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航坠毁世界波

左璇 蔡婷贻

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民航空难。7月18日，马来西亚航空MH17客机坠毁在乌克兰与俄罗斯边境，这里是当今世界上最具争议的地区之一。

常规的民航空难调查有着既定程序：在发现坠毁地点以后，由当地警察用警戒线将散落遗体和残骸的区域围起来，飞机制造商、引擎制造商和安全调查机构派专员前往调查，新闻媒体开始梳理各种线索、披露最新进展，航空公司则根据国际惯例通知遇难者家属——这些步骤通常会在空难后几个小时或者第一天完成。

MH17墜毁现场呈现的则是拖延、无序和等待。

记者赛登（Max Seddon）在他的博客中记录了事发第三天在现场看到的场景：现场尚未拉上警戒线，一些灰头土脸的矿工站在周围、等待清理尸体，救护车呼啸着来来往往，运送的不是尸体而是实枪荷弹的士兵，一些摄影记者在现场自由穿行拍摄，时不时踩到散落的人体部位。

除了这些对死者缺乏基本尊重的细节，对失事现场证据的搬动还有可能影响到后续调查的准确性，比如应该保留在原位的飞机残骸被搬动；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欧安组织）调查员还声称，看到武装分子拆解飞机残骸。

美国和欧盟对俄罗斯接纳克里米亚及干预乌克兰局势无能为力，而民众对肇事者的愤怒变得可期利用。隐藏着强烈政治动机的指责，媒体的狂轰滥炸，纷纷指向亲俄武装与飞机坠毁脱不了干系。不过，结论多来自推演。

缺乏确凿的直接证据，只能带来各方互相指责和推诿。陨落的马航客机上搭载了来自至少十个国家的居民，包括马来西亚、澳大利亚、印尼、菲律宾、新西兰、加拿大等在内的国家被拖进了美国、乌克兰、欧盟和俄罗斯之间激烈的地缘政治博弈。

地面调查迟缓

7月21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澳大利亚提出的决议，要求乌克兰东部武装人员保证调查组安全，使国际专家能针对17日坠毁的MH17客机进行独立调查。但调查并不那么顺利。

空难发生五天后，经过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与乌克兰民间武装的谈判和协调，武装分子交出了乘客的尸体和黑匣子。除了拥有调查权的事故发生地国家乌克兰确定将调查权交给荷兰外，国际调查人员在飞机失事一周后仍因安全问题无法接近失事现场。

根据荷兰安全委员会的新闻稿，目前国际调查组由24名来自马来西亚、德国、乌克兰、俄罗斯、美国、荷兰、英国、澳大利亚及国际民用航空组织的专家组成，4名荷兰调查员已经在乌克兰。但在过去一周里，大部分调查人员主要在基辅和阿姆斯特丹通过现场照片和影像进行分析。

7月23日，武装团体允许3名非国际调查组成员，包括2名马来西亚民航官员和1名马来西亚航空专家，进入失事现场进行勘查。

唯一自7月18日当天就进入失事现场的是欧安组织，该组织自4月内战爆发就在乌克兰派驻形势观察员，这些观察员到7月20日第三次进入现场时方获得无限制的行动自由。

综合以上情况，飞行安全意外调查专家对现场可能被破坏造成的伤害感到担忧。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前主席豪尔（James E. Hall）对《财经》记者表示，俄罗斯拥有非常专业的飞行安全调查组织，但没有采取行动协助保留现场，让没有相关经验的乌克兰东部武装控制了现场。

调查人员抵达失事现场后，通常会先在9英里长的区域内划出残骸分布图，接着在这片区域寻找飞机的所有零件。

从飞机残骸的分布，可以分析飞机如何在空中解体：如果飞机的机尾在失事现场的最前方，表示飞机是从机尾开始解体的；再者飞机表面金属层受到的损害，也能显示飞机受到何种攻击。

英国飞行安全专家利尔芒特（David Learmount）对《财经》记者解释，如果飞机是垂直坠落，所有残骸会在地面上撞击出一个大洞；如果飞机落地时仍相对完整，但以非垂直角度坠落，那么碎片就会沿着飞机移动的方向，分布成一条细长的轨迹。从这次MH17客机广为分布的碎片来看，飞机应该是在空中爆炸或解体。

安柏瑞德航太科技大学意外调查专家瓦多克（William Waldock）从现场照片推断， 机尾，包括水平稳定器先分离， 这时其他机体还保持相对完整，因此在坠落后，引擎、机翼、起落架等坠落的位置接近。

被怀疑击中飞机的山毛榉导弹是打击可灵活翻转战斗机的利器，它在目标100英尺-150英尺范围内爆炸并释放出许多高温金属弹片，造成最大的破坏。瓦多克分析称，飞机残骸有射穿的痕迹，这符合被此类型导弹击中后的特征。

由于欧安组织调查员指出飞机残骸被搬动了，美国国家运输调查委员会前调查员休斯（Hank Hughes）认为，此次调查人员首先需要勘查的是哪些飞机残骸遭到移动。

另外两个重要证据是飞行记录器和机舱对话记录，也就是所谓的黑匣子。这两项记录能反映飞机本身是否出现问题；若是受到外力攻击，调查人员可根据当时的飞行高度和具体位置推导出导弹的发射地点；此外从机舱对话记录，也可能听到爆炸声。

乌克兰东部武装于21日将黑匣子交给了马来西亚调查代表，之后马来西亚将其转交给主导调查的荷兰。受荷兰委托，英国空中事故调查分部的实验室负责读取黑匣子的数据。目前实验室已完成机舱对话数据的下载，记录器虽然受到损坏，但记录仍非常完整，技术人员也未发现修改记录器的痕迹，实验室将在24日继续下载另一个记录器。黑匣子内容分析还需数周时间。

推演不出的结论

由于现场勘查不力，各方目前主要根据监测到的弹道轨迹和事故前后的事态发展对事故原因进行推演。

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Belfer中心项目主任、空军飞行器和导弹方面的专家瑞安（Kevin Ryan）的个人推演是：击落MH17的山毛榉导弹来自乌克兰东部武装的地盘，武装团体可能使用的是从乌克兰军事基地偷取，或从俄罗斯取得的发射器；发射导弹的可能是武装分子或者和武装团体有过合作的俄罗斯人，因为掌握山毛榉导弹发射器的操作相当困难，操作者需接受过培训，或者有富于经验的人指导。

山毛榉导弹发射器通常由指挥车、控制车和一台远程监视雷达共同控制。如果在没有控制车的情况下进行操作，操作者由于没有时间和足够的信息锁定目标和决定目标的性质，就可能将民航飞机误认为军用飞机。这可能是造成坠机事故的原因。

但是，瑞安也承认，目前掌握的关于导弹射程、轨迹等资料不足以重现事实，最有力的证据要来自于对事故现场和飞机残骸的勘查。

荷兰安全调查委员会对调查结果和公布时间有最后决定权，如果调查结果指向任何犯罪，该委员会则会将证据转交相关机构。

由于民众高涨的愤怒情绪，政客和媒体在调查产生结论前，已经展开数轮心理战。

美国国务卿克里7月20日接受媒体访问时说，虽然现在还没有结论，但他可以公布一些已经证实的细节供大家自行判断：上月，俄罗斯向乌克兰东部武装分子运送了150辆坦克、大炮等装备，武装分子击落12架军用飞机，美国近期在叛乱地区记录过类似山毛榉导弹射程高度的导弹运行轨迹，且看到在马航航班出事的时段武装分子在社交网站吹嘘他们击落了一架运输机。

美国和乌克兰的一些媒体甚至呼吁不允许普京参加年底的G20峰会和取消俄罗斯主办2018年世界杯的资格。

不过，美国空军前飞行员、ABC新闻台的航空业分析师南斯（John Nance）对《财经》记者指出，一边倒的指责未见得和事实相符，稍加思考会发现这些分析还有诸多漏洞。例如，武装团体移动飞机碎片是在销毁证据还是移动遗体需要？那些社交网站上的视频、音频和照片是否真实可信？武装分子曾经击落多架乌克兰军用飞机，是否就意味着他们具备击落民航客机的能力？乌克兰空军可否排除嫁祸叛军的嫌疑？这些问号都需依赖调查结果解开。

比利时议会前新闻发言人洛德（Lode Vanoost）则表示，对于西方国家来说，坠机事件是个千载难逢的谴责俄罗斯和乌克兰东部武装分子的机会，人们在找不到任何证据得出让所有人信服的结论之前，往往会彼此埋怨、指責。

普京的两难选择

俄罗斯即将面临更沉重的政治和经济压力。

芝加哥全球事务委员会7月23日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美国民众对俄罗斯的看法处于冷战结束后最负面的水平。而就在空难发生前两日，以俄罗斯向叛军输送武器为由，美国单独对俄罗斯实施了“第三级别制裁”。欧盟和美国均参与的前两轮制裁手段包括冻结资产和旅行禁令，主要针对与克里米亚入俄直接相关的政府要员和公司机构。但最新一轮制裁将范围扩大到包括俄罗斯石油公司、俄罗斯最大的独立天然气生产商诺瓦泰克公司、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有限公司下属的俄气银行、俄罗斯国有开发银行等在内的核心经济部门和公司。制裁于7月16日生效，这些机构难以在美国资本市场融资。

美国与俄罗斯的经济联系远不及欧洲，没有欧盟配合的美国单方面制裁不会对俄造成严厉打击。欧盟此前并未追随美国进入第三阶段的制裁，马航客机坠毁是否会加快欧盟扩大制裁的步伐？

鉴于俄罗斯对欧盟消费品出口和能源进口的重要地位，欧盟的制裁是否以及将扩大到何种程度并不确定。卡耐基国际和平基金会莫斯科中心主任特列宁（Dmitri Trenin）判断，欧盟也许把经济制裁再收紧一些，但仍然会落在美国之后，特别是在指控坠机事件与俄罗斯有关的证据不足、缺失和存在疑问的情况下；而普京也会继续想尽办法，利用经济杠杆拖住欧盟制裁的步伐。

位于布鲁塞尔的欧洲政策研究中心资深研究员埃莫森（Michael Emerson）认为，如果普京不调整政策，欧盟将加入第三级别制裁，金融、能源、军民两用技术有可能出现在新的制裁名单上。

埃莫森进而表示，前两轮制裁的效果开始显现，在国际金融市场不再为俄罗斯提供融资的情况下，俄罗斯的大型金融机构曾经向欧洲复兴开发银行求助，但遭到拒绝，俄罗斯接下来将在西方国家之外寻求融资支持。

卡耐基莫斯科中心的俄罗斯问题专家利普曼（Marie Lipman）说，一旦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乌克兰叛军是MH17客机坠毁的肇事者，摆在普京面前的是两个选择——要么放弃乌克兰东部非政府武装，要么激怒西方社会——放弃叛军意味着丢失最后一个制约乌克兰向西转的杠杆，激怒西方意味着经济更为艰难，“普京只能出奇制胜，他以前曾经做到过，但没有比现在的情势更困难的了。”

不管结局如何，马航空难已经因其世界级的影响被写进人类的民航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