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巍
1
啪!惊堂木一响,咱言归正传!话说,保定仁宗坐汴梁,君正臣贤民安康,可恨西夏发兵到,中原遍地冒火光!……
老汉俺今年九十有二,耳不聋眼也不花,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各位看官可能问了,这么大岁数,咋还身穿长袍马褂手拿折扇惊堂木,站在台上说个没完?您别着急,听俺慢慢道来。说书的全凭一张嘴,拉车的全凭两条腿,当官的不用大印到头来直后悔,谁让咱指着这张嘴吃饭来着?
您别笑俺嘴贫,想当年俺学说书的时候,也是个毛头小子腼腆得很。一句话能够憋出三个响屁来,土坷垃掉进井里半天听不到动静,真是愁死个人。俺家里穷,兄弟姊妹八个,加上俺父母两人,十张嘴成了填不满的无底洞。任凭家大业大,到头来也落得山穷水尽无米做炊。俺爹曾和俺说:要能喝上三盅老酒吃上一顿大肉,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可惜,俺爹的这个简单愿望至死没有实现,日本鬼子进了中原,梨花镇成了战略要地,就连他老人家的坟还在一颗炸弹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尸骨也荡然无存。
那时候村里有娶媳妇的、生孩子的、烧香还愿的、大病初愈的等等,都会从快要见底的粮囤里舀出三斗粗粮,掏出几个铜子儿请位说书先生说上三天的《呼家将》《杨家将》《三国演义》……
俺爹看着膝下八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巴儿,像是蓄谋已久似的狠狠拍了拍大腿,一口气卖了两个妹妹换了米钱,把两个哥哥撵到和尚庙里省了穿衣吃饭,又让俺学了说书,这才把余下的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送进了学堂。俺知道,俺爹让俺学习说书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老人家实在是没办法养活这么多人了,学一门糊口的本领至少饿不死;二是他老人家喜欢听书,尽管他也是木头桩子一个,但听起书来聚精会神一丝不苟,是个地道的书迷。
阳信县的说书名家是城南八里庄的王大嘴,他早些年下过济南,闯过关东,见多识广艺高胆大。听人说,他给韩复榘说过书,给阎锡山讲过笑话,还给张作霖约过八字,满肚子油盐酱醋,出口就能成文。王大嘴说起书来如同烧饼卷大葱嘎嘣脆,气息长嗓门大,有点口无遮拦但又时时离不开个理儿。
俺爹让俺拜他为师。
说起拜师这件事,俺爹太过自信。王大嘴终身未娶,是个资深的老光棍,又没有近一点的亲戚,收个徒弟养老送终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谁知,当俺爷俩冒着鹅毛大雪,踏着一路白光走了二十里路到王大嘴的门前说明来意时,人家竟然说了两个字:不收!
这可把俺爹急坏了,站在门前求情说好话,人家王大嘴就是不开口。过了一会,王大嘴把一壶老酒烫热,把一盘花生米炒熟,竟然独自小酌起来。俺爹还在那里耍贫,可俺的口水早就砸到脚面子上了。王大嘴说了一辈子书,开口答应个事儿竟然这么难。他对俺爹说:大兄弟,不是我不收徒弟,不是我不愿意把肚子里的这些鸡零狗碎传下去,我也有我的苦衷。现如今遍地闹革命,枪子满天飞,老百姓吃了这顿没下顿,谁的日子也不好过。你说,我收个徒弟容易,可这世道要真想混口饭吃又有多难?我不收徒弟是一张嘴,收了徒弟就成了两张嘴了!两张嘴吃饭穿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俺爹没想到王大嘴不收徒弟竟有这么大的道理,一时间也愣在那儿。王大嘴咬了一枚花生米,嘎嘣嘎嘣冒着香味儿,香味儿不一会便顺着门缝飘了出来。俺爹使劲咽了两口唾沫,咕咚咕咚的像是往水井里扔了两块半头砖。他老人家咬了咬牙搓了搓手,猛地抬起脚把俺踹在雪地里。俺爹说:王老先生,这个徒弟您不收便罢,反正他活着早晚得饿死,晚死不如早死,早死还能早投胎。今儿个俺就当着您的面把他打死吧,省得俺看见他闹心!俺爹说着,果真动起手来,他左一脚右一脚,踹得俺嗷嗷直叫。三九里的天,天寒地冻,雪似鹅毛,俺爹越踹越起劲,俺的哀嚎也越来越小。王大嘴终于忍不住了,他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推门拉住俺爹。王大嘴叹着气说:罢了罢了,看在你这个份儿上,这个徒弟我收下就是。
俺爹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他摁着俺的头说:儿啊,还不快给师傅磕头!俺咣咣磕了三个响头,从此踏进曲艺这行,学起了说书。
其实,俺师傅王大嘴收下俺之后,后悔得不得了。说书人凭的是一张嘴,但俺就是不会说话,也不喜欢说话。俺爹走后,王大嘴把盘子里剩下的三枚花生米赏给了俺。老头子点起一锅烟袋,眯着眼抽了半天。他一袋烟抽完,在炕沿上磕净了烟灰,像遛鸟一般说了段顺口溜:
大宋皇帝坐九州,
天下太平瓜果熟。
烛红摇影臣欺主,
人心好比无赖猴。
……
师傅让俺复述一遍,可俺就是说不上来,站在他跟前憋得像一只气蛤蟆,嗓子眼里冒着火苗。王大嘴用烟袋锅子敲打着俺的头,气鼓鼓地说道:天啊!我王大嘴竟然收了一个哑巴!
各位看官莫笑,师傅说这话也就是一句气话,不能当真。他老人家有的是法儿让俺张嘴。说起张嘴,俺遭的罪受的苦简直没法说啦。偌大的阳信县梨花镇,有尚家班唱京剧的,有温家唱西河大鼓的,他们都指着曲艺这行吃饭,可受的罪比俺要少得多。
说起阳信县的这些曲艺行,不得不撇开俺的苦难史,放下这个小段,书起另一章回。阳信县虽小却是藏龙卧虎之地,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俺入行的第一天,师傅就教了俺这么两句。他用热得发烫的烟袋锅指着俺的鼻梁骨,幽幽地说道:小子,这两句话你可要记牢了,嚼在嘴里烂在心头,一生也别忘。
是的,俺一生也没忘。
2
阳信本没有京剧班,只有几家草台子吕剧班。吕剧班从黄河以南的博兴传过来,土腔土调,土得掉渣。但这种土味儿老百姓喜欢,唱腔里尽是方言土语,诙谐幽默,哪家添了喜事,便会请这些草台班子唱两天戏,惠及乡邻。那些老太太们早早搬了马扎板凳,坐在一旁跟着戏里的人物欢笑哭泣长吁短叹。吕剧在阳信扎了根,谁都会哼哼两口。
京剧讲究京腔京韵,唱念做打翻、手眼身法步,这行儿的规矩多似牛毛。阳信离着北京六百里路程,到天津也需走上两天两夜,正宗的京剧传不过来,也就很少有人学、有人听。
阳信没有京剧,并不代表邻县没有京剧。顺着阳信县城梨花镇一直向北走二十多里,是海丰县,这个县城有家京剧班。他们行当齐全,能够一口气演二十天的连台本戏,有时还到北京、天津约几位三流角儿唱几场大戏,以壮声威。俺没学说书的时候和俺爹到过海丰赶会,曾目睹过这个班唱戏。当时演出的剧目俺忘记了,好像是一出老爷戏。锣鼓敲得震天响,台上的人员急急如风,马童一口气翻了二十几个跟斗,大气不喘一口。关老爷胯下的赤兔马飞腾跳跃,手里青龙偃月刀开天辟地,自有一股威武之气震慑台前。俺爹一辈子愁眉苦脸,看了这场戏,竟然有些回味似的说:真他娘的过瘾!台下叫好声喊成一片,震耳欲聋。
海丰的这个京剧班主要以演出武戏见长,《挑滑车》《小商河》《八大锤》《大闹天宫》《八仙过海》等。在这家京剧戏班里,有一位阳信人,姓尚名玉明,善演老爷戏,嗓子若钟,艺名“活关羽”,据说九岁唱红,是有名的角儿。尚玉明四十多岁,登台演出《走麦城》《灞桥挑袍》《古城会》等戏,红极一时。
尚玉明唱了半辈子戏却未娶妻,同俺师傅王大嘴一样,是方圆百十里有名的老光棍。在俺们这里,单身男人不叫光棍,叫油条杠子。至于为什么把单身男人叫个这么难听的代号,谁也说不清楚。老油条杠子尚玉明虽是单身,却养了一身怪脾气。他清早起来,不喝米粥、不吃馒头,而是温上二两梨花酒,透过宽广如大道的嗓子眼,咕咚咕咚咽下去。他的嗓子像一条小河,河水里浪花滚滚,一路酒香。戏班里的人在练身段、吊嗓子,刀枪棍棒斧钺钩叉,上下翻滚令人眼花缭乱。尚玉明踢踢腿扭扭腰,一口气打上五六十个旋子,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有年纪小的学徒屁颠颠地跑过来,手里端着早已泡好的茉莉花茶,手中还拎着几根炸得脆黄的油条,点头哈腰地奉给尚玉明。尚玉明也不推辞,张开后槽牙,甩开腮帮子,一阵狼吞虎咽。待茶水喝干了油条吃完了,打上一个响亮的饱嗝后,尚玉明才会卯足精气神高吼一声:小兔崽子们,操练起来啊!
戏班里的那些毛头小子得到命令,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各自拉开阵势,等候尚玉明教练技艺。不说别的,单说尚玉明一口气能打四五十个飞脚旋子,就把这些愣头青们给镇住了。要想学好戏,老师是关键。
尚玉明并不着急,看着这些稚气未脱奶味儿未落的孩子,他呲牙笑了,他心里想:他奶奶个嘴的,要想跟我学戏,先要耐住性子!尚玉明坐在早已备好的太师椅上,打起精神放开喉咙,说话的语调像念白又似唱。多年戏曲行的磨练,使他说话都带着京剧味儿:
小子们,咱们这行不比别的行当,咱凭的是本事吃饭,靠的是艺术之功。想当年老子学戏时,不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单说练功鞋都跑烂了一百单八双……
老油条杆子尚玉明不学说书算白瞎这么个人了。反正只要让他闲下来,一肚子词像滔滔黄河之水,奔流到口不复回。从前三皇说到后五帝,从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说到李自成逼着崇祯皇帝用裤腰带上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说上一个半时辰,他才算过足了嘴瘾。
戏班里也有资格同他一般的,听完他这些话,总会站在院子里跺脚高骂:尚玉明你个老油条杠子,放着学生不教,光在那儿胡扯!
尚玉明也不生气,呼啦起身,亮开功架,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地教授起来。别看他说起话来毫无正经没有章法,教起戏来却严厉极了。这人个头大、气力足,手中拎着一把木头刀片子,在小兔崽子们之间来回穿梭。他的两只眼睛如电,像一只盛气凌人的老鹰,眼神里净是犀利之光。哪个小兔崽子走了神,乱了路数,尚玉明的刀片子刷地飞下来,或打在屁股蛋子上,或打在大腿胳膊上,“啪”的一声肉响,打得那个瓷实。小兔崽子疼得呲牙咧嘴,一身冷汗流下来湿透衣襟,赶紧挺腰收腹提臀,再也不敢懈怠。
九岁红的刀片子又准又稳,朝小兔崽子飞过去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算是给了你提醒。刀片子想打哪就打哪,不偏不倚。他下手虽然不重,却足够人疼上三天,其中滋味并不好受。有时候心情好,尚玉明一个飞刀过去,听到那声敦实的肉响之后会大声训斥:关老爷是什么人?他老人家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灞桥挑袍单刀赴会,凭的是一股精气神。你们耍的这哪是关云长背刀,分明是孙猴子偷桃!娃儿们,你们把眼瞪圆了,腰板挺直了,精神头攒足了,看看我给你们演示一番!
尚玉明话毕,猛地一扭脸,整个人仿佛借了关老爷的魂儿一般,整个人即刻沉稳起来。老油条杠子九岁红尚玉明虽然没带三尺长的髯口,没穿绿色大龙蟒袍,没拿八十一斤重的青龙偃月宝刀,没骑千里追风赤兔宝马,依旧把关老爷演得活灵活现,如同真神下凡。他的脸色由黑变白,由白变红,红彤彤好似喝了二斤梨花老酒。原来,尚玉明之所以取得“九岁红”这个艺名雅称,是因他有个绝活,那就是饰演关云长的时候不用勾脸不用化妆,一口气血涌上来便如关神仙在世,光彩照人。当年尚玉明三年学徒出科后曾到天津卫演出过,当时他勾好了卧蚕眉描好了丹凤眼,点上了关老爷脸上触目惊心的大痦子,却没用暗红油彩在脸上打底,整张脸还是原来的本色。锣鼓一响,人马亮相,台下观众便喝了一声倒头彩。但尚玉明不急不躁,拉好功架猛地一转身,来了一个关老爷勒马立刀,捋着美髯涌上了那口气血。台下观众看着这位关老爷的脸色慢慢变红,好像炉底的火炭一般,叫好声一浪高似一浪。据说,尚玉明的这招绝活还上了报纸,被大肆宣传了一番。
各位看官,俺就是个说书的命,说来说去,好像有点扯远了。只见尚玉明他拉开架子,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威武之色,尽是人生百态。关老爷的意气风发,关老爷的武功盖世,关老爷的暮年沧桑,都在这张通红如火的脸上表现出来。当然,真正饰演关老爷的时候,尚玉明并不是每次都会使用这个绝技,一口气血憋在心里涌在脸上,还要连舞带唱起霸趟马,他再大的本事,也不敢天天这么演。说不定哪天心情舒畅,票也卖得满座,尚玉明才会露上这么一手。
小兔崽子们看得目瞪口呆,满脸羡慕。谁要是练就这个本领,一辈子吃喝无忧。尚玉明退了血色,恢复常态,他哈哈大笑三声,有些自豪地说道:娃儿们,赶快练将起来!要想成角儿,不吃苦哪行!想当年老子学戏的时候,不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单说练功鞋都跑烂了一百单八双……
各位看官听听,尚玉明又给绕回去了!
九岁红尚玉明之所以成为一位远近闻名的老油条杠子,不是没有原因的。俺曾到海丰县说过书,那是一家大户,三进院落曲径通幽,院内奇珍异草鸟语花香。俺在这家说了一个月的《呼家将》,听到了不少关于尚玉明的奇闻异事。当然,那时候尚玉明已经回到阳信,自己创立了京剧班社,领着一群小兔崽子们跑江湖混饭吃了。
尚玉明有个相好的,这个相好的是他领回来的一个女人。女子不是本地人,是他在天津演出时带回来的,听口音像是河北邯郸人。人们都不知道女人的真名叫啥,只知道她的艺名叫小仙草,唱的是老生。女老生在戏曲行里唤作坤生,嗓子宽广,韵味独特。那年头女人唱戏的少,坤生更是少见,当然,只要嗓子好做派足,坤生更容易出名。各位看官不知道小仙草,肯定知道孟小冬。孟小冬就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女老生。小仙草刚在天津卫崭露头角,也能独自挑梁演出一些骨子老戏,若不是尚玉明的出现,这位小仙草有可能成为孟小冬第二。
小仙草是大家闺秀,据说他的爷爷曾在前清皇宫里当过大臣,位高权重。老头告老还乡之后,著书立说广开学馆,也算荫及乡里做了件好事。老头死后,家业传到小仙草父亲手里,这个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偌大的家业很快被挥霍一空。到了最后,一家人实在没法活了,只好一口气卖了五个孩子。
不用我说各位看官也能猜到,这位小仙草便是五个孩子中的其一。家族还未败落之时,小仙草的父亲时常请戏班来家里唱堂会,生旦净末丑轮番上阵,整个院落里就会响起锣鼓丝竹、西皮二黄。其实,小仙草的父亲并不怎么喜欢看戏,他喜欢戏班里演穆桂英、梁红玉、玉堂春、刘兰芝的小春宝。小春宝是个男旦,长得十分俊俏,只要上了妆活脱脱一位女貂蝉。几出戏唱罢,小仙草的父亲就用银子把小春宝砸到自己的卧室里。两杆烟枪诉衷肠,一张檀床度春宵,快活似神仙。
小仙草却不喜欢看小春宝的戏,这个人太过做作,演出来的人物有些媚,媚得令人发慌。那些被父亲请来看戏的老男人们看见小春宝上了台,个个眼神迷离,一副贪婪无赖相,恨不能即刻把小春宝搂在怀中,一口吞在肚子里。小仙草喜欢看老生戏,特别喜欢关公戏,威风凛凛气宇轩昂,有股浩然正气。戏班散了戏,小仙草喜欢跟在饰演老生戏的演员后边问长问短,倒也学了几句。有次戏班里的一位老胡琴看她可爱,便摸着她的头说:孩子,来两口?小仙草不假思索张口说道:来两口就来两口!
老胡琴定好了调门,小仙草亮开了嗓子:
我正在城楼观山呐景,
耳听得城下乱呐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各位看官莫笑,给大家说书讲故事,需要声情并茂把场景还原,所以,小仙草当年如何开蒙唱戏,俺也就依样葫芦画瓢。俺唱得跑调走音,是因为俺岁数大了嘴巴里透风冒气,可年岁尚幼稚气未脱的小仙草唱出来,却把老胡琴惊得呆在那里。
孩子,你是唱戏的奇才!老胡琴啧啧称赞,戏班里的人也竖起了大拇指。
小仙草羞涩地一笑,拉着老胡琴的手道:没事的时候,您就教教我吧,日后我跟着您唱戏去!
老胡琴有些惊慌,连忙收了胡琴。使不得,使不得,您是个千金小姐,我是个下九流的臭戏子,咱不是一路人。
小仙草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想几年后成了真。当父亲在她头上插了草,领到市面上去卖的时候,那位已经头发花白的老胡琴认出了她。看着双眼含泪满脸凄惨之情、却又无时无刻透露着一股倔强的小仙草,老胡琴哆哆嗦嗦地扔下了三块银元。
小仙草跟在老胡琴身后慢慢地走着,头也不回,自始至终没看手中紧握三块银元的父亲一眼,决然地向着离家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小仙草抬起头,看着这位慈祥的老胡琴说:爹啊,这下您该真的教我唱戏了吧。
老胡琴也有些感慨,他的步履有些踉跄,满眼尽是世态炎凉。他拍着小仙草的头自言自语道:教!为啥不教?咱唱戏的咋啦,唱戏的就不是人?依我看,咱唱戏的才是真正的人!爹要好好教你,让你成角儿,让你红透天津卫!
老胡琴教得认真,小仙草学得扎实,唱念做打,样样在行。几年后,老胡琴患病去世,小仙草戴了三年重孝,算是还了老人的养育教导之情。孝满之后,小仙草也长得亭亭玉立含苞待放,她跟班唱戏慢慢挑了大梁,名气渐长。
人怕出名猪怕壮,万事皆是此理儿。天津卫的一些名流望族开始关注小仙草,开始包场捧人,开始邀请她唱堂会,也开始邀请她上床。但小仙草虽然学了唱戏,成为远近闻名的“臭戏子”,但毕竟在大户人家长大,受过诗书礼仪的熏陶,懂得礼义廉耻,每一次那些花花公子、权势老爷贼溜溜的目光在自己的胸脯上扫来扫去时,她都会视而不见,甚至刻意躲避。戏曲行是个杂货铺,人多嘴杂,什么样的鸟都有,小仙草只要卸了妆扮,即刻吩咐包车返回住所,惹不起,咱还躲不起?
但有些人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有次天津城的一位警察局长宴请小仙草,满桌山珍海味,杯杯上等女儿红,作陪的皆是威震一方的浪荡公子。小仙草推脱不过,有人敬酒都会轻微地抿抿嘴唇。别人喝三杯,小仙草勉强喝一杯。任凭她有再大的海量也架不住这些人轮番上阵,最后,她醉眼迷离,沉醉不醒。这位警察局长笑嘻嘻地站起来,先让众人喝着,抱起小仙草进了内间。当他整理着衣服腿肚子转筋走出来的时候,嘴里还不干净:呸,不就是个臭戏子么,在老子面前装什么清高!老子肯玩你,是你八辈子积德!
在座的浪荡公子看着局长满足的神情,趁着酒劲说:您老快活了,总不能让兄弟干耗着吧,要不,兄弟们也尝尝滋味?
局长大方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都去吧!让她知道咱们弟兄可都不是吃素的!你们往死里给我整!
要不是尚玉明来津演出,小仙草早就跳楼自杀了。自那次之后,她不怎么登台唱戏,更多的时候一个人待在家里以泪洗面,或者无休止地用凉水洗澡,把自己洗得通身冰凉,像一团冰。当她病恹恹地观看尚玉明的演出时,竟然一下子兴奋起来。尚玉明的演出风格自成一路,有点野,但野得纯正。他使用的青龙偃月刀刀柄和刀头一般长,一挥一舞尽是刀光剑影,威猛之气震慑整个舞台。尚玉明这天演出的是《走麦城》,关老爷的嗓子苍凉悲怆,英雄暮年人生如梦,场面令人唏嘘落泪。
《走麦城》演罢,小仙草哭得一塌糊涂,她彻底迷上了尚玉明,确切地说,彻底迷上了尚玉明饰演的关云长。她径直来到后台,有眼尖的认出,忙向尚玉明介绍:尚老板,天津卫的红角儿小仙草探望您来啦!
尚玉明来不及洗脸,连忙躬身施礼:久仰小仙草大名,今尚玉明初来乍到,还请您高抬贵手,多多提携。
那年代,出门演戏赚钱不容易,说不定得罪了哪尊神仙,道上的规矩多着呢,所以尚玉明以礼相待。小仙草看着摘去髯口的大红脸儿,一字一句地说道:尚老板,你什么时候走?我跟你一起回家!
尚玉明愣在那儿,半天没缓过神来。
各位看官,俺虽然说古论今一辈子了,可讲一个女人只看了一回戏就和男主角私奔的故事,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可世间一些事情往往这样,你越想不到的、越认为不可能的却恰恰发生了,还一发不可收拾。
尚玉明回到海丰县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个轰动并不是因为他在天津一炮打响,而是领回了一位俏丽佳人、一位当红的名角儿。那时候,尚玉明四十来岁,小仙草二十出头,尚玉明能当小仙草的干爹。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一时间成为海丰瞩目的人物。
小仙草在海丰县的打炮戏是 《文昭关》,“一轮明月照窗前”从她的嗓子眼里冒出来,简直赛过云遮月。她接连唱了半个月的大戏,红透了小小的海丰县城。半个阳信县城的人都跑去看她的戏,听上了瘾,还会哼哼两句。就连梨花镇东南村剃头的袁老三,每天挑着剃头担子来回跑三十多里路程,在场子外一边给人剃头,一边蹭着不花钱的戏,整个人活得有滋有味起来。
尚玉明深深爱着小仙草,他捧着她的脸,亲着她的眼,简直想一口把人给吃了。尚玉明说:我是上辈子积来的大德,这辈子托关老爷的大福,才会遇见你、得到你。
小仙草倚在尚玉明宽阔的胸膛里,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她摩挲着尚玉明棱角分明的脸颊,一行清流滚落下来。尚玉明,我下半生就交给你了!姑娘我虽是个戏子,但心里明亮得很,窗明几净洁白无暇呢!
吧嗒!尚玉明掉进蜜罐里了。
但尚玉明突如其来的爱情在海丰县并未获得长久。那年头天南海北闹革命,整个中国动荡不安,海丰县也扯起了一杆大旗,驻扎了一批军马。为首的是河南人,姓刘,具体姓名老头我记不住了。这个人长着一张驴脸,两撇八字胡子,满脸大大小小的肉疙瘩,人送绰号刘麻子军长。这个刘麻子从河南一路打过来,看中了海丰县靠山环海是块风水宝地,便占山为王,将部队驻扎此处。
刘麻子平日喜欢骑着高头大马满县城胡溜达,有时候还带一队骑兵跑到碣石山中打猎。这个人的脾气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见大街上有要饭的,就叫警卫赏几个铜板,满口河南话像机关枪般窜出来:咦,这人还怪可怜哩!我刘麻子在海丰驻军,不出三年,就会让全县人民都过上好日子。他娘的,要不是眼下各个部队瞎鸡巴闹腾,老子也不会背井离乡闯荡天下!
碰上哪天脾气不好,谁要是不长眼挡了刘麻子的道,他会立刻拉下驴脸,高声骂道:你个龟孙儿,成心和我过不去不是?来人,将这龟孙推下去重打八十大棍,让他狗日的长长记性!说着,涌上一队大兵将人推下去噼里啪啦一通乱打。各位看官,八十大棍可不是闹着玩的,俺说书中的英雄好汉,犯了律条也就四十棍而已。往往八十棍打不到四十,人的屁股已经成了肉酱,人也断气多时。
刘麻子在海丰的口碑并不好,可谓谈刘色变,哪家的孩子哭闹不停,只要大人报上李麻子的威名,立刻止住哭声,抽抽搭搭的把眼泪憋在心里。
刘麻子除了骑着高头大马满大街乱跑,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唱戏。刘麻子平时喜欢唱河南坠子,喝酒喝高兴了就会哼哼两句,哼来哼去哼到兴头上,马上吩咐手下打扫庭院,召集部队里那些会拉弦的、会打鼓的围在一起,然后扯起嗓子唱起戏来。别看他平日枪不离手、酒不离口,但真正唱起河南坠子来,却是扮的旦角。只见他放下盒子枪扯起花手绢,一声颤巍巍的娘啊,便是叫了板开了戏,一时间琴响鼓响掌声不断,弄得偌大的军营里热闹非凡。
刘麻子唱得再好,也就军营里的这些大兵们捧场,放眼整个海丰县城,大家知道的还是七岁红和小仙草。大门大户开堂会,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请刘麻子军长唱段河南坠子,却能轻而易举地请到尚玉明和小仙草唱一出《单刀赴会》《捉放曹》。
军营这么大,但真正唱戏的人并不多。这些大兵们除了搂枪栓扔炸弹烧杀抢掠吃喝嫖赌,别的事情一概不会。有人即便会唱两口,但真正懂戏的也就少之又少了。刘麻子爱唱戏还爱说戏,说戏里的人物故事剧情唱腔,说戏里的人情冷暖因果报应。说戏容易知音难觅,刘麻子为此愁得呲牙咧嘴牙花子肿起老高。军营里有好事者献上一策:海丰有对唱京剧的夫妻曾红透天津卫,是有名的京剧角儿,您老喜欢唱戏听戏说戏,不妨请他们来军营里唱天大戏。刘麻子心想,自己虽然喜欢河南坠子不喜欢京剧,但戏中的道理却是一样的。他一拍巴掌喝道:高搭戏台,请尚老板唱戏去!
刘麻子军长下了请帖,尚玉明和小仙草自然不敢怠慢,整个戏班也都紧张起来。刘麻子的威名他们晓得,开心了打赏生气了打人,那张脸如同六月里的天说变就变,闹不好,这一唱能把命唱进去。
尚玉明和小仙草精心挑选了两出戏,一出是《古城会》,一出是《乌盆记》,两个人各自拿手。班里的人各就各位全神贯注,一定要用百分之百的气力把戏配好。刘麻子搭建的戏台倒也有些气势,尚玉明这次没勾脸,上台亮相之后把气血涌在脸上,如同关老爷在世。小仙草哀婉绵长的唱腔在军营里跌宕起伏,令人耳目一新。刘麻子听得如醉如痴好不惬意,两出戏唱完后,他一拍大腿道:他娘个龟孙,这两出戏还怪好听哩!军营里杀鸡宰羊,老子要与尚老板夫妇谈戏悟道!
刘麻子是在和尚玉明夫妇高烧红烛夜谈戏文时看上小仙草的。起初,尚玉明还没看出门道,便甩开了腮帮子从古至今侃侃而谈起来。尚玉明京戏唱得好,肚子里有东西,说起戏来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把刘麻子说得一愣一愣的。有时候,小仙草会慢慢地给尚玉明补充两句,恰到好处,句句说到点子上。说来说去,尚玉明看出了端倪,这个刘麻子明着听戏谈理,暗地眼珠子直往小仙草的胸脯上钻。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放着光芒,像六月里天上的闪电。
尚玉明和小仙草拿着刘麻子赏下的银钱回到家,各自惊出一身冷汗。小仙草更是说:这个刘麻子不是啥好鸟,一双眼睛像刀子,扎得人浑身不自在。尚玉明恨恨道:他的鸟眼直往你身上钻,你能自在吗?两人归来时,刘麻子曾发话:三天后再到军营唱戏聊天,到时候会派专车接送。刘麻子还说,尚老板若是忙,可让小仙草一人前来,把酒言欢乃人生雅事。
雅事个屁!尚玉明吐了口唾沫,咬着牙道:这戏咱不能唱,唱来唱去唱到他刘麻子口袋里去了。小仙草搂着尚玉明说:你说不唱我就不唱,我听你的。尚玉明低头想了想说:要不咱离开剧团,回我老家去吧。阳信和无棣离得虽近,但也驻扎着部队,各自看守着各自的地盘,量他刘麻子也不敢兴师动众去阳信抓人。小仙草抚摸着尚玉明的胸膛,点头道:莫说回你老家,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去。尚玉明托起小仙草温润如玉的脸颊,两行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没到情不得已处。尚玉明把小仙草搂在怀里,像搂着一块玉,像抱着一条鱼。
两个人商量已定,连夜打点行囊辞别剧团一路南下。尚玉明雇了一辆骡马车,两匹枣红色的骡子打着响鼻出了海丰,三袋烟工夫便进了阳信县。这时候正是初春四月,点点繁星坠在头顶,月色似水照在脚下,小仙草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梨园竟似茫茫大雪,暗香浮动,满眼洁白,春风吹来人欲醉,好一派梨园夜景。小仙草轻轻说道:梨园,梨园,我们唱戏的若真如梨花这般,便成仙了。尚玉明笑道:这就是阳信梨花镇,梨园一个挨着一个,一望无际壮观得很!日后,咱就在这里广纳学徒弟子,挑班唱戏,乐享天年!
两人进了梨花镇住了一宿,天一亮又继续西奔,如此攒行三十里,到了尚玉明老家。老宅尚在,院子里一株百年梨树花开正浓,只是院落里茅草丛生,院墙有的地方坍塌横亘,一片苍凉。两人打扫了一个上午,铲除野草,又用清水盖去飞扬的尘土,也算初具规模、耳目一新。邻居们见油条杠子尚玉明领回来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纷纷跑过来嘘寒问暖,有的人也插手帮忙买米买面,置办日常所需,老院子也算重新焕发生机。
晚饭时候,尚玉明捡起地面上掉落的梨花花瓣用清水洗净,炒了一盘梨花鸡蛋,又打来当地自酿的梨花酒,两口子相依小酌。看着脸颊由白转红的小仙草,看着月色里熠熠生辉的满树梨花,尚玉明涌上一句戏词:俺尚某孤苦伶仃漂泊半世,不想也有今日尔!小仙草借着酒劲,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扶着尚玉明滚烫的腮帮子,也回了一句戏词:如此,奴家敬夫君一杯!……
一阵风吹来,梨花纷纷而落,两个人都醉了。
说书说到这里,按说也该告一段落,但俺气力尚存、意犹未尽,也就把故事说完整了,给各位看官一个交代。第二年梨花飘香时,小仙草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给尚家续了烟火。这时候,尚玉明已经开科授徒,挑班唱戏,他从烟台、淄博等地邀来一些好角儿,在周围各县唱戏。据人们讲,尚玉明也曾领班到济南演出,轰动一时。
尚家两个儿子,皆由尚玉明和小仙草带着开蒙学戏。学戏前,尚玉明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梨花酒喝罢,大碗茶喝完,眯着眼睛看着遮住院子的老梨树,甩开了腮帮子从前三皇后五帝开始,滔滔不绝如黄河之水。小仙草坐在一边痴迷地听着,这一听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之后已是红旗遍地满天红星,尚玉明因给刘麻子唱过戏,被扣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这时候的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了,但身体硬朗、气度尚在,放开喉咙一喊,震得房梁上扑簌簌直掉灰尘。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尚玉明当年再风光、再厉害,到了这个年头也成了秋后霜打的茄子。天大的本事咽到肚子里,各般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好在尚玉明是乐观的,批斗回来,看着小仙草早已做好的寡淡的饭菜,看着两个懵懵懂懂的儿子,他竟咧开嘴笑了:这算球!当年老子唱戏的时候什么场面没见过!我唱了一辈子关老爷,有他老人家佑着,一定会雨过天晴重见天日的!尚玉明这番话算是自我解嘲,也算是劝慰小仙草母子莫要担心。
尚玉明之所以看得透想得开,是因为家里还供着关老爷神像,每天晨起被批斗前,他定会沐手净面一丝不苟地上香磕头。有了关老爷,他的心里就有底。
批斗尚玉明的队伍里,也有几位曾跟着他学戏挨过刀片子的学生。这几位看尚玉明精神抖擞不屑一顾的样子,恨得牙根子都冒酸水,便率人抄了他的家打碎了关老爷塑像,还搜出了演戏的道具服装。一个学生指着尚玉明说:尚玉明,别以为你唱了关老二就真成了关老二,你这是封建迷信顽固不化!你不是想唱戏吗,今天就让你唱个够!
人们便押着尚玉明穿上关老爷的青龙蟒袍,手持青龙偃月大刀,还蘸着各种颜色的油彩想往脸上抹,想把器宇轩昂的关老爷化装成雕梁的小丑。尚玉明浑身发抖,他指着那几位学生大声喝道:老子唱了一辈子戏,也该谢幕啦!你们不用动手动脚,穿衣扮相的事儿我自己能来!
人们被尚玉明镇住了,看他自己行动。尚玉明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戏服,像是抚摸着带雨的梨花,那些细密的针线,如同跃动的金龙纷纷扬扬飞向天际。小仙草拨开人群闯进来,她像往常一样给尚玉明扮戏,给他穿衣、给他穿靴、给他勒头。尚玉明攥着小仙草的手轻轻说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小仙草含着泪说:说这干啥,跟着你一生足矣。
尚玉明转过身来,看着围成一圈密密麻麻的人头,如同当年在天津卫唱红的那一刻。他朗声说:娃儿们,你可知道尚某为何落下九岁红的雅号?你们看好了,待某唱呃——来!尚玉明的脸色慢慢涌上一抹红色,这抹红色越来越深,整张脸像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尚玉明亮开功架,似天神下凡。他把青龙偃月刀背在身后,捋着三尺髯口,高声道:某去也!
言毕,尚玉明再没有说话。时隔多年,由他摆出的关老爷的标准像还深深地印在众人脑海里。
尚玉明死后,小仙草带着两个儿子南下在上海落了脚。据说两个孩子都随了她的姓,由她挑班演戏。县里有人到上海采办出发,回来后曾言:家传就是家传,人家的关老爷不用扮装,一口气血涌到脸上,如真神下凡。咱们这儿的几位口口声声说是七岁红的徒弟,放他娘的狗臭屁!他们连皮毛都没学到手!
各位看官,小仙草和他的两个儿子到底唱没唱戏?即便唱戏,还有无尚玉明当年的风采?这俺就不得而知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往事如过眼云烟,一去不回。
说书人凭的是一张嘴,说的是一段往事儿,事到此处,便就此打住。
3
俺说了一辈子书,只说不唱,不是不想唱,是压根儿不会唱。就我这嗓子,要是站在这里张嘴一唱,各位看官准得吐了不可。俺是五音不全,五律不准,好好的曲儿到俺嘴里,准给糟蹋得一文不值。人家唱戏要钱,老汉我唱戏要命。呵呵,话说得有点过,但却是这么个理儿。要说阳信县,会唱的多了去了,但能通过两片儿嘴唇唱出家长里短唱出世态炎凉、唱出人生百态唱出风光无限来的,西河大鼓温红英算是一位。
温红英本来不姓温,也不是阳信人,她的老家在河北省庆云县。庆云县大多唱河北梆子,这种地方戏高亢激昂,似行云流水,真假嗓相结合,别有一番情趣。
温红英知道自己是庆云县人,知道自己的小名叫“翠儿”,但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娘是谁。从她模糊的记忆中,她知道自己被爹娘卖给了一个叫做“麻子壁虎”的人,换了三个银元。她在“麻子壁虎”手里待了不到一年,又被卖给了一位在梆子剧团中拉板胡的老艺人。老艺人早年丧偶,膝下无子,本想让她学习河北梆子,也算后继有人,续一续香火。但翠儿不喜欢河北梆子,她在后台看人们忙活着化妆,把好好地一张脸勾成大鬼小鬼、黑白无常,哇的一下子哭了。
老艺人调教了两年,每天带着她进出剧团,并且随团演出,但翠儿对梆子戏没有丝毫兴趣。这时候的翠儿已经六岁了,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她不喜欢河北梆子,却对西河大鼓感兴趣。老艺人在台上伴奏,她就从后台偷偷跑到外面,听“撂地”的西河大鼓艺人演出。
如此又过了一年,翠儿能唱一些西河大鼓小段,有板有眼有滋有味。老艺人年岁渐长,翠儿又只能吃饭不能赚钱,也就狠了狠心,又将她转手卖给了一对前来“跑码头”撂地的西河大鼓夫妇。
这对夫妇是天津人,男的姓温,女的跟丈夫的姓,人们叫她温氏。他们属于大城市里见过大世面的,可惜年岁大了些膝下又没有子女,气力嗓子都有些不济了,不能在茶馆里面唱段子,只好四处流浪图个温饱。老两口见了翠儿自然十分欢喜,捧在手中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视为掌上明珠,还给她起了个名儿叫温红英。可穷苦人家的孩子,再怎么金贵也是土坷垃一块。翠儿知晓自己的身世,也想趁着老两口不备一走了之,可世间之大茫茫人海,哪里有自己的落脚之地?即便自己跑了,也许会被别人逮住又卖给别人。别人待自己好坏不知道,但姓温的老两口待自己却很好,有吃有喝有穿有戴,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按正说,买了这么大岁数的一个女儿,老两口应该有个防备。因为翠儿将近十岁了,心里也有了算计。但他们似乎根本没这个心思,任凭翠儿自己乱跑。有几次翠儿玩得入迷,回家后天色已黑,老两口也不埋怨,而是从裹了一层层的棉布兜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或热馒头递过来,让翠儿好生感动,便打心底掐灭了逃跑的念头。
翠儿长到十二岁,温氏身体不好犯了老病,不能上台了。一家人三张嘴等着温老头一个人唱大鼓赚钱。可这时温老汉也已经近七十岁,即便唱得口干舌燥也赚不了多少钱。一天天下来,眼看口中断炊,一家人就要挨饿。这时温红英站出来,要跟老爹爹一起唱大鼓。
温红英这么一说,让温老汉吃了一惊。孩子,西河大鼓虽比不得京戏、梆子讲究,可一辙三转却也艰难非常,你从没有登过台,行吗?
温老汉知道她喜欢唱大鼓,可老两口忙着挣钱,从未下功夫教她。这种东西需要口传心授,一板一眼也得有讲头,唱不好不说,让人砸了饭碗可就得不偿失了。
温红英笑笑说:爹呀,俺打小喜欢听西河大鼓,每天进出各个茶楼场子,听得耳朵里都起了茧子。整部的大书我也能唱几出,精彩的小段张口就来。
温红英说罢,从包袱里取出三弦递给温老汉。
她说:我就知道您老不信,要不您现弹一曲,我唱上一段。您老若是觉得我唱得还行,明天咱就挂出牌子,正式唱戏。若是不行,咱另想办法另谋打算,总不能一家人眼睁睁饿死此地吧!
温老汉接过三弦,定了调门,婉转的琴声响了起来。温红英张嘴便唱,那些词曲从她嘴里蹦出来,如同砂锅里的豆子,噼里啪啦带着清脆的声响。
一曲唱罢,温老汉夫妇浑浊的双眼里滚出一行行泪花。这闺女不唱便罢,一唱惊人。温老太太颤巍巍地拉住闺女的手,叹着气说:孩子,娘本不想让你唱什么大鼓,娘只想把你养大找个好人家,咱毕竟是下九流,让人瞧不起……
听到这,温红英眼泪也流了下来。怪不得老两口知道自己喜欢西河大鼓却从未下功夫教授,原来这里面还有更深层的意思。可人一旦逼到份上了,又有什么事情做不来呢?各位看官,说到这儿,俺也想起当年学说书张不开嘴的事儿来。师傅想着法儿逼俺,这么一逼,竟然练成了一副铁嘴钢牙,倒也名传八方。当然,这是后话,咱继续说这温红英。
第二天,温红英让温老汉写了牌子,先从经典的小段唱起,然后独自领衔演出《薛家将》《杨家将》《平贵征西》等大部书。温红英初出茅庐,人长得俊俏嗓子也亮,一句句婉转的词曲从喉咙里吐出来,像云彩里来回穿梭的云燕儿,余音绕梁令人回味。一时间各个茶馆争相来聘,温红英身价倍增,摆脱了挨饿受穷的日子。
如此过了几年,温红英已长成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在圈子里名气倍增。她从河北唱到北平,北平城闹革命,三天两头换总统,人们都革命罢工了,她又从北平唱到天津卫。行里有话,北平学艺天津红。只要在天津卫唱红,你的名声在整个天下也就红了。但温红英在天津卫的茶馆里挂牌也不那么顺利。
曲艺这行有欺生的行规。温红英在河北庆云唱得再红、唱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小地方而已。一个从小地方走出来的西河大鼓演员,能有多大的分量,又有多大的能耐?茶馆老板佝偻着近九十度的烟枪腰,阴阳怪气地说道:咱这是茶馆,来的八方客齐聚天下财,您在这儿演出可以,但要扣发一个月的包银。您什么时候叫座了,咱什么时候结账。温红英一笑,没和这位老板搭话。看老板的样子,挣来的钱不是扔到窑子铺里就是扔到烟枪馆中了。与这种人谈市论价,温红英还觉得掉价儿。
温红英如此走了四五家,都没有人把她当回事。但这个丫头自小受苦受气惯了,别人越瞧不起自己,自己却正来劲儿。温红英走到第八家茶馆的时候,天色已黑,人们已经陆续入馆喝茶。碰巧,今天的一位西河大鼓演员得病不能演出,老板正愁得龇牙花子。温红英说明来意,老板顾不得多想,先让她救了这场再说。温红英也不推辞,喝了几口水润了喉咙,简单地化了妆,然后款款登台。温红英在这个叫聚和茶馆的小舞台上惊艳登场,她口若樱桃气若幽兰口吐芬芳,声音像那高空中的云雀儿,把台下众多茶客的心都给吊起来了。
几个小段唱罢,温红英在一片叫好中下了台。茶馆老板眉开眼笑,整张脸都拧成了一截嘎嘣脆的大麻花。他哈哈笑着说:钱不是问题,只要您能来,我先付您一个月包银。温红英却推辞道:老板抬爱也是小女子的福分,但无功不受禄,一个月的包银也算不少,但我也不能这么拿了。这样吧,只要您老觉得合适,我先在这儿唱一个月,包银一天一拿。
老板拍手道:就这么定了。
温红英的西河大鼓,带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加上她根据自己的嗓音特点进行了大胆改革,观众听得稀奇、听得入迷,茶馆人满为患,收入颇丰,她也渐渐在天津卫红了起来。
聚和茶馆的老板姓张,张老板膝下有一个儿子名叫张文丰。张文丰读了几年私塾,孙中山闹革命后进了学校,现已大学毕业。张文丰不抽不赌不逛窑子,每天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儿写文章。
说到写文章这事儿,老汉俺觉得挺玄乎的。张文丰的文章俺没读过,即便拿来报纸,俺也不认得字儿。不过,俺听说他的文章妙笔生花,好得很。
张文丰的时评写得好,在天津卫的圈子里是出了名的。据说他的文笔犀利,褒贬时事,影响甚广。他不仅写时评,还兼职写文艺评论。张文丰平日很少回家,即便回了家也是吃点饭匆匆便走。这天他回来之后正赶上温红英上台,两三句唱罢,小张便迈不动脚步了。原来,张文丰对曲艺十分挑剔,对发声吐字要求严格,只要不入耳的他一概不听。对于出名的艺人,哪怕再小的错误,也会写文章进行纠正。据说,他还给“金嗓歌王”骆玉笙写过批评文章呢。
温小姐,你的嗓音很特别,脆而轻巧,亮而不温,词句也经过推敲,我一定要为你写几篇文章。张文丰见了温红英兴奋地说道。
温红英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一个卖艺吃饭的,哪敢烦劳张先生费神。您往好处写是抬举我,往坏处写是砸我的饭碗,张先生,你可要笔下留人呐!
张文丰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哪里哪里,温小姐的艺术炉火纯青,乃天籁之音,我岂敢胡乱为之?文章我一定写好,您静候佳音就是。张文丰一副谦谦君子之风,倒也让温红英刮目相看。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晚写了一篇评论,名为《西河大鼓冒新声 温红英唱红天津卫》,题目有点大,但在那个年头,兵荒马乱天下不安,写得再大吹得再高,也不过纸片儿砸在水面上,闹不出多大动静来。
文章出来之后,天津卫有头有脸的人们便都知道了温红英这个人,不仅人长得漂亮,唱得也十分动听。第二天傍晚,老张老板茶楼的雅间就被人整个包了下来,天津卫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众人护卫下,专门奔着温红英而来。老张老板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个真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老头往返于各个包厢,倒茶点烟,忙得不亦乐乎,浑身大汗淋漓,整张脸兴奋得像熟透了的紫茄子。
温红英上了台,每唱一句必定一团叫好声。她唱了一百单八句,台下喊了一百单八句好,拍了一百单八回巴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更是拿钱赏了一百单八次。老张老板的聚合茶楼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今天时来运转一炮打红。茶楼虽小,却因有了温红英而名声大噪。茶楼出了名,温红英出了名,老张老板仅仅高兴了几天,又愁了起来。伙计们不解,有的便问:老爷子,温老板唱红了天津卫,咱的茶楼也日日客满,虽说这挣钱不嫌多,可您也不至于每天愁眉苦脸打不起精神来呀?
老张老板龇了龇牙花子,吐出一口带有血迹的口水道:你们懂个屁!现在虽然客满赚钱,可眼见得温老板越来越红,名气也越来越大,我怕咱的庙小,容不下这尊活菩萨。哪天温老板一走,一家人还不得喝西北风?
伙计们咂摸咂摸嘴巴子,也觉得老张老板说的在理,全都沉默了。老张老板拍了拍手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只要温老板一天不走,她就是咱们茶楼的财神爷。你们都给我机灵点,谁要是得罪了她,那就对不住了,你妈的立刻卷铺盖走人!
张文丰见文章起了效果,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半个月竟写了七篇关于温红英的文章。他拿着一摞报纸让温红英指教,甚是谦虚。
温红英翻了几页,便笑着说道:若论唱曲我是内行,若论诗词歌赋,张先生乃是行家。这些文章虽好,可我却一窍不通。
张文丰也笑道:这也没什么,只要能把温小姐的艺术传播出去,文丰愿尽绵薄之力。
张文丰的家境虽较为殷实,但他不嫖不抽洁身自好,倒有些君子之风。曲艺行里的女子他见得多接触得也多,都有自己的算盘,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曾采访过多个曲艺演员,这些女子大多被人包养,进出于烟馆歌巷,应酬于灯红酒绿之中。有的女子暗送秋波甚至自动投怀送抱,皆被他婉拒了。曲艺行虽小,却是个大世界大染缸,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要清白跳进来走一遭,再想清白跳出去,除非菩萨转世。温红英不染凡尘,不卑不亢,倒让他刮目相看,心底生出些敬佩来。
诸位看官,老汉我说了一辈子书,说了江湖豪侠也说了才子佳人,说了红颜祸水也说了巾帼英雄。人与人之间,总是要讲感情的。温红英和张文丰处了一段时间,彼此有意。老张老板看在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张文丰留下了一位财神爷,从此茶馆财源滚滚,忧的是儿子娶个曲艺演员,并不怎么风光。戏子戏子,毕竟是下九流,祖宗若是有灵也觉得有些晦气。但张文丰的脾气秉性老张是知道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即便到了黄河,也真会跳进去。
老张老板思来想去,算是默许。
曲艺行里的辛酸,不是老汉俺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这年天津卫闹罢工闹革命,工人学生纷纷走上街头示威游行。张文丰身在报馆心在街头,他笔下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一篇篇长篇阔论犹如泉涌。文章写得是妙笔生花慷慨激昂。有的人读了振奋,似乎要拨开云雾重建曙光,有的人读了则触目惊心,似乎三九天掉进冰窟窿寒气袭人。就在张文丰一口气写了十五篇文章之后,一副铁链将其拷了起来,押进了局子。局子里人满为患,大都是些识文断字有头有脸的文化人。张文丰进来之后,先是一通严刑拷打,然后往人犯中一扔任其自生自灭。铁门咣当一声,这些人便与世隔绝了。
老张老板慌了神,老两口在家哭哭啼啼不知所措。温红英此时却出奇地冷静。她让人摘了牌子,浑身上下精心收拾了一番,然后出相入将奔走于各个名门望族之间。温红英唱戏凭的是嘴,救人凭的是腿,戏词里有的是道理,再说她看张文丰的文章多了,自然晓得治世救国的理论。
这时候的温红英,已经不是当年只凭艺术混饭吃的温红英了。天津卫哪个不知道她的名声?于是,士子文人、名伶大腕纷纷写信给当局,要求释放关押的文化名流。
还别说,当局真的慌了神。逮一个两个文化人倒不至于惊动社会各界的力量,但一下子逮了这么多,又有像张文丰这样的文化名人,社会的压力便陡增了几分。迫于无奈之下,当局经过慎重考虑,这些人加以严教之后无罪释放。
张文丰出狱后,自然知晓这是温红英的功劳,激动得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堂堂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有时还不如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张文丰轻轻地将温红英搂在怀里,看那云卷云舒朝花夕拾,竟觉得似神仙一般。这段时间,两个人卿卿我我,谈诗论画、说艺谈文,甚是悠然。
男女那点事,老汉我不便多讲。两个人处得久了,自然是干柴烈火如胶似漆。三个月之后,温红英有了身孕,张文丰则重新调回报馆。
时局平静了一段时间,但平静的背后指不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等着到来。工人们无心工作,学生们无心读书,社会上一片死气沉沉。回到报馆后,张文丰起初看看稿件,编发几个无关紧要的时评,可这文字就像虫子,憋在心里会逐渐长大蠢蠢欲动。张文丰觉得心里痒痒,手里痒痒,又见各行业的萎靡之气,便打开了心中的闸口,文字如汪洋般滚滚而来。
温红英读了文章,有些心惊害怕,劝道:文丰,咱吃了一回文章的亏,你也受了一回文章的罪,现如今又写这些乱世文字,怕是再度招来灾祸。
张文丰扶了扶眼睛,又捋了捋温红英额前的发丝,笑道:大丈夫生于世,不能救民于水火,又怎么能苟活呢?这些文字虽然不能令人振聋发聩,却也是我的一腔肺腑之言,我想好了,即便日后抛头颅洒热血也绝不后悔!
温红英的双眼之中渐渐涌起团团浓雾,她将张文丰揽在胸前,让他听着她温润的心跳。可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未出世的孩子该怎么办?
张文丰愣了愣,他抬起头看着娇弱的未婚妻,看着曾经救他于囹圄的刚烈女子,重重的叹息了一声:红英,我真的很难选择,真的,请给我时间好吗?
温红英叹了口气,又笑道:不管怎样,我都会支持你的。
烛光下,两人的身影在微风中摇曳着。
温红英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张文丰倒在了从报馆回家的路上。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夜色深沉,路上行人稀少。张文丰夹着一摞刚刚写成的文稿,准备回家后稍作修改便可登报。在冗长的胡同中,他像一株松树般沉稳,步履铿锵从不回头。他的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长,坚毅而又刚强。在几声尖锐的枪声过后,他轰然倒地,那些凌乱的纸张在秋雨中飞扬,像一只只迎风起舞的蝴蝶。
温红英得到消息时,正在给张文丰熨烫西服。那是他最爱穿的一件白色西服,一尘不染,如同一张白纸。她缓缓地放下熨斗,两行眼泪早已洒落胸前。张文丰的脸颊毫无血色,身上的衣物已被鲜血染红。温红英慢慢地给他换了衣服,把那件白色西服穿了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脸,清洗头发。她甚至感到,张文丰会慢慢睁开眼,把她搂在怀里,然后轻轻地说:不要害怕,我还在。
在众人忙着收拾后事的时候,温红英已经寻来张文丰的绝笔文稿,她用最快的速度誊写下来,交给报馆。那几张带着鲜血的遗稿被她精心保管起来。她说:只字不动,原文刊发。这是文丰的遗作,是他最后的吼声。
就在张文丰遇难的那一夜,天津卫一共有十一位文化名流倒在枪口之下。这些人的家境有的宽裕一些,有的一贫如洗,连拿出些丧葬费都很困难。温红英在处理完张文丰的后事之后,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拖着六个月的身孕,以张文丰遗孀的身份号召艺人义演,所筹善款全部捐给这些文化名流的遗属。
老张老板两口子看着温红英憔悴的面容,痛心地说:孩子,这又是何苦呢?
温红英惨然一笑,她说:我这个举动,文丰一定会支持!
三天后,以温红英为首的近三十名艺人纷纷登台献艺,崭露绝活。这些艺人之中,有的年近花甲,阔别舞台多年;有的正如日中天,红透半边江山;有的初出茅庐,却技艺精湛。
各位看官,可惜老汉俺没在现场,难以描述当年演出之盛况。听老人们讲,演出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在观看演出的同时,打出了多条白布黑字的条幅,群情振奋,呐喊之声震耳欲聋。本来有警察维持秩序的,但看了这个场景,也都慢慢地躲开了。
温红英排在最后一个出场,那些老艺人看着她隆起的肚子,皆暗暗落泪。有位老艺人一边抹泪一边说:孩子,你可要挺住啊!
温红英不唱老词,她唱的是张文丰生前的诗作。诗作有的哀婉动人,有的慷慨激昂,虽无儿女情长之意却胜似儿女情长。每唱一句,温红英的眼泪便掉落一串,观众的掌声便震耳如雷。那些诗词变成了力量,从温红英的嗓子里滚滚而来,像春天田野里跌宕不息的雷声。唱到慷慨激昂处,温红英落了音,台下的观众便合着三弦重复一句,恰似万人空巷只为一曲而来。
义演结束之后,温红英离开了天津卫,离开了伤心之地,返回老家庆云。这一路走一路行,冥冥之中却到了阳信境内。来到梨花镇时,正值暮冬时节,阴雨潇潇含有丝丝春意,万亩梨园崭露新机。那些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像是天上的繁星,点点间却露出点点白雪,美丽动人。
温红英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人们都说叶落归根认祖归宗,那是因为还有故乡二字萦绕心头。温红英自幼离开家乡,脑子里没有丝毫印象,且与亲人二十几年失去联系杳无音信,这家又如何回去?梨花镇这万亩白雪便是家,便是归根之处。她买下二亩老梨园,请人在几株老树下盖了三间小院,与荒野梨树为邻,倒也与世隔绝,自有一番天地。
几个月后温红英产下一子,取名张骏。这小张骏生得聪明伶俐人见人爱。温红英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唱到哪里他就学到哪里,从小就是西河大鼓的苗子。但她不许儿子学戏,硬是把他送进学堂,识文断字。到后来,张骏果然成了梨花镇第一位大学生,并且走出国门在英国谋得了职业。
温红英在梨花镇除了侍弄梨园,闲暇时间便在各个乡镇唱响西河大鼓。这一唱,便是四十年。四十年过后,温红英发如白雪恰似一树梨花。儿子张骏来信促其到英国安享晚年,但温红英就是不肯答应。梨花镇是块风水宝地,足以颐养天年。这把老骨头不远万里远赴英国,也没有什么享福之说了。
温红英去世时,年近百岁。那时梨花镇花开正浓,芳香四溢。她远在海外的儿子未曾来到身边,左邻右舍便帮着为她打理后事。人们在整理她的衣物时,发现一张和张文丰的合影。照片上温红英亭亭玉立,张文丰神采飞扬。发黄的旧时光除了留下这一段姻缘之外,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在温红英层层包裹里,有几张已经昏黄发暗却荡漾着一丝艳红色的纸页。上面密麻麻写满了俊秀的文字,字如珠玑,透着一股清凉。
照片与文字自然不能陪葬,它们已经静静地摆在梨花镇博物馆中供世人瞻仰。在埋葬温红英的那天,梨花纷纷而落,像一大把一大把的纸钱,在春风里纷纷起舞。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4
唉,说了这么多,老汉俺也觉得该说说自己了。说书难,难在把书说好,说得动听,说得引人,说得大家自愿掏钱,只有这样,老汉才能吃得好穿得暖。
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俺从小嘴笨,笨到什么程度呢?师傅王大嘴曾用烟袋锅子烫过俺的舌头,一边烫还一边说:叫你嘴笨,叫你嘴笨!就你这张嘴还想说书,你他娘的做梦去吧!
俺不怪师傅,师傅这是为俺好。说书的没嘴不就成了哑巴了吗?日后还指望这张嘴混饭呢。为了俺的这张嘴能够填饱肚子,师傅王大嘴可谓煞费苦心。烟袋锅子不顶用,即便烫熟了舌头也解决不了问题。俺先前说过,他老人家有的是办法。看着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老头子竟然咧开嘴笑了,他幽幽地说道,娃啊,我收的徒弟不是木头疙瘩,不是实心秤砣,你小子张不开嘴说不成话,学习说书又有何用?老子当年为了说书,苦可没少吃罪可没少受。要想混碗饭吃,就得受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有次喝完二两小酒吃完十几粒花生米后,师傅又对俺说:梨花镇旁的梨河里出石头子儿,你小子去捡一些来。注意,要捡一些带棱角的,越不周正越好。
那时俺心里直犯迷糊:莫非师傅他老人家糊涂了?花生米能吃,石头子儿也能吃?不过,看师傅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吓得俺没敢多问。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头子严肃的面孔比俺亲爹的鞋拔子脸还吓人。
石头子儿找来之后,师傅二话没说,立刻命我含在嘴里。他老人家颇为自得的说:小子,这就叫不吃苦中苦难成人上人!既然拜了我当师傅,你就得拼命地练,往死里练,练不出名堂,我都觉得丢人!
打这以后,除了吃饭睡觉,这些石头子儿便在俺嘴里安了家。师傅教一句,俺跟着学一句。石头子儿棱角分明,快如刀片,割得俺满嘴鲜血。越是这样,师傅越是高兴,他从起初的一百单八句增加到三百零六句,又从三百零六句增加到一千二百句,越说越长越说越多。师傅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小子,功夫不负有心人呐!
果然,石头子儿的棱角在俺嘴里渐渐磨平了,又渐渐磨圆了,又渐渐磨小了,像一枚枚晶莹的小鸡蛋。那天师傅一口气说了一万三千八百句,俺原封不动地学了下来,一字不漏。师傅高兴地烫了四两酒,炒了半勺花生米。他老人家招了招手道:孩儿啊,还站着干嘛,过来陪师傅喝两口!
俺心里又惊又喜,连忙道:师傅,俺不会喝酒。
师傅一瞪眼道:不喝酒不吃菜,你他娘的学说书干嘛?让你喝你就喝!
二两酒喝罢,俺只觉得晕乎乎好像神仙一般。这时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便试探性地问师傅:俺学了一年多了,您老看看是否可以登台了?哪知师傅的火气腾地蹿了上来,他先给俺一个耳刮子又踹了俺两脚,然后指着俺的脑门子说道:你小子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想展翅高飞啊?就你这点能耐,登台献艺还不喝西北风啊!明天再到屋檐下掏几枚老家贼蛋来,继续含在嘴里练!
老家贼的蛋小,但蛋皮极薄,一不小心便在嘴里破碎了,腥味搅和得直恶心。起初,师傅让俺含四枚练习,且破碎之后不许俺吐,只能咽到肚子里。每碎一枚,师傅总是又气又笑道:真他娘的便宜你小子了,这可是下酒好菜啊!说罢,又是拍大腿又是咂摸嘴,看样子比在身上割块肉都疼。
如此又是一年下去,俺嘴里的鸟蛋从四枚增加到六枚,从六枚增加到八枚,从八枚增加到十枚,又从十枚增加到十二枚。师傅终于承认了俺的刻苦。他老人家摸着俺的头,高兴地说道:小子,知道师傅的外号是咋来的吗?那是因为师傅能口含十枚鸟蛋说书而不碎!你小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啊,一张嘴能含十二枚鸟蛋,比我强啊!
师傅说了这句话,俺的眼泪掉了下来。俺给师傅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从此出师卖艺。
打炮戏自然是俺的口含鸟蛋说书绝活,这天,王师傅给俺把场子,他老人家先说了一个小段,干净利落,字如珠玑。一阵叫好声中,俺款款上台。说实话,那时候俺年轻、帅气,身穿一件量身定做的青色长袍马褂,中分头丝毫不乱,引得好多女孩子小媳妇一阵失神。起初俺还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尤其是那些火辣辣的目光,额头上沁出了丝丝汗珠。师傅暗狠狠瞪了俺一眼,小声说道,成功与否在此一举,你小子可给我稳住场子!
有了师傅这句话,俺自然有了底气。当俺把十二枚鸟蛋放进嘴里,稳住精气神,口若悬河、声色并茂地说起书时,已经慢慢进入状态。
台下一阵阵惊呼,俺越说越上瘾,一口气说了三章《呼家将》,气不长出面不改色,惊堂木一响,口中的十二枚鸟蛋稳稳当当吐出来放在洁白的手绢上,温润尚存。台下惊呼不断,喊好声不断。这时候,一枚鸟蛋竟然有了裂痕,咔嚓咔嚓一阵碎响,一只光溜溜的小老家贼慢慢站了起来。
师傅和观众半天才缓过神来。他们见过王大嘴口含鸟蛋说书,哪里见过俺竟能让鸟蛋孵化成形?一时间,方圆几十里争相传送,俺是王大嘴师傅门下第一人的绰号也流传开来。
其实,俺在等台前存了一些心思。既然是打炮戏,就得一炮打红,为此,寻了些老家贼孵化已久的鸟蛋来,就是要见证这个时刻,没想到真的成功了,也造就了俺的名声。
老家贼啊,应该说是老家贼的蛋啊,俺得感谢你!
起初,俺只在离梨花镇较近的惠民、无棣、沾化、乐陵等县域说书,听众甚广。俺跟着师傅三年不仅练出了嘴皮子,还练出了一副好拳脚。说到武松打虎处,俺能比划起拳脚,一时间连蹦带跳连踢带打,把观众迷得都忘了吃饭。说到孙悟空大闹天宫,俺能一口气翻十几个跟斗,稳如泰山一般。不过,这也为俺惹了一些麻烦。有一回,俺在城南四十里的王家铺子说书,一位自称练家子的汉子见俺说书口若悬河,身上干净利索,非得要比试一番。
俺这点拳脚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最清楚,真要和行家动手,还得称量一番。此人身高马大,似泰山松一般稳立当场,俺心里早就打起了退堂鼓。但人家既然已经开口,台下的观众又一个劲的瞎起哄,逼得俺只好与他走了几趟拳。他稳扎稳打,俺身形如飞,你来我往竟然打了个平手。其实,硬碰硬俺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可俺仗着巧劲,也有惊无险避过了他的攻击。从此,俺名声大噪,红遍黄河两岸。
梨花镇的艺人不多,但都技艺精湛,为人清白。老汉我说了半辈子书,没做过亏心事,但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俺家的老婆子。
俺四十岁那年全国闹灾荒,饿殍遍地,有好心人帮着埋了便是此人上辈子积了大德。那时俺已说了十几年的书,温饱之后手有余庆,自个也积攒了点钱想娶一房媳妇。不过这点钱很快便花光了,俺也过上了吃草根啃树皮的日子。好在俺爹俺娘俺师傅早就死了,俺是一人吃饱全家人不饿,一个人挨饿全家人也不会心疼。
梨花镇的人死的死跑的跑,成了一座空城。家中无物,只有俺和一条皮包骨头的老狗。俺饿得浑身无力眼冒金星,这狗日的却精神抖擞双眼冒着蓝莹莹的火苗,在夜色里光芒四射。这家伙是等着俺断了气之后要饱餐一顿。年景好的时候,俺没少喂它骨头,想不到年景不好时它竟要恩将仇报。罢罢罢!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无情就别怪俺不讲义气,与其饿死被其吃掉,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先饱餐一顿再说。
俺为了杀狗可谓机关用尽绞尽脑汁。这条狗不老成精,也看出了俺的意思,只是站在远处不肯靠前。俺叫它不听,俺呼它不来,一人一狗玩起了游击战。俺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又怎能食其肉饮其血呢?
不过狗总归是狗,只是一条畜生,毕竟没有人的心眼多。为了使它上钩,俺先在房梁上吊了根绳子,一头系了死扣一头拴在俺身上。然后狠心咬破了一根手指。血管也干瘪了,只挤出几滴血珠。老狗闻见血腥味,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它一步三摇,晃悠悠向俺奔了过来。
俺一只手抚着这个畜生的头,另一只手伸进它的嘴里。俺觉察出它在试探,只是慢慢地舔,有点麻有点痒,疼痛感早已消失。俺平静地说:舔吧舔吧。它疑惑地看了看俺,见俺一脸真诚又继续低头专心致志地舔着。我慢慢把它引到死扣里面,然后猛地爬了出去。
俺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为了活命只能拼一把。不是它死就是俺亡。老狗被吊了起来,它都不会嚎叫了,四条腿使劲地蹬着,但它又何曾有劲呢?它至死眼睛都没闭上。俺炖了一锅汤,每顿只喝一小碗,这锅狗骨汤喝了小半年。
在那个年代靠着这锅清澈的狗骨汤,俺恢复了体力,脸色红润,举手投足之间怎么看都不像挨饿的主儿。一位女子饿昏在俺的门口的时候,老狗的骨头和肉早就炖烂在锅里。俺慢慢地嚼着,一口口喂她,喂来喂去就喂成了俺的媳妇。俺不是乘人之危,是她主动投怀送抱。她说:吃了你家的饭就成了你家的人,我不走了,走出去就是死路一条。俺说:你在这里也是等死,因为锅里的肉没了,骨头没了,汤也见底儿了。媳妇决然地说:和你一块死也算有个伴儿!
老伴比俺小十二岁,一辈子给俺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自从日子好起来之后,她从不养狗也从不吃狗肉。俺在外面说书,她在家里教子,其乐融融。有时候俺在家里背书,她和孩子就是第一批观众,不能说听得如醉如痴津津有味,却也全神贯注满眼惊奇。
俺凭嘴挣钱吃饭,爱说话,一天到晚不停,就连做梦都在说书。唉,这也是性格使然,谁让俺受了那么多苦学了说书呢?其中辛酸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俺爱说话,但老伴却大多时候保持缄默,一天说不了几句话,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俺娶了个哑巴。老伴说:天底下的好话、话坏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我还是嘴上留点德吧。家里有几亩薄地,老伴一个人侍弄,风里来雨里去,辛苦操劳无怨无悔。她不和俺说话,很少和邻居们说话,却和地里的庄稼说话。有一次,俺说书回家见她没有回来,找寻到地里时,她正撅着屁股除草,一边除草一边说话:还是你们好,只顾自己长活却从来沉默不言,人啊,长了一张嘴,除了吃饭喝水,为啥还要说话呢?话多无益,话少又让人觉得沉闷,为人处世,咋就这么难呢?
老伴说,说话是一件难事。听我说书她才明白,原来世界上的这些理儿,全都是编出来的,没有一件是真的。
俺一辈子说了太多的话,讲了太多的才子佳人儿女情长,话多了不好,容易招人妒恨。结果,老伴七十岁那年一病不起,患上了咽喉癌。俺怎么也弄不清楚,这么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竟会得上这样的病症。老伴去世那天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她看着俺,满眼泪花。俺知道她想听俺说书,说三国、西游、水浒传,说薛仁贵、狄仁杰、武则天,可俺的这些东西她再也听不到了。
俺说书能挣钱,但挣不了大钱,说书能混饭,也只是混个温饱,吃得并不好。老伴跟了俺大多吃糠咽菜,过了一辈子苦日子……好在孩子们皆都孝顺,老汉俺足能乐享晚年。
各位看官,老汉俺活了九十多年,看过太多的世态炎凉人生百态,经过太多的寒来暑往人情冷暖,可这梨花镇上的艺人轶事却是俺最爱说的,也是最能让俺引以为豪的。
俺年纪大了,毕竟精力不足,梨花镇艺人们的事儿不能一下子说完。还请各位看官稍安勿躁,待俺养足精神再说不迟。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