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玉
[摘 要] 明清时期徽州刻工数量大,成就高。刻工的工价在明代基本呈现下降趋势,清中前期较高,清末物价上涨而工价未变。徽州刻工大体上生活贫困,社会地位低下,难以通过手艺改变生存状态。明清时期徽州刻工无法获得合理的报酬来进行雕版印刷术的技术改进,对科技的发明激励不足,是导致“李约瑟问题”出现的重要原因,同时中西社会在中世纪后亦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关键词] 徽州 刻工 工价 生存
[中图分类号] G2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14) 04-0104-05
明清时期徽州地区刻书发达,是全国刻书中心之一。对徽州刻书,明万历时胡应麟赞许道:“近湖刻、歙刻骤精,遂与苏、常争价。”[1]同时期的谢肇淛说:“今杭刻不足称矣,金陵、新安、吴兴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板。楚、蜀之刻,皆寻常耳。”[2]歙即徽州府治歙县,新安为徽州古称。徽州刻书的成就与当地数百年来庞大的刻工队伍和传承不绝的精湛技艺相关。以刻书史上最负盛名的歙县虬村黄氏刻工一族为例,刘尚恒统计明清两代虬村黄氏刻工“达329人,刻书367种,其中插图本和书画谱约110余种”[3]。数百年间,徽州刻工群体数量大,成就高,然而他们的收入与生存状态却较少得到关注,这与他们社会地位较低、文献记载较少有关。
1 刻工的工价
关于古代徽州刻工工价的材料不多。事实上,非独徽州,迄今为止发现的有关中国古代刻工工价的记载极少,研究亦不多。叶德辉《书林清话》、张秀民《中国印刷史》中论及刻工工价,另有杨绳信《历代刻工工价初探》、刘卫武《明代绣梓成本考》、白莉蓉《一份珍贵的明代刻书价银资料:从〈方洲先生文集〉说起》等文是专门对工价的论述。这些著述中涉及的不同时代的工价主要有:宋宝祐刊刻《碛砂藏》中《法苑珠林》的刻工工价、元大德间刻《碛砂藏》的工价、元至正时刻《金陵新志》的工价、明代成化时刻《豫章罗先生文集》的工价、正德十六年刻《夏忠靖公集》、嘉靖刻《罗浮山志》、万历刻《径山藏》《金陵梵刹志》《方洲先生文集》的工价、崇祯毛晋汲古阁刻工工价、清乾隆时内府刻工的工价。
依现有的材料来看,明代刻工工价大致在每百字五分至三分之间,从成化至崇祯间逐渐下降。清末叶德辉撰《书林清话》提及明代《豫章罗氏文集》的工价:“明时刻字工价有可考者,陆志、丁志有明嘉靖甲寅,闽沙谢鸾识、岭南张泰刻《豫章罗先生文集》,目录后有刻板八十三片,上下二帙,一百六十一叶,绣梓工资二十四两。木记。以一版两叶平均计算,每叶合工资一钱五分有奇。其价甚廉。”[4]国内现存之《豫章罗先生文集》既有明成化张泰刻本,又有明嘉靖三十三年(甲寅)谢鸾刻本。张泰刻本为半叶十二行二十三字,谢鸾刻本为十三行二十三字[5]。此《豫章罗先生文集》每叶约合一钱五分,成化本一叶布满为552字,则每百字约为三分银。
通过此版本《豫章罗先生文集》的每叶刻价可计算同时期的刻工每日工价。明成化三年(1467)刻《新安苏氏族谱》的后序记:“眷生夏廷章写正,计纸一百七十页,族叔守中、族弟士清、从姪以瞻率族中之贤者出金绣梓,始于成化丙戌春,至明年三月甫完,用工五百八十,用白金数十数两有奇。”[6]末页有牌记:“是谱一百七十叶,后增四叶,百七十四叶,出物绣梓,完成印刷,楮墨各人自备,实苏氏之墨宝也。谨识。成化三年九月之吉。”此书为半叶十三行,行二十三字,与《豫章罗先生文集》行款基本相同,惜未具言所用银两数。以《豫》书为标准,每叶一钱五分,则此书刻价共26.1两。此谱提供的另一个重要信息是一个刻工的日薪是多少。刻成全书耗时一年左右,共用580个工,则一个工4分5厘银。 同样还能大致推算出每天所刻字数。此谱约54叶为目录、世系等字数较少的版,每版不足百字。其他基本为文字,空白较少。合计约七八万字。则一个刻工一天刻字为130个左右。据《中国货币史》所列《明代米价表(一)》[7]换算,成化时每公石米16.44公分银,4.5分银可换米16公斤(一公石为一百二十公斤。一公分为一克,合二分银)。稍后不久的正德(1506-1521)年间邵氏《弘简录》刻费九百余金,计字三百四十万有奇,每百字为银二分七厘[8], 在明代刻价中较低。据《中国货币史》所列《明代米价表(三)》[9]换算,二分七厘可购买大米为八公斤,比成化时下降不少。
刘卫武、刘亮考证嘉靖《罗浮山志》、万历《金陵梵刹志》刻工工价为百字0.03两银,万历二十九年(1601)刻《径山藏》,“每字一百,计写工银四厘,刻工银三分五厘”[10]。据《明代米价表(二)》[11]记载,1591—1600年,每公石米值银25.22公分。从购买力来说,这3.5分在万历时实际可购买九公斤大米。万历时期一两银兑换为七百文铜钱。三分五厘当时可兑铜钱约二十五文。一个熟练刻工,一天刻宋体字不过一百多个,拿到三十到四十文工钱。“万历年间,傭工每日约可得铜钱三十文,每月合得米两公石。但有时一天只能得二十四五文,这样每月只有一公石一斗四升。”[12]这个时间的刻工与普通佣工相比,并无工钱上的太大优势。
叶德辉《书林清话》引徐康《前尘梦影录》记载,言崇祯(1628—1644)末浙江湖州的毛氏汲古阁广招刻工,所给的工价为“其时银串每两不及七百文。三分银刻一百字,则每百字仅二十文矣”[13]。大多数熟练的刻工工作一天可以刻一百多个字,拿到四五分银。《明代米价表(一)》[14]载崇祯时一公石米值银43.22公分。一天只能挣到约六公斤米。
清初的工价比明末高。浙江嘉兴楞严寺于顺治十八年刻《径山藏》之《大唐内典录》十卷,每卷后都有牌记记载其字数及所费银两数,如卷一末有牌记“浙江嘉兴府楞严寺般若堂庚子年余赀刻此《大唐内典录》第一卷,计字九千一百二十,该银五两三钱一厘。顺治十八年七月日径山比丘徹徽印开识”[15]。卷九下牌记记该卷六千八百八十五字,该银四两二钱八分二厘半。卷十上有同样牌记,字数是六千六百七十二字,该银三两九钱九分六厘。卷十下末叶牌记记为一万一千七十字,该银六两四钱九分五厘。计算下来,平均每百字刻资在五分八厘至六分八厘之间。据《清代米价表(五)》[16],1661年至1770年一公石米为白银31.94公分银。则此六分银换算为一百字工价换大米11.5公斤。endprint
清初内府刻工的工价情况是:“顺治元年(1644)北京‘刻字工价,每百字约银六分。康熙年间又增为八分,比明万历时适贵一倍。乾隆三十九年,皇帝下令造枣木的活字,所刻为宋字:‘刻工每百个银四钱五分,刻铜字人每字工银二分五厘。又据《大清会典事例》载,‘刻宋字每百字工价银八分,刻软字每百字工价银一钱四分至一钱六分不等。若枣板俱加倍。”[17]清前期内府的刻工工资虽高于明末一倍,但由于米价上涨,刻工的生活依然较艰苦。乾隆时期米价平均为每公石55.19公分,而康熙时期每公石平均才21.91公分,雍正时期为32.84公分[18]。合计乾隆时刻百字工价能换到八公斤半米。同一时期徽州府民间的刻工工资还要低于此标准。休宁《新安苏氏重修族谱》为清乾隆元年(1736)刻本,谱载支出银两项目:“计字十七万,刻资八十五两,笔资二十两,膳资三十二两”[19],此谱总共花费377两5钱,其中刻资85两,合计为每百字5分银。这个5分银仅指刻资,并不包括写工及工食,因为《剖晰出入总数》中另有“笔资”“膳资”。当然如果按照雍正时的米价,徽州刻工在刻这部苏氏谱时,还是能以百字换得九公斤大米,并不比乾隆朝低。
乾隆末至嘉庆时期的民间的刻工工资亦见上涨,但购买力并没有提高。“乾隆末叶刻书,每百字板片写刻共制钱五十六文,继增七文,又增十七文。嘉庆初杭、苏已增至一百十文。”[20]清代嘉庆四年(1799)白银一两在江苏兑换制钱为1450文[21],则一百十文合到白银七分六厘,嘉庆时期每公石米价为78.31公分[22]。每百字工价可兑换大米为六公斤不到。
嘉庆以后徽州大量使用木活字印刷,这时每百字的刻印价格与康乾时相比显著下降。以嘉庆十七年(1812)刻《黟县南屏叶氏族谱》为例,谱司与叶氏宗族订立的合同规定有价格:“(文献)每盘元银二钱,世系每盘银一钱一分,墓图每盘银二钱,两图合一盘,加填字注,作世系一盘算。”[23]嘉庆时的米价高达每公石78.31公分银。此谱文字版为半叶十行,行二十二字。即每百字约为四分五厘,换嘉庆时米3.5公斤。鉴于活字摆印的速度应远远高于雕版,刻工每日的收入并不低于嘉庆以前的雕版刻工。道光以后,新的印刷技术传入中国,与同时期的外国刻字工人相比,中国的刻工的工资仍是极其低廉的。道光时期来自伦敦传道会的记载:“让麦都思感到同样吃惊的是中国劳动力的廉价:‘如果一个伦敦的雕刻工人知道在英格兰需付六十或八十先令的活儿,一个中国工人只要半个克朗(比如2.5先令,即不到伦敦成本的5%)就可以完成时,会感到吃惊。”[24]
同治光绪以后,雕版刻书逐渐式微,石印、铅印成为主流,但仍有相当数量的雕版和木活字印刷。湖南的刻价有载:“光绪初元,每百字并写刻木板工资五六十文。中叶以后渐增至八九十文。元体字小者百五十文,大者二百文。篆隶每字五文。至宣统初,已增至百三十文。”[25]合计为一叶三钱。看似比明中期上升一倍,然光绪时平均米价为每公石80.84公分,宣统则达到150.91公分。以《清代制钱市价表(三)》[26]载,光绪十五年白银一两合制钱1569文,则元体字(即软体楷书)一百个写刻可换得大米七公斤。与明代相比并没有什么增长。
限于样本有限,以上所推算各时期刻工工价并不能代表全国的整体状态,工价从来都不是绝对统一的。另外,白银的购买力所采取的彭信威《中国货币史》的口径,这仍是一个相对准确却又不能完全精确反映某一具体时刻全国不同地区的购买力情况,因此购买力情况也是一个大致的概念,而不是精确的。第三,由于并不能确定不同的书籍每日刊刻的字数,所以用百字工价来大致说明,是有缺陷的。我们能看到有的书每个工刊刻达百三十字,有的仅百字。刻软体还是宋体、字的大小、雕版的材料都对工价有影响,刻工的日工资在很多时候是一个相当难断定的数字。但大致可以断定的是,在大多历史时期,他们的收入都属低微。当然以上所讨论皆是普通刻工的平均工价。优秀的刻工,或者特殊时段和地区的刻工工价完全可能远远高于这个数字。如万历时期南京的汪楷就是刻工中的佼佼者:“明末南京胡氏十竹斋常雇有刻工十数人。《十竹斋画谱》《笺谱》的销售,全由斋中良工汪楷经手,‘汪楷以致巨富云,当然所谓巨富也不过是温饱小康而已。”[27]总的说来,明清时刻工的工资总体不高,不同时期和地域工资有差异,刻工中只有少数人可以致富。
2 徽州刻工的生存状况
创造了刻书辉煌的刻工们的实际生活远没有他们刻刀下的世界那样精彩。以歙县虬村黄氏刻工为例,他们的刻艺闻名于世,创造了古代刻书史上的辉煌,是徽州刻工最重要的一个群体,然而他们的生活状况却相当贫寒。张秀民言虬村黄氏刻工生活因技艺而富裕:“黄氏刻工由于手艺高,生意好,勤俭持家,以至除家庭温饱外,还可以结交文人学士,游山玩水,修建祠堂,创办家塾,修理本村河堤,浚井,砌路,捐资府学。证明他们的生活已比较富裕,故有余力来办些本族本村的公益事业。”[28]实际上,能富裕的刻工是极少的例外,虬村黄氏整体贫因,数百年都不曾改观。
自明中期至清末,虬村黄氏既无成功入仕的记载,亦无富比王侯的大商人产生。因此,每逢灾患,就需富帮穷,乃至穷帮穷。道光年间修的《虬川黄氏重修族谱》,共五十四篇传赞,除晋新安太守黄积、晋乡教授黄守贞、明教谕黄立山之外,另汉唐二朝各有孝子传一,其余传赞皆为明清处士或妇女之传。这与徽州地区其他著姓族谱中动辄王侯将相、累世冠盖的情况完全不同,是相当“寒酸”的。一族之中无发达之人,则很难通过读书或经商实现向上一个社会阶层的流动,这在虬村黄氏一族中印证得格外明显。《虬村黄氏重修族谱》所记宗族事务,仅有建宗祠一次,修缮一次。在个别的传记中,有富裕之户修桥铺路、在灾害之年赈恤乡党之事。徽州其他大姓族谱中,关于宗族祭祀和教育的族规极其复杂,记载详尽,而祭祀和教育在虬村黄氏却没有绝对的重要地位,这完全是受限于宗族的财力。
虬村黄氏在乾隆年间的修祠过程更是充分说明了这一族的财力贫乏。黄氏宗族自唐武宗会昌元年(841)迁歙县虬村,后修有宗祠,明末毁于兵燹及洪水,只存旧址。乾隆时期,已经历了刻板最辉煌阶段的虬村黄氏筹议重建宗祠。为积累建祠费用,此族于乾隆初制订规则清理祠产,额征租苗之例,经二十余年,始聚有一百多两银子。后又清理陈规,将族中婚娶时接请全族送房酒筵之习改为折银六两,存公生息。数十年之后又攒有数百两银。乾隆中期村口大松树被风吹断,以可用者取为梁柱,其余出售,又得几十两。如此,建祠之费仍不敷用,黄吏章、黄光灿等人通过借贷典当筹得造祠资金。黄氏宗祠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开建,次年完成[29]。其积攒过程历时四十余年,全靠一锱一铢的积累。endprint
虬村黄氏的富户较少,即使富裕,也是过着富而俭的生活,所谓的致力于本村公益,实际也是节衣缩食的结果,且难以为继。黄氏刻工真正算是富裕之户的仅黄利中、黄云景祖孙。黄利中是康熙时书贾兼刻工,其先世务农为业,七岁而孤,与母亲相依为命。利中兄弟四人,以耕作为主,农闲时与乡人学习刻书。后来独立刻童蒙之书在邑中销售。因刻艺渐好,销售渐多。略有积蓄之后,又广刻经史、诗赋、制艺之书,成为虬村唯一的富裕书贾。利中的生活并没有因此改善。据家谱中传纪所载,富裕之后的黄利中“益自刻苦,布衣蔬食,淡薄自甘”。黄利中家有一木匣,每有余钱,就锁在匣中,乡人有危急则开匣求助。康熙五十七年(1718)当地发洪水,大米涨价数倍,“各乡有力之家皆糴粟转输以散其族党,而君所居之乡无素封之室。君慨然出其所积百余金,亦糴粟以给诸乡人。乡之中遂无捐瘠,虽儿女啼饥号寒弗顾也”[30]。 黄利中生平所攒也仅此百余金,其家业至儿子黄菉如就已败落,至一贫如洗的地步。至菉如之子黄启高,则又如其祖父,从一个优秀的刻工成长为成功的书商。同样,黄启高平常给母亲侍奉甘脆,但自己及妻子则“补衣粝食不厌也”。 黄启高少孤,十二三岁就开始独力耕作,闲时挑书走村落售卖,赚微薄之利奉养及自存。启高性质朴,同县读书人乐与之交,所以生意渐起,以至于全族刻工都仰仗他介绍活计。乾隆三十三年(1768)吴宁为启高作寿序时言“雕刻不自任也,而鸠良工优尤粹者,则独具精能……古籍之残缺失次者,一入目必研搜补正完之”[31]。此序说明黄启高精于优拔良工并能辑佚文献,已从刻工成为独立校订刻书的书商。然而此序言黄启高本人并不刻书,显然不准确,乾隆三十五年之《黄山志》即为黄启高所刻。不刻书仅是他致富后的情况。黄启高开设延古楼刻书,道光时期仍存,其曾孙黄开簇即续修族谱并主持刊刻之人。刊刻此谱的财力来源也非黄开簇独力捐办,而是均摊。此谱后载有《道光庚寅年重修刊刻宗谱诸裔名目》,注明各支领谱时需捐输纸费:“每部捐银二两,共计十六部。”这种捐银完全是摊派性质,而非自主捐款。且有二派未捐:德新公派师淇公支下公派领谱,未捐领;有敦义堂文希公派支下公派领谱,未捐领,谱存公。在宗族观念极其强大的徽州地区,竟然不去领谱,很可能的原因是难以凑齐这二两银子。且黄启高所创延古楼传至黄开簇已是第四代,黄开簇的财力也相当有限,难以承担起独力捐刻的责任,序中言其不过“中人之产”。
除黄利中这类世代刻工之家专守雕版技艺,黄氏刻工在其他方面的努力似乎也难见成效。乾隆道光间人黄启梓年轻时曾跟随姐夫在浙西学习经营盐业,然而并未成功。年长之后回到虬村,向村里人学习雕刻之艺赚取生活之资。他的儿子、孙子后来都成为刻工。同时期的黄光灿,年少时聪颖过人,刻苦攻读举业,但年及壮仍未得售,仅为佾生。佾生为童生,他连秀才都未获得。
事实上,刻工能够有传记传世是有特殊原因的,因为与其他社会等级低下的人群相比,他们恰是因为与士人直接接触才有了通过花费一定的金钱就能留下传记的机会。明中期王慎中、唐顺之曾经嘲讽,因刻书价廉,“屠沽小儿,身衣饱暖,殁时必有一篇墓志。此等板籍,幸不久即灭,假使尽存,则虽以大地为架子,亦贮不下矣”[32]。社会下层的非士人阶层有自己的传记并不是很容易的事,这也是除了这部《虬川黄氏族谱》格外珍贵的原因,它主要记录的是平民人物。可以对比的是与虬川黄氏同宗不同支的歙县《潭渡黄氏族谱》,此谱中的一百多篇传记基本全记载有功名有爵位的人物。这一族中也有不少刻工,可是,全书仅二条传记提及刻书人。只有一条传记非常简要地记录到:“黄碧峰,名柱,字子立,善音律,工梓刻,于丹青尤精翎毛轩翥、花卉鲜新及人物佛像,皆入妙品。今圣僧庵两庑渡海罗汉及后壁侧坐观音是其遗迹,目晴森然视人。子守孝、孙明扬,皆传其艺,而明扬特工山水,父子皆有板号,盖有不当其意者,虽赵孟之贵、陶猗之富,欲求其画不可得也。”[33]这里工梓刻,是指善雕版刻书,而全篇重点所说却是他们祖孙绘画技艺之高。另一名黄绶的书贾,初为贾,后发奋读书而弃贾业。传云:“以竞刀锥逐什一之人,一旦翻然改图,以从事于圣贤之学,孜孜矻矻,死而后已,视世之业文求举、日诵圣贤之言而不知道德性命为何物者,闻先生之风,可不涩然自愧也耶!”[34]却是表彰其弃刻售书籍之举的。刻工能够结交士人与此行业的特殊性有关。道光时汪崇议所撰黄敬斯传对此有说明:“往来交接类皆学士文人,与夫技艺之徒供诸玩好者,不已大相径庭也哉!君之择术亦良善矣。”[35]因此为之作传。他们与士人的交游显然超越了自己本身的社会等级,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尊重,然而并不能因之富贵或进入士人的阶层。明万历时期著名刻工黄钺,善书法,精草、篆,曾刻《筹海图编》《嘉靖徽州府志》等书,“志气倜傥,喜交有道良友,士大夫礼而敬之”。万历十二年与同邑名学者汪道昆游黄山,夜间受到虎哮声惊吓而致病,次年卒。其妻“甘贫守节。时值戊子年,饥馑,民不聊生,妇竭力纺绩以孝事姑,延师以义方训子。”[36]显然并没有因其卓越的书法和雕版技艺改变地位和财富情况,但是因其刻书的成就,他和妻子都有传记流传。
清道光以后,徽州民间的木活字印刷渐成主流,甚至泥活字也出现了。这时的刻工除了刻雕版,也刻单子,更需要排列摆印,他们的识字程度必然要有所提高。刻工中的谱匠情况较特殊。他们招揽刻谱活计的状态大致是流动、随机的,且灵活组合成谱局,既有自办饭食也有雇主办饭的情况。这种印谱方式一直持续到民国时期。与此相应,清代的刻工收入和社会地位皆处于较低状态,我们甚至可以看到清嘉庆以后徽州的刻书水平是呈下降趋势的,这与他们的收入水平不能说没有关系。
对明清以来徽州刻工生存状况的考察可以看出,刻工的工资低微,仅能维持生活需求,社会地位低下,无法获得合理的报酬来进行雕版印刷术的技术改进。对科学技术的发明激励不足,是导致“为什么近代科学只是在欧洲而没有在中国文明中产生?”即“李约瑟问题”出现的重要原因,同时中西社会在中世纪后亦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这一点,是值得我们在研究明清徽州刻工生存状况时所深思的。endprint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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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4-03-2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