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卫平
1968年I0月,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章娅,小名丫丫。那年,她15岁,我16岁。
我们家庭之间的差距是很大的,她爸爸是北京军区副政委,中将军衔,“文革”中没有受到任何冲击。我父母都是“黑帮”,家被抄过好几次。她从来没有歧视过我,还帮我洗衣服。她爸爸妈妈对我也挺好,经常叫我去吃饭,甚至住在他们家。那时,我们两小无猜,有点类似保尔和冬妮娅。
到了1969年3月,章娅突然失踪,她家里的人拒绝告诉我她的去向。我问她的几个女友,她们也不知道。
有一天,她从青岛来信了。原来,她被家里送到东海舰队当了兵。我明白,是她家里觉得我们门不当户不对,采取措施断绝我们的往来。
知道章娅在青岛,我想去找她。那时,父亲已经放回来,对我管得很厉害,总怕我学坏了。我决定先去太原,摆脱父亲的控制,再想办法去青岛。
太原有我两个小棋友——刘黎亭和张小弟,我们是在成都参加全国少儿围棋比赛时认识的。我口袋里只有5元钱,一路蹭车到了太原。
刘黎亭和张小弟的父亲,一个是山西省委的宣传部长,一个是组织部长,当时受到造反派猛烈冲击,情况挺惨。我在两家之间来回住,和他们下下棋,有时,也和他们的父母聊聊天。
我把准备去青岛的想法告诉刘黎亭、张小弟,他们表示愿意陪我一块去,我非常感动。但是没钱,怎么办?
他们瞒着父母,从家里拿了一点钱。我给家里打电报谎报有事,家里寄来了10元钱。有了基本生活费,我们从太原开始扒车,经历了许多辛苦,多次被人家抓住,遭受殴打,然后被赶下车。
到了青岛,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就跟小流氓似的。
我们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东海舰队。人家当然不让我们进门,我们只能打电话叫章娅出来。
过了一会儿,章娅穿着一身崭新的海军军装跑出来了,刘黎亭和张小弟知趣地躲到一边。
我们谈了很长时间,我抱怨她走时为什么不打招呼,她却不停地跟我讲革命道理,什么世界形势啦,要抓革命、促生产啦,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所事事等等。
我说:“我希望你说清楚,为什么跑到这儿来?我们到底要不要保持联系?”
章娅只是说:“你应该回学校复课闹革命,别在外面瞎晃了。”
我一听,心凉了半截。历尽艰辛,千里迢迢来看她,却落了个“在外面瞎晃”。当时我感觉,她现在进入革命者的行列,我则成了游手好闲的人。
最后,章娅对我说,部队的纪律很严,她出来的时间不能太长,然后问我有没有钱——她肯定猜到,我是自己跑出来的。当时,我的口袋里已经没钱,但是说什么我也不能要她的钱。
就这样,我们分手了。
我们3人买了五等舱,准备坐船去上海会一位棋友,然后扒车回北京。结果到了南京,我们就走不动了,我们一分钱都没有,真可谓“弹尽粮绝”。
没有地方住,我们就在候车室里坐了一夜。
虽说是4月份,但夜里天气有点冷,加上肚子饿,半夜,我们都醒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发现前边地上有15元钱。一开始,我们特别紧张,没敢去捡,先朝四周看看,确知没人注意,张小弟快速把钱捡起来。对我们来说,15元真是救了命,我们就是靠这15元钱,平安地回到北京。后来,张小弟为此写了一首诗,我也托他写文章,寻找失主,如果能找到,我们一定要重谢。
从青岛回来,我仍然没有死心,给章娅写信,可她从来不给我回信。我有一张她送我的照片,上面还有她的题字,我一直视如珍宝,藏在身边,每天晚上我都把它放在枕头底下。
4月30日夜里,东华门派出所的一个民警突然闯入我家,要把我抓走。我问为什么,他说:“过节了。”
简直是莫名其妙,他认为我是不安定因素,我只能乖乖地跟着他走。临走前,他从我的枕头底下翻出章娅的照片,说:“哎哟,你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我和章娅两家所在地,属于同一个派出所,显然,他认识章娅。他那话的意思是:你这个小流氓,怎么会认识将军的女儿?
说着,他就把照片没收了。我愤怒至极,却无法说明这张照片对我的意义,只能看着唯一的纪念物从眼前消失。当晚,我被关在派出所一间小屋里。
第二天天一亮,派出所就把我放了,那张照片没有还,这是我唯一的一张章娅的照片,以后再也没有了。
后来,我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仍然隔一个星期给章娅写一封信,她还是不回。知青精神空虚,谈恋爱成风,我始终没有谈过,也没有交女朋友的欲望,在我心里只有她。
那时,我很穷,工资被扣发,邮票都成问题,我宁可少买一个馒头(那时,八分的邮票,可以买两个馒头),也要坚持给她写信。她不理我,没有回过一封信,对我的刺激真是太大了。我终于明白,她看不上我。渐渐地,我也失去了信心,停止了写信。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只要路过她家的胡同口,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朝里面望上一眼,那里有我的初恋和少年时期的美好回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