮饺子的味道,嗅到父亲炖腊肉的香气。可我没有看见父亲,我问母亲:“我爸呢?”
母亲望着门前的煤渣路,背对着我,悄悄落泪:“你爸走了,腊月初几的事儿!”
“我爸他去哪了?”
“听说你们开车回来,大冬天的一个人搬土修路。犟牛,非要去拉煤渣,第三天就出了车祸。”
我傻愣了半个时辰,才“哇”地一声哭出个“爸”来……
父亲走后,眼见母亲额头多了几绺白发,两颗大牙也松动了,医生说,最好换了。
我领着母亲按照约定时间去牙科看医生。进门,医生正忙,请我们小坐一会儿,他正在给另一位母亲诊断牙齿。
这位母亲身边是一位跟我年龄差不多的中年人,脖子上佩戴一根很粗的金项链,手指上至少有两颗钻石戒指。他管正在镶牙的母亲喊“娘”。
大夫一边撩眼看着这位“黄金儿子”,一边耐心地给这位“娘”介绍“好牙”与“差牙”的区别:“建议大娘用烤瓷牙,烤瓷牙有恢复牙体形态的功能,抗折力强,外观逼真,表面光滑,不会变形,色泽稳定自然。”
我顺嘴问了一句:“烤瓷牙多少钱?”
大夫又打量了一下那个“黄金儿子”,直截了当地说:“两颗,一万六。”
令大夫失望的是,这个“黄金儿子”却无动于衷,只顾玩弄手腕的名表和手指上的戒指,根本就没打算搭理大夫。
大夫强调说:“自制的假牙在口腔内时间一长,容易氧化形成灰色氧化物,沉积到牙龈边缘容易引起牙龈变灰等症状,受到外力时还易脱落。”而我却感觉大夫在推销他们的假牙。
我的想法和这位“娘”基本一致,因为,她倔强地选择了最便宜的那种。
“黄金儿子”一直不吭声,大夫又拗不过这位“娘”,只好同意了她的要求。“娘”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布包,一层又一层地打开,拿出钱来交了押金。
大夫遗憾地说:“补给点营养,一周后再来镶牙。”
两人走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当着大夫和母亲的面,开始训斥这个“黄金儿子”:“浑身宝器、衣冠楚楚、人模人样的,却舍不得给娘付款镶一副好牙。”
话音刚落,这位“黄金儿子”又折返回来。他说:“大夫,麻烦您给我娘镶最好的烤瓷牙,费用不用考虑。不过,您千万不要告诉她实情,我娘是个很节俭的人,我不想让她不高兴。”
望着我的母亲,我的眼睛湿润了。
最近公司特忙,我几乎每晚两点左右才睡觉。
我上床的时候是凌晨一点,窗外的雪花一片一片飞过来贴着窗户玻璃。我裹紧被子,想上紧闹钟,却发现闹钟坏了。
天太冷,睡得又晚,我担心早上起不来。于是,我给母亲拨了电话:“妈,媳妇去美国出差了,闹钟也坏了,明天大早要去工地接新人,签合同,早六点,给我闪个电话,叫我起床哈。”
“好——”母亲在那头,声音有点颤抖。
电话响的时候,天还很黑。妈妈那头说:“儿、儿子,快、快起床,今天,接新人。”妈妈说话时喘着粗气,还不停咳嗽。
我看了看手机,才五点:“妈,不是六点叫我嘛?还想多睡会儿呢!”
妈妈那头忽然不说话了,我没多想,就挂了电话……
外边的天气真冷,城市的繁华被漫天雪花掩盖在朦朦胧胧之中,我小心翼翼地将车开到了建筑工地。
工地大门口,一对50开外的夫妇正不停地跺着脚,一边搓着手,一边欣喜地聊天。
“你一晚上没睡安稳,提早一个小时就催我,八点才出头一趟车呢!看看,还要等。”
“是啊,这头一天上班我不放心,不是离八点还差十分钟了嘛!”
工地距离城市毕竟十余里地,看着这对夫妇,我便想起自己的爹娘。于是我说:“大叔大婶,天太冷,等第一趟车过来,我让车送你们回城。”
夫妇俩几乎同时回答:“不用不用!”
清晨的第一趟运料车终于开出了大门,开车的是一位年轻小伙儿。我冲着小伙子说:“停车,把这两位送回城里……”小伙子根本没打算停车,我话还没说完,他就神气十足地一脚油门把车轰轰地开走了。
作为他的老板,我很气愤。后来,是我开车送的这对夫妇。见我脸色不好,他们笑着宽慰起了我:“别生气,他是我儿子,今天是他第一天出车,我们是来看他的……”
返回途中,我接到妻子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她说,妈妈病危,是邻居送到医院的。
妈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儿子,是妈妈不好,前晚一直没敢睡,生怕你第二天会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