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舒
编者按:金庸认为最理想的爱情最好一见钟情,从一而终与白头偕老。但前几年他在中央电视台《对话》节目中说:“我自己的爱情生活不是很圆满的,也谈不上凄美,总之不是很圆满,不很理想!”在纸上笑傲江湖的背后,有着他的甜酸苦辣与悲欢离合;而在他的武侠小说世界里,蕴含着他对爱情的理解与追求。本刊2013年第12期和今年第4期曾先后刊发了《问世间情是何物——试论金庸武侠小说的爱情世界》和《像这样为爱痴狂——再论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爱情模式》,让许多读者都有所启发。今年的9月,适逢中秋节、教师节双节齐至,本期特刊发其末篇,希望每位读者都能阖家同欢乐,千里共婵娟;倾心育桃李,大爱满人间!
金庸作品里的爱情,包含了很多不同的形式,但基本上却有一个共同的主体观念。这个主体的观念,应该由元好问的一首词《摸鱼儿》说起。据元好问在这首词前的记载:有一年他去考试,在路上遇到了捕雁的人,说捉到了一只雁,而且把雁杀了,但另一只侥幸逃脱网罟的,却在空中徘徊,悲鸣不已,忽然间竟然自投于地而死。他很感动,便把死雁买下,葬在汾水之上,并且垒石为识,称之为雁丘。和他同行的人纷纷赋诗纪念,元好问也写了雁丘辞,但因这雁丘辞并无宫商,便重新改正,全文如下: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这首词的前半阕,在《神雕侠侣》中反复出现,唱自“赤练仙子”李莫愁之口,音调非常凄婉。这么凄婉的一首词,透露了金庸这些武侠小说中对爱情的讯息:爱,是生死相许的!而体现这种爱情观最淋漓尽致最成功的,就是《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与小龙女的爱。
《神雕侠侣》“礼教大防”一回,当杨过命悬郭靖掌下时,他“心中却丝毫不惧,朗声说道:‘姑姑全心全意地爱我,我对她也是这般。郭伯伯,你要杀我便下手,我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然后二人在群雄鄙夷、惋惜、愤怒、惊诧的目光中并肩而去。假若此时郭靖杀了杨过,小龙女必不独活。在面对挫折时,他们以生命抗争。第二十六回,九大高手围攻小龙女时,杨过忽然出现,二人劫后重逢,竟然毫不理会危险的环境,旁若无人的缠绵互怜,“将所有强敌全都视如无物”。作者在此处忍不住评论道:“爱到极处,不但粪土王侯,天下的富贵荣华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视作等闲。……比之那铭心刻骨之爱,死又算得了什么?”跟着而来的,是一场惨烈的大搏杀。面对搏杀,小龙女已身受重伤,杨过只剩一臂,可说是命悬一线。此时,他们心中所想便是同生共死。在小龙女心中,软绵绵靠在杨过身上,已是人生最高境界,她再无所求,再无所思。而杨过呢?金庸是这样描写的:“杨过……大声道:‘姑姑,咱俩今日一起力战群魔,人生至此,更无余憾。’”他们给对方的爱就是相互拥有。有爱,则同生;无爱,吾宁死。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在作者心目中,他们同生共死的爱才是真爱,是足以撼天动地的。
但这还不是最高境界。当后文小龙女伤重难愈时,仍是拼全力夺来了唯一的半粒绝情丹,她的想法是:“我自己虽然难活,但终于夺到了绝情丹,救了过儿。”而杨过却将这“世上仅此”的救命丹药“掷入了崖下万丈深谷之中”,决意与小龙女同生共死。他们的心思其实是一样的:为了对方,甘愿牺牲自己;若对方无救,自己决不会独自活在这个世上。小龙女跳落绝情谷时,她以为自己命已绝,而她的过儿却还可以活下去,如果杨过能快乐地活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开心的。所以,她选择悄悄地离开,并崖壁留书:“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她想的是时间会治愈心中的伤痛,也许十六年后杨过就不会“再图殉情”。可她错了。十六年后,杨过苦候小龙女不至,几日之间,居然白了少年头,其心悲苦,不需多言。
想想看,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个十六年?而青春年华的十六年,更是只有一个。在十六年内,渺渺茫茫地等待爱人,毫无二心地等待爱人,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杨过能以十六年之生相许,是因为他还想着与小龙女同生。夫妻重逢的渴望,使他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孤寂与漂泊。为了爱情,他甘愿忍受“生”的煎熬。现在,重逢无望,自己活着也如行尸走肉,万念俱灰。“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双足一蹬,身子跃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神雕侠侣》一书,本来悲剧色彩很浓,可作者却给杨过和小龙女安排了一个喜剧性的结尾。夫妻二人谷底重逢,华山论剑后,相偕飘然离去,像童话故事里的结局一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为什么作者会这样安排呢?我想,在金庸心目中,他们的爱情是生死相许的,即达到了爱情的最高境界,那么,这种爱是值得祝福的。否则,如何面对天下怀有真爱的人呢?又如何坚定世上追求真爱的情人们的心呢?
施工区域油层划分为六个不同区带,已燃区、燃烧带、结焦带、蒸发区、轻质油带、富油带和未受影响区。物理化学反应主要集中在蒸汽区(热蒸馏),结焦区(高温热裂解),燃烧区(高温氧化)。
有意思的是,作者在《神雕侠侣》三十八回“生死茫茫”中安排了这样一个情节:杨过跳入深谷后,一灯大师、周伯通、黄蓉等人在谷顶大战金轮法王,而郭靖、黄蓉夫妇多年所养的一对白雕也加入战团。激战中,雄雕受伤堕入深谷,而雌雕“跟着冲了下去”,将奄奄一息的雄雕负了上来。当雄雕气绝而死时,“那雌雕双翅一振,高飞入云,盘旋数圈,悲声哀啼,猛地里从空中疾冲而下……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裂,折翼而死”。套用古人一句话:兽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对扁毛畜生尚且如此重情重义,何况是多情之人。看来,在作者眼里,天地万物都是有真情的。情至深处,生死相许之!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爱情经常面临着一系列的冲突:爱情与传统礼教的冲突,爱情与民族大义的冲突,爱情与江湖道义的冲突等。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告诉人们,自古正邪不两立,自古长幼尊卑有序,自古天地人伦不可欺。可是在金庸笔下,总有人要突破这礼教的束缚。英雄做事,率性而为。在他笔下,世俗观念被爱情打得一败涂地,“把感情摆在第一位的人往往成就的事业也是最大的”。
先说郭靖与黄蓉。郭靖的师傅——江南七怪一开始就反对他的选择,一意主张郭靖与黄蓉断绝来往,找一个名门正派的淑女。个中原因,一是因为黄蓉之父黄药师是世俗礼法的对立者,二是七怪之一张阿生死于梅超风之手(梅是黄药师的弟子),况且郭靖还有一位订了婚约的华筝公主。这样,正邪之分、道义责任成了横亘在两个年轻人面前的高高的门槛。郭靖又是一重情重义之人,何去何从,选择无从回避。书的二十六回“新盟旧约”有一段精彩描写,我们不可不提。郭靖当着师父与黄药师的面答应与华筝结亲,好象选择了道义。但他却又对黄蓉说:“蓉儿,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我心中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说该是不该,就算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很明显,在郭靖心目中,他仍然选择了爱情。即便没有后来的蒙汉之争,黄蓉仍是郭靖的唯一所爱,与华筝能否成亲实属茫然。而即便成亲又怎样?郭靖选择了道德的允诺,可是仍然继续与黄蓉厮守在一起:这种允诺又有什么价值呢?而在黄蓉心目中,更是视世俗礼法如无物。她对父亲道:“爹,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宋代最讲究礼教之防,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人称“东邪”。“黄蓉自幼受父亲熏陶,心想夫妇自夫妇,情爱自情爱,小小脑筋之中,哪里有过什么贞操节烈的念头?”黄蓉之爱郭靖,有夫妇之名要爱,无名无分只要对方有真情,仍然要爱。这一点,与现代生活中一些女孩子颇有相似之处。可以说,黄蓉的情爱观是比较现代的。
在金庸笔下,英雄做事,至情至性,率性为之;儿女情长,英雄气也长。在他的作品中,主要人物大都是把感情摆到第一位的。令狐冲与“魔教妖女”任盈盈相识相爱,张无忌与蒙古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的女儿赵敏终成眷属,杨过与其师父小龙女惊世骇俗的爱……重情轻理,反而更显出他们的英雄本色。凡是践踏爱情及人性的人,最终事业也不会成功。《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为了所谓的民族大义,牺牲了喀丝丽的真爱,最终人亡事败,一生只能在抑郁中漂泊回疆。陈家洛背叛了爱情便失去了政治,遭到真情的惩罚。我们读者为他惋惜之余,也不禁会骂他活该了。
女子对爱情是专注的,在金庸小说中表现得最为突出。金庸小说中的女子,当然是主要的人物居多,仿佛爱情是她们的全部事业,仿佛生命中除了爱情其他便都没有了。与她们的命运缠连在一起的,对她们的命运影响至深的,也是爱情。
“金派”第一花旦黄蓉,既漂亮又聪慧,可自从遇见了傻乎乎的靖哥哥,便千里相随,虽遇百折而不悔。嫁与郭靖后,更是以丈夫为人生,辞去丐帮帮主之位,全心帮助丈夫打理襄阳事务。设若不是爱夫情深,生性好动、古怪精灵的黄蓉又怎肯做此无味之事?华筝公主也喜欢郭靖,因嫁郭靖未成,“便西赴绝域以依长兄,终身不履国土”。设若两人成其婚事,那么,日后助守襄阳与父兄为敌当在情理之中。
任盈盈为令狐冲舍却“教主”之尊,从此“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合奏“笑傲江湖”之曲。而郭襄、阿九却因爱情失意,青灯古佛,终其一生,在暮鼓晨钟中寻求一份解脱。程英、陆无双一生隐居杭州,又何尝不是因为情场失意?更有程灵素、公孙绿萼,明知所爱的人有所归属而又欲罢不能,这痛苦简直是煎熬,所以,她们选择了以死相报,没有今生,再修来世吧。
还有为情所激走上邪路的,像李莫愁、阿紫、周芷若、叶二娘、何红药等。她们为爱情所伤,便化柔情为戾气做出一些邪恶的事情。但无论怎么样这种感情阴影始终笼罩了她们一生,有的至死也不得解脱。李莫愁临终之际仍然凌厉高歌“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令人恻然生悯。
那么,金庸笔下有这样为情所迷、失意的男子么?几乎没有。主要人物有几个为情所迷的,但历经磨难终成正果。段誉苦恋王语嫣,韦小宝迷恋阿珂,均“大功告成”(韦小宝语);令狐冲之与小师妹,余鱼同之于骆冰,虽然失之交臂,因任盈盈和李沅芷的倾情相爱而“柳暗花明”,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只有一个次要人物游坦之,尚且可称真正的失意。游坦之暗恋阿紫,为她毁容貌,瞎眼睛,丧人格,最终舍弃了生命,虽历经磨难,但至死也没有赢得阿紫的芳心,连同情和怜悯也没有得到,算是个真正的失意之人。
而女子在金庸小说里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人物无论主次,一旦遭遇了爱情,便算找到了终身为之奋斗的目标。爱情圆满的,从此相夫教子,青山绕流水,爱人永相随,夫妇永偕百年之好,但这样的爱情寥寥可数。更多为情所伤的,要么身入空门,以修来世;要么远避世外,终身切切;更有的以命相许,香消玉殒。身入空门的如仪琳、袁紫衣、阿九、郭襄等,身在曹营而心在汉,身在佛门而心不若止水,算不得真正的大彻大悟。终身郁郁的,像梅芳姑、程英、霍青桐等,长夜漫漫,岁月蹉跎,个中煎熬苦痛又有谁能体会?像李莫愁、叶二娘等为情所激走上邪路的,更是害人害己,极端发泄也难遣落魄之情。
形成金庸这种创作倾向的重要原因,是他受了几千年来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几千年来的中国社会,是男人的社会,中国古代男子得到女人太容易了。自己买,朋友送,有的则是尚在襁褓之中,便有个女人已被指定与他一生相伴了。所谓男主外女主内,古时男子在外做官谋事,女人留守宅院,相思之情自是女多男少。文学是反映社会现实的,因此,在古代的文学作品中,写爱情的作品多,但写男人相思相爱之情的少(社会容不得这些作品流传),而从女子的角度写,或写女人的相思之苦的,则不胜枚举。金庸小说中的女子以爱情作为全部,就是中国古代文学的这个传统的延续。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至近现代的风俗中,“大丈夫三妻四妾”算不了什么。上流社会的士人,闲居乡野的有产者,往往都有一个庞大的后宅。一夫多妻制的合情合理,在两部描写世情的长篇小说《金瓶梅》与《红楼梦》中有着许多反映。而在金庸描写古代侠士的作品中,没有一位大侠是有两个以上的妻子的(韦小宝这小家伙不是大侠,应另当别论)。受西方文化影响的金庸是主张“一夫一妻制”的。他笔下塑造的众多栩栩如生的侠客英雄,或因英雄无敌,或因行侠仗义,或因英俊潇洒……很多人获得了不止一个女子的青睐。这些女孩子或美貌多情,或娇弱伶俐,或聪慧睿智……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各有自己的可爱之处。读者有时深陷其中,尚难取舍,何况当事人自己。金庸笔下的大侠们却“任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杨过是读者公认的情种,他只对小龙女生死相许,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师父,即使对方已被人玷污,即便有人见人爱的小妹妹郭襄与情如兄妹的程英、陆无双的倾情相恋,而此时小龙女又杳无音信,生死茫茫,他仍然只爱妻子一人。即便是隔了长长的十六年,他仍然出于对妻子的挚爱而跃下了深谷,要放弃生命追随妻子而去。
夏青青虽然可爱但很任性,伶牙俐齿又爱闹小性子(与《红楼梦》中黛玉性格有几分类似)。她与美貌多情的长公主阿九、豪爽聪明的苗家女子何铁手、端庄贤惠的焦宛儿相比均有不及之处,而袁承志却对之深情不改。再如胡斐之对袁紫衣,萧峰之对阿朱,段誉之对王语嫣,令狐冲之对任盈盈……这些江湖大侠均表现出了对爱情的忠贞不移,因而构成了一幅美好的江湖图画。
那么,为什么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会认可“一夫多妻”现象的存在,又为什么金庸对这种爱情观加以否定呢?鲁迅说过一句十分精辟的话:“中国的根源大抵在道教。”一夫多妻正是从黄老思想及后世的道教法术中找到理论依据的。金庸对这种泛爱的爱情观加以否定,可见他对道教是没有什么好感的。事实也正如此,金庸作品中的道士,多被称为“牛鼻子”、“贼道人”,很少是以正面形象加以表彰的。再者,金庸生长于大陆而又长期生活在殖民地阴影下的香港,这种人生经历对他的创作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他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又接受了香港多元素文化的影响,从而使他的作品既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在弘扬的同时又有所贬否和超越,特别是西方文化的影响更是形成他这种爱情观的重要因素。
另外,金庸的武侠小说创造的是一个神秘的武侠世界。“因为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别。”(《飞狐外传》语)男子能习武练功,女子亦能。武功高低,但看才智努力及遭际,并不在性别。男子未必洗练沉稳、机变世故,女子亦不尽是足不出户、难悟江湖险诈。一言以概之,他塑造的武侠世界是个男女平等的世界。这种平等,表现在爱情上也是平等的,即无论感情纠葛多么复杂,表现在婚姻上,便形成了“一夫一妻”的格局。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情爱故事几乎占了一半的情节与篇幅,但他笔下的圆满爱情为数很少,很多的感情故事都是没有结局的,而许许许多多的人间惨剧却缘情而生、随恨而发,创造了一种“有情皆孽”的小说审美模式。
金庸在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就让主人公陈家洛面对“情感事业”的冲突。他要实现驱除鞑虏的目的,就必须将自己的心上人送给他的哥哥乾隆皇帝。结果他不但送掉了爱情,也送掉了爱人的命,而且还差一点葬送掉了几乎所有人的命!他背叛爱情的同时,“大业”也失败了。随后的《碧血剑》中,金蛇郎君夏雪宜本来立志复仇,可他偏偏爱上了仇人的女儿温仪,自此开始了自己的人生悲剧。夏雪宜对何红药并无真情,而何却对夏一往情深、入痴入癫,表面的咬牙切齿难掩内心的款款深情。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像何红药这样因伤情转恨而入痴变“魔”的女性形象有一个系列,如《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天龙八部》中的叶二娘、《倚天屠龙记》中的周芷若等。她们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辛酸情史,也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变恋畸形的性格与形象。她们的人生悲剧都是因爱情而起。
《飞狐外传》一书中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苗人凤,他对妻子有恩有意更有情,而他的妻子要的却是人格低劣,但文雅风流、甜言蜜语的田归农;马春花不爱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师兄徐铮,却做了纨绔子弟福康安的情妇并至死不变;胡斐对紫衣姑娘情有独钟,奈何“紫衣”原是“缁衣”,“袁姓”原是“圆性”;而程灵素对胡斐深情款款,以死相奉,但在胡斐的心中,她却始终只是一个“义妹”而已。《射雕英雄传》里的穆念慈,千不该万不该对认贼作父的杨康矢志不渝,对于爱情的坚持,使她承受了无数的羞辱和痛苦。再有:郭襄、程英、陆无双,她们爱上了杨过,就注定了寂寞一生;岳灵珊嫁与林平之,戚芳嫁与万圭,情缘已结,就注定必有一死才能解脱。即便是有爱情经典之称的“郭靖与黄蓉”、“杨过与小龙女”之恋,又是经历了多少身心煎熬、曲折艰险才终成正果的?
由此可见,在金庸笔下,爱情是个很复杂的东西。爱情虽然美好的,但这个世界并不因爱情而更美好,相反,很多人因爱情注定了悲剧的命运。但爱情毕竟是个美好的东西,所以爱情成了小说中人物生命中的大事,如同宗教一般,令他们信奉不贰。那么,金庸为什么会创造这样一个审美模式呢?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的读者已经习惯有这样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可在现实生活中,有些时候这只能是一个浪漫、善良的愿望罢了。因此,作为现实生活反映的文学作品,不可能千人一面。另外,悲剧情节易打动读者,金庸这样安排,也有可能是为了迎合读者这种审美倾向。最后,这也许与作者本人的感情经历,与作者本人对人生、人性的探索和感悟有关。
据盛传,金庸迁居香港后,加盟大明星夏梦所在的电影公司,做过编剧、拍过电影,是个十分优秀的导演人才。因为一件失意事,金庸终止了影艺事业,转而在写作、报业上专注发展。金庸的这场失意事,有人说是感情上的,可能有一定道理。若不是有至深至苦的体验,在小说中,金庸也许不可能将一世情缘写得既哀婉动人又绚丽多姿。有熟悉金庸的人说,他的作品中,女主角大都有他最初的情人的影子。让我们从这个有趣的话题说起:金庸欣赏什么样的女孩子?
金庸作品中的女孩子,单就其爱情经历来说,不外乎两类结局:一类是心想事成,与相爱的人终身厮守,所谓天作之合、神仙眷侣;另一类则是落魄终生,怅惘失意,更可悲的是,眼看着相爱的人咫尺天涯,只能强压相思。
爱情美满的女孩子,当以黄蓉、任盈盈为最。黄蓉与盈盈,一个爱得深沉,一个爱得浪漫,但都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磨难,最后都实现了各自的愿望。金庸笔下写得最圆满的女子莫过于此二人了。二人性格相近,出身、家教也很相似。她们二人行事均带有几分霸道和任性。说她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并不为过。两个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故事,而其趋于圆满的轨迹则是重合的。这说明,在金庸心中,一直有这么一个想象中的、清晰的女孩子形象。他深爱她,渴望她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这个女孩子的形象流露在作品中,便化而为黄蓉,化而为盈盈。
我们再换个角度,从黄蓉与盈盈各自的意中人方面分析,会有什么发现呢?郭靖与令狐冲是不是大相径庭呢?分歧是明显的。郭靖反应迟钝,言语顿讷;令狐冲则机灵万状,尤其是一张嘴,把个“万里独行”田伯光说得晕头转向。郭靖行事严谨,不肯越雷池一步;令狐冲则大开大合,不拘小节……在性格上两个人显然也大不一样。金庸本人也说,小说结局大致可分两类,一是郭靖式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是令狐冲式的笑傲江湖、逍遥自在。可见,郭靖与令狐冲,是金庸理想的一分为二。郭靖的执著与令狐冲的潇洒,加起来便是金庸的理想人生。类推下去,黄蓉加上任盈盈,便是金庸心目中的女孩子。换句话说,金庸理想的情人,是要具备黄蓉与任盈盈的优秀品质的。
金庸是个有责任心的文人。他少年时学习刻苦,学成后著书立说,写小说、办报纸,白手起家,打下了基础也赢得了声誉。这可说他走得是郭靖的路,下启民智,上输民意,正所谓书生本色、丈夫行径。金庸在其武侠小说红遍天下之时,却又金盆洗手,中止了自己的小说创作事业,创办了香港文化层次最高的《明报》。1992年又在世人的震惊中出售了《明报》,他解释说,他累了,向往令狐冲式与世无争、逍遥自在的生活。从名动天下到急流勇退,有人说金庸圆了千百年来中国读书人的理想之梦。那么,金庸的爱情之梦圆了吗?从书中所看,金庸理想中的侠士,都娶了他理想中的情人,他的小说中没有感情失意的大侠,这似乎说明,天下太平,人生圆满而无憾。可是,“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居八九”(杨过语)。结局圆满的情人毕竟寥寥可数,他作品中有太多有缘无分的人,或暗自垂泪,或远避世外,或寻事发泄,或青灯古佛,单从数量上,是失意大于如意。人生亦如此,想象中的总是同一种美好,而现实则是各有辛酸苦辣——金庸的感情世界,是否也如此呢?这只能作家自己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