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
在近代中国人的心目中,乾隆皇帝的形象呈现出丰富的混杂:一方面是各类戏说和民间故事里面频繁出现的人性化君主(无论是昏君还是明君);一方面是知识分子对他的痛切和鄙视。在近代史书的记载中,这种混杂换了一种方式:一方面乾隆奠定了近代中国疆域的大致基础,另一方面他却拒绝了与世界沟通的机会,要为中国在近代的衰落与屈辱负责。
但无论是何种评价,大概都不会有人赞美乾隆的文化建树,所以当美国学者欧立德这本《乾隆帝》译成中文出版的时候,最受诟病的就是名为“文化巨人”的第七章。这一章说,乾隆是艺术家、诗人、收藏家、文化事业的赞助人,以及学术争论的仲裁者。尽管作者也提到了文字狱,但同时认为,大规模的审查既非乾隆的本意,也超出了皇权的控制能力。这样的说法,无疑与历来对乾隆的评价区隔甚大。
《乾隆帝》本来是面向西方读者的一本普及读物。作者有感于乾隆这样一个大有为的君主在西方的知名度之低,所以才写了这样一本书,因此书中对乾隆的描述不免略有回护与渲染。这提醒读者,对于一本西方人写给西方人看的中国历史读物,不要忽略其西方语境。
欧立德是所谓“新清史”的代表人物之一。身处这一学术潮流中的清史学者善于利用满蒙藏等民族文字,重视满洲人及满洲特性在清代历史中的地位,并且主张把清代放在全球史的背景下来研究,强调清代作為一个多元的统一帝国与此前中原王朝的区别。《乾隆帝》专门有一章讲“满洲成功之困境”,描述乾隆如何努力保持满洲传统的存在与延续,在规范满洲语言、编纂满洲历史、重订宗教仪式等方面都付出了大量精力,以避免满洲人被汉族文化所同化,从而保持满洲人的战斗力和对国家的掌控,就是新清史在此书中留下的最明显印记。
与一般中国史著不同,讲到所谓“十全武功”,作者没有把乾隆皇帝对西域的军事行动说成“统一中国”或者“平叛”的进程,而是指明这是“帝国的扩大”,是乾隆被动发起的有限度的扩张行动。或许这种说法更加接近历史的真实。
对于广受争议的马戛尔尼使团事件,《乾隆帝》依据西方史学家的研究,也提出了与中国史学界传统观点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双方的沟通障碍源于两种外交体系的差异,并且今日我们所熟悉的国家间相处方式只不过是17世纪以来才有的产物,而在此之前,欧洲各国在处理国家关系的方式上与乾隆所采用的框架并无太大区别。
与同样题材的已有作品相比,《乾隆帝》个人传记的成分更多一些。书中以不少篇幅讲到他的家庭、他的感情以及他的私生活,结论部分称乾隆为“天之骄子,世之凡人”,作者提问说:“乾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问题比“乾隆是个什么样的皇帝”更难回答,但会让历史写作变得生动。
乾隆帝统治中国60余年,后世认为中国在他的统治下盛极而衰,他留下的政治遗产当然不能忽视。在书的末尾,作者提到乾隆的五个悖论,包括边疆殖民与环境退化、民众福祉与官员腐败、满汉平衡与偏袒满洲、支持文化与书籍禁毁、帝国一统与战争杀戮。作者认为,这些悖论给乾隆君臣带来五个问题,分别是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的成本、政府如何吸引人才并保持官员品质、特殊族群与帝国整体的利益平衡、文化保护与文化破坏,以及帝国统一的成本问题。
虽然欧立德于此着墨不多,但是许多中外学者的研究已经指出,乾隆对官僚系统和汉族读书人进行了系统性的压制和驯化,他延续了康熙以来、尤其是乃父雍正帝的政治风格,使得揣摩君心、逢迎上意的政治文化得以固化,官僚系统和知识人的独立性都大大削弱。但在皇帝对于政治事务的个人专制和文化上的高压态势达到顶峰的同时,却实现了清代疆域最大规模的扩张,一个全新的、管理方式多样的复合式帝国也确立基本的框架。乾隆最大的历史功绩是确立了清帝国的基本构成和统治模式,而他最为人所不满的是因专制而导致的腐败和无能,两者同时集中于乾隆一身,所以才使他成为常论常新的人物。
同样的历史,在不同的时代会投射出不同的问题。关于乾隆人们问得最多的是,在他的时代,中国有机会与西欧一样实现近代化的起步吗?政治上的专制高压与多民族的国家结构之间有没有必然的共生关系?是不是只有中央集权与个人独裁式的统治才能保证帝国的稳定统一与有效运转,抑或在民族关系复杂的国家中有没有可能构造良好的政治体制?如果说新清史能给现实以启发的话,那么或许这些也是该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