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
文革”时期太注意“左”或“右”,而且一阵批判“极左”,一阵又转风向,开始批判“极右”。结果是多少年下来,让一般人弄得“左”“右”不是。据何东回忆,当年他父亲供职的机关里,有个人原名叫“×永右”。“文革”一来,赶紧改名叫“永左”,而且还因此得到革委会特别表扬,说他是“大义灭名”。到“文革”刚一结束,他又改回名来还叫“永右”,可之后又开始批极右。这一次他做得比较绝,干脆去派出所改户口本,从此就叫“永中”了。
这不是段子,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现在看来感觉可笑,但谁又能笑得出来呢。那个时代,随处可见的是批斗、游街、大字报、戴高帽,两个字——整人。被整者无疑是痛苦的,整人者却未必快乐。前脚整人,后面又被人整,其心情若何,想必是体验了现世报一样吧。
宋振庭在中共高级干部中,以博学、多识、能写而受到瞩目,具有相当高的社会知名度。从任曲阳区大队政委时算起,三十年间,他当过市委书记、地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长、省委常委、省革委会副主任(副省长)、中央党校教育长,他的最后一个职务是中央党校顾问。“文革”前,宋振庭和傅抱石谈了一次画,傅事后对关山月说:“想不到东北还有这么一个人,地方官里还有这样懂艺术的人。”冯其庸也曾提起,宋振庭有一次到冯家,看到墙上的一幅画,脱口而出:这是XX笔法。还有一次,北方昆曲剧院请宋振庭去看《牡丹亭》的彩排,他竟能整段整段背杜丽娘的唱词,令在场的行家大为惊诧。宋振庭自己则说:“我不是思想家,但是一个独立思考者。可以夸张一点说,我不是用双脚站在地球上的,而是用自己的脑子站立于世界。”周恩来曾在庐山的一次会议上对东北的同志说:“各地都有地方戏,你们啥也没有,评剧源于唐山落子,不是东北的。”“你们东北是工业基地,钢铁、电力、煤炭等都居全国前列,还有大豆高粱,但你们的文化艺术太差了。”作为吉林省委宣传部长,听到总理直截了当的批评,宋振庭很受刺激,经过深思,决意创建吉剧,他向省委请缨,亲自抓这项工作。1959年冬天,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宋家每天晚上聚集着一帮人,有写剧本的,有设计唱腔的,有导演的,连弹带唱带争论,每天闹到后半夜。他们本着“不离基地,采撷众华,融合提炼,自成一家”的指导思想,在反复切磋、探讨、争论之后,一个新剧种终于在东北诞生了。他们带着《桃李梅》、《包公赔情》、《燕青买线》等剧目进京演出,引起轰动,得到了周恩来的首肯和曹禺、王朝闻等戏剧界权威的称誉。其中《桃李梅》是宋振庭夜里躺在床上突发灵感得来的创意——用三种花隐喻三种不同性格女性的命运编一出戏。后来全国有16个剧种移植演出过这个剧目。可以说,没有宋振庭就没有吉剧。
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曾有过不堪的“整人”经历。宋振庭的最后几年,是在胰腺癌的折磨中度过的。去世前半年,他在写给夏衍的信中说:“1957年反右,庭在吉林省委宣传部工作,分管文教、电影。在长影反右,庭实主其事,整了人,伤了朋友,嗣后历次运动,伤人更多,实为平生一大憾事。对此往事,庭逢人即讲,逢文即写。我整人,人亦整我,结果是整得两败俱伤,真是一场惨痛教训。”
夏衍的回信,既婉言抚慰宋振庭的负疚之心,又列举建国后封建残余继续为患的诸多事实:“足下大病之余,总以安心静养为好,病中苛责自己……对康复不利。任何一个人不可能不受到时代和社会的制约……两千多年的封建宗法思想阻碍了民主革命的深入……我们这些人也真的认为封建主义这座大山早已推倒了,其结果呢?封建宗法势力,却‘我自巍然不动。……我们这些受过‘五四洗礼的人,也随波逐流,逐渐成了‘驯服工具,而丧失了独立思考的勇气。”(禇赣生、邹益编《告白人间——名人遗书》)
当年在延安批斗王实味时,斗争会上,王实味每说句什么,即招来一片怒吼和痛斥,萧军坐在会场后边,听不清前边说些什么。他便站起来大声喊:“喂,喂喂,让他(指王实味)说嘛,为什么不让他说话!”会场上人们目光一时间集中到萧军身上,萧军也毫不在乎。引火烧身,引来了对他的批判。
在纪念鲁迅逝世六周年的会议上,众炮齐轰,众多重量级人物如周扬、刘白羽、丁玲集矢萧军,萧军火爆脾气,哪里受得了这气?他舌战群儒,不曾怯场,会上火药味渐浓,从晚上八点舌战到凌晨两点,一焰更比一焰高。后来吴玉章出来圆场:“萧军同志是我党的好朋友,他今天发了这么大的火,一定是我们有什么方式方法上不对头,大家以团结为重,互相多做自我批评吧。”萧军听了吴老这话,心里好受了一些,也退了一步,做了自我批评:“我先检讨,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的错,那百分之一的错,你们有没有呢?”丁玲站了出来:“我们一点错都没有,百分之百都是你的错。我们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你这个朋友等于九牛一毛,有没有你,对共产党毫无影响。”这话又激怒了萧军,萧军撂下话来:“你们的朋友遍天下,我这根毛也不想附在你这牛身上。我到延安来没带别的,就是一颗脑袋,一角五分钱就解决了(注:一角五分钱可买一颗子弹),怎么都行,从今天起,咱们就拉—蛋—倒!”说完则走人。
1955年8月3日,中国作家协会召开党组扩大会议,开展对胡风集团的批判斗争。这个会开到第三次,矛头突然转向,给每个与会者发了一份给刘少奇的“匿名信”,接着提出了“丁陈反党集团”问题,理由一是丁玲与陈企霞把《文艺报》搞成独立王国,丁玲在文学研究所还搞了一个独立王国;二是说丁玲、陈企霞等人都有历史问题没有搞清,他们存在着“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思想和向党闹独立性的倾向”。揭发批判会共开了16次。9月30日以作协党组名义把会议结果《关于丁玲、陈企霞等进行反党小集团活动及对他们处理意见的报告》呈报中共中央,得到中央批准,开除陈企霞与李又然的党籍,丁玲被撤职,但没有开除党籍。后来,丁玲提出,1955年对她的批判,很多都与事实不符,要求中宣部重新调查,并写了申诉材料。1956年,中宣部成立了专门小组,调查“丁陈反党小集团”问题。经调查核实,认为大多与实际情况不符。为此,1957年1月作协党组召开若干次会议,讨论修改给丁玲、陈企霞定的“反党小集团”的结论,1957年5月作协整风,广大群众发言提意见对搞“丁陈反党小集团”提出质疑。周扬等人在会上承认1955年对丁、陈的搞法是错误的。紧接着,反右斗争开始了,丁玲被说成是“翻案”,“向党进攻”。而后丁玲、冯雪峰、陈企霞等被打成右派反党集团。1958年丁玲被开除党籍和公职,保留作协理事。后来她随丈夫陈明到北大荒,“文革”中被关进监狱8年,出来后安置在山西长治乡下。1979年返回北京,后平反。不知在挨整时,在狱中时,丁玲是否会想起和萧军那次对话,我想一定会的。
(责任编辑:巫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