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丁远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件刻着痛楚印记的往事,几十年来一直缠绕着我,挥之不去。
1955年8月,暑假中的一天。当时,我在南京新华日报社任社长室秘书、总编办公室秘书(还兼任共青团支部书记)。那天上午,楼下传达室打来电话,说有一个中学生要求见总编,说有重要事情,很需要得到报纸总编的帮助。
上世纪50年代的《新华日报》十分重视读者群众的来信来访工作,社长和总编按内部规定都有接待读者群众的义务。报社也把群众工作当作报纸的生命线,十分强调党报的人民性,全心全意为群众服务。虽然那时新华日报设有读者来信组(接待读者和处理、编发读者来信)、群众工作组(管理联系驻地市记者站),但如果有读者指名道姓或一定要找社长、总编接待,除了有特殊情况如开会或出差或正在写作社论等要事外,社领导理应亲自接待或把读者群众请进办公室来面谈。
这天上午,社长吴镇去了省委开会,总编高斯正在写一篇重要社论。我接传达室电话后,马上向三楼同一办公室的高斯汇报,他认为一个中学生没有要紧事体,不会到报社来找总编的,他要我去代表他接待一次,并要我作详细记录。
我遵命去楼下接待室,见到了这位名叫潘寅生的初中生。他在下关中学初中毕业后,从南京去投考苏州高中,当年“苏高中”教学质量好,在省内很有点名气。那时,初中毕业生可以自由择校报考。潘寅生这次升学考试虽成绩很好,却落榜了,一时想不通,竟然投江自杀,被人救活。有好心人劝他年纪轻轻的,不该轻生;另有高人指点他,像遇到这样气人的不平事,可去找新华日报总编,要求党报支持。所以他就来到新街口新华日报社找总编高斯。
潘寅生出生于南京下关一个贫困家庭,父母早亡,是个屡遭不幸的孩子,靠姐姐扶养长大。在下关读完了小学和初中。他从小刻苦学习,初中毕业后,姐姐实在无力让他考高中。这次他投考“苏高中”是瞒着姐姐、姐夫,自己选择的志愿;他想离开南京,不要姐姐操心,他可以在苏州半工半读或勤工俭学,以自己双手养活自己,供自己上学,走一条自力更生的路。
哪知,潘寅生在苏高中报名那天,因不是同一底片的两张不同报名照,与一位值班报名老师争执不休,直闹到教导处。
开初,小潘虽然向这位报名老师说明了情况,求他网开一面,宽容他报名,那位老师却一定要他交出两张同样的照片才准填表。于是发生了口角,结果闹到教导主任那里。潘寅生说明因家庭经济十分困难,一时没有钱拍新照片,这两张是临时找出来的旧照片,凑合着用的。教导主任看着这位俭朴的学生,产生了恻隐之心,很是同情潘寅生,准许他填表报了名。可是那位值班的体育老师认为失了面子,对小潘耿耿于怀。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碰头”,潘寅生考试那天,考场监考恰是那位体育教师,他有意找潘寅生的岔子,说他坐得不端正,流里流气,品行不端;小潘钢笔里没有墨水了,不给他吸墨水,并在考场上几次讥讽他。最后,潘寅生虽然考试成绩合格,平均分都在80分以上,但这位体育教师却千方百计节外生枝,他发信给南京下关小学、中学,反映潘寅生考苏高中时的所谓恶劣表现,要求学校出具他在小学初中期间的品德表现。中学证明小潘艰苦朴素,认真学习,善于思考,成绩尚好,遵守纪律,有自我批评精神,能助人为乐,但个性较强。可是,下关小学班主任反映潘寅生在小学一二年级时曾“偷”过同桌同学的橡皮、铅笔。
潘寅生就此倒霉了。在这个体育教师的搬弄是非报复之下,潘寅生考试成绩虽然合格,但道德品质不好,从小就有“偷窃行为”,报名时又与老师无理吵闹,学校作出了不予录取的决定。
潘寅生落榜后,找到那位帮助过他报名的教导主任,知道了为什么不能录取苏高中的原因,即感到前途渺茫,就产生投江自杀的念头,救活后被一名好心人相劝,并指点生命来之不易,轻生是不可取的;应该向党报反映情况。于是他来到新华日报想找总编支持。
那天我接待了潘寅生,首先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并安慰他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其次鼓励他珍惜生命不要丧失信心,“知识就是力量”,要读书还是有机会的,要他振作精神讨回公道。并向他表明,我向总编汇报后再与他联系。他听了我的话后,来时那副愁眉苦脸、失望悲观的情绪有了变化,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接待室。
总编高斯看了我的接待记录,并听了我的汇报。他认为一个青少年出身穷困,报名照片不必强求一律,只要是本人照片,应该可以凑合着用,不必非得新拍。青少年正在长身体长知识的时期,考试成绩合格,说明了他求学认真,说不定将来还是个人才呢,不该轻易剥夺其读书的权利。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难免染上这样那样的不良习气,作为教师要善于教育引导。至于幼小时拿过同学的橡皮铅笔,或许是相互拿错了,这是常有的事,不能认定是“偷”,偶然一两次也不能伤害少年儿童的心理。高斯分析情况后,指示我作进一步调查。如情况属实,可以考虑在报上发表,并可组织文章展开讨论。
第二天,我去下关小学、中学找校长、教师、班主任等作了调查,他们比较客观公正地对潘寅生作了评语。其班主任和教师们认为小潘个性比较倔强,但好学上进,学习刻苦,成绩优良。学校基本上肯定了小潘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并出具了书面意见。
但我在家访中发现,小潘家境的确贫困,其姐夫不务正业在外闲荡酗酒,姐姐、姐夫经常吵闹打架,家中很不安宁。小潘在姐姐家处境十分艰难,他初中毕业自认为学习成绩上乘,可以投考苏高中。一方面慕名苏高中师资水平高,教育质量好。另一方面他主要想离开南京,减少姐姐的负担。不料在苏高中报名和考试期间遭到如此境遇,对这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打击太大了!
我经过几天来的采访调查,写成一篇专题调查报告、教育通讯稿,标题为《南京学生潘寅生投考苏高中的遭遇》,同时我组织潘寅生本人写了一份稿件,叙述他报考苏高中的情况及一心想进校读书的迫切心情,表达了要读书的愿望。该稿经我编改后,题目就叫《我要读书》。我把两稿一起送请总编高斯审改,经总编初步修改定稿后,签发用老五号铅字排成大样。然后在排字房打了三份大样:一份以总编室盖章,寄交新华日报苏州记者站记者黄载,请他协助去苏高中等有关方面了解核实。另外两份大样,我根据高斯意见,交给科教组组长潘宗信处理(潘宗信,女,笔名潘荻,1958年后调北京新华总社工作,早已离休。2009年重阳节,我们接受当年老社长吴镇邀请,“新华老报人”聚会南京,我和潘荻还谈起了这件往事),建议她如同意,请她送省教育厅备案审核。endprint
就在这个时候,《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长篇通讯《吕再生重新上学了》及《我要读书》的文章。吕再生是个农村学生,也在考中学时,因为小时候有过“小偷”行为,不予录取。他写信给中国青年报社求援,报社十分重视,让记者调查写成长篇通讯,同时发表社论《如何正确对待青少年的某些缺点问题》。吕再生为了感谢报社对他的支持帮助,有了重新上学读书的机会,于是把原名“吕善生”改为“吕再生”,以作终生纪念!
鉴于中国青年报大力支持吕再生上学受到的启示,我们党报为什么不能支持潘寅生上苏高中?
后来,我离开了总编室,要求去南通专区记者站搞采访工作。不知什么原因,关于“潘寅生事件”的稿子,既未见报又杳无音讯,可能是“阶级斗争的弦更绷紧了”的缘故吧。
半年后,据说潘寅生又来找过我,后来由科教组同志接待的,没有认真对待他的事,并把他也当作“小偷”一样防范,他感到上苏高中读书的希望破灭了,而且平白地受到了侮辱。他想找到一种无痛苦的归宿,曾爬上火车糊里糊涂地去了广州,后又独自走去深圳边防哨所,被怀疑要“偷越国境”,哨所又把他送回了南京。从此以后派出所、居委会都把他当要偷逃境外的坏分子看待。
1957年以后,我在新华日报社被打成“右派分子”,1958年3月被省公安厅遣送苏北滨海劳动教养。
我在东直农场劳教四年后,所谓已“改恶从善”,得到了“摘帽解教”。1961年回到新华日报,半年后,又被下放到启东县农村当了18年中小学教师。从小学教一年级、三年级到教初中三年级,最终是万安社中教高三毕业班的语文教师。
1979年2月,我找到新华日报社,终于错划的右派问题得到平反改正。
那年10月初的某一天,潘寅生突然来到我教书的万安社中。我和潘寅生23年后重逢,两人都分外高兴,促膝谈心了两个夜晚,交流了血泪斑斑岁月中的各自遭遇,庆幸大难不死,不禁心潮澎湃,涕泪纵横。
那次交谈我才知道他在1957年反右时,被遣送苏北方强农场劳教近20多年,开初他因受冤屈不满,不愿劳动,被批斗打罚,吃足了皮肉之苦。后来他想争取早日离开这专政之地,就积极参与劳动。他在农场边劳动边自学,学完了高中课程,又学了大学课程。从17岁学到三十七八岁,劳教部门见他积极改造,就解除劳教让他回到南京,先在一所中学当临时代课教师。他多次到新华日报询问我,没有得到回答;后来找到新华日报政工部门,才告知我在启东万安教书。这次他专门从南京辗转赶来启东农村看望我,在我那里住了三天。
这次见面后我们又通过两次信,得悉他经过旷日持久的申诉,经历了无数的艰难曲折,终于平反了冤案,落实了政策,并被转为正式教师。以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又是30多年过去了,我去南京打探他多次,都没有得到任何信息,也无人知道他的下落。现在不知这位从小受苦受难,后来为了要读书又经历了种种磨难,一生坎坷的潘寅生,究竟在哪里?生活得怎样?
我的心里一直牵挂着!
(责任编辑:巫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