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 佳
(浙江师范大学,浙江 金华 321004)
邱华栋小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关于异化问题的探讨及其折射出的局限性,构成了显现当代文学在这一问题上思考的深度和广度。关于异化,后人主要承袭自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哲学手稿》中的观点,学者蒋承勇认为异化是指:“在异己力量的作用下,人类丧失了自我和本质,丧失了主体性,丧失了精神自由,丧失了个性,人变成了非人,人格趋于分裂。”[1]异化问题不仅是一个哲学命题,它还是文学热衷于探讨的命题。除西方文学之外,中国当代也有一部分作家热衷于表现异化问题,其中突出的是“新生代作家”邱华栋。邱华栋的小说大部分以城市书写为主,如城市闯入者、物欲社会下人的生存状态、中产阶级的迷茫寻求等。城市、欲望可以说是他小说表现的重点,在城市生活、欲望驱使下,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与自我的关系发生了异化。本文将从这三方面来探讨邱华栋对这一主题的表现。评论界关于邱华栋小说的研究,主要偏重于邱华栋的写作姿态、写作困境、小说的叙事结构、小说的荒诞意识、先锋性蜕变等方面,对于他小说中的异化问题,一些研究虽略有涉及,但未深入阐述。笔者认为异化是邱华栋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笔者将对这一主题进行详细分析并探析该主题的书写存在的缺陷。
“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中,异化的内涵主要指‘分离、疏远’,即本属于人的东西或人活动的结果,在人的对象化活动过程中,取得了独立性,并反过来成为制约人、统治人的力量。”[2]在这一内涵的基础上,异化被不同的哲学家划分为各种形式。总体来看,有这样三种:首先是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其次是人与人关系的异化,最后是人与自我的异化。邱华栋的小说主要也是从这三方面来表现异化的。
首先,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即“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人被他自己创造的产品所奴役,主要是劳动产品、社会制度、科学技术、消费品、价值规范等对人的制约”[2]。原本人与社会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人类在社会中占主导地位并且对物起支配作用。但是,随着工业、科技的高度发展,科技产品的不断积累,由人类构建而成的社会反而成为了约束人的桎梏和异己力量。
《鼹鼠人》中,生活在地下的“鼹鼠人”看到了地下各种人类的排泄物及医院下水道排出的各种废弃器官,听到了盖大楼时的打桩声、地铁飞驰而过的呼啸声。这些伴随科技发展而来的环境变异对人造成了压迫与影响,甚至导致了“鼹鼠人”的自身变异。“鼹鼠人”目睹了科技带给社会的异化后,制造了地铁系统瘫痪、杀害电脑学家及经济学家一系列恶性事件。显然,现代社会遗留的不和谐因素使鼹鼠人精神异于了常人。《克隆人及其它》中,克隆技术使人变成了“克隆人”、“综合人”以及“橡皮人”,这些人失去了原本喜怒哀乐的本性,失去了由大脑和心灵对自己思想以及感情的控制能力。科技产品对于人的反控使人与社会走向了异化。时装、电话、钟表,这些人类所创造的科技产品充斥着人们的生活甚至支配着人,人在物的控制下,失去了主体性意识,失去了原有的创造力以及自己的身份个性特征。如《电话人》中电话主宰了人的情感交往,男女主人公见面甚至是同床共枕时,没有电话,便无法发声、交流。《时装人》中,时装成了彼此交流的符号。《钟表人》表现了钟表对人类城市生活的控制甚至导致人产生自杀的欲念。
其次,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在现代社会中,人们之间更多地呈现为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已经失去了真实性与真诚性,人们之间的交往不再是自主的、自由的,而是带有很大的目的性,每个人都在考虑与谁联系、什么时间联系、有什么益处、受什么损失?致使社会中的个体成了他人的工具,被他人利用而无可奈何”[2]。《手上的星光》中杨哭包装并捧红了年轻画家——廖静茹,廖静茹通过杨哭投进了画廊柳经理的怀抱,随后踩着柳经理又与一位画家结婚并出国。而另一女主角林薇则是通过出卖自己的肉体,与导演、经纪人、教授、青年评论家等一系列名人维系着关系。这又是一个交换的时代,人与人之间就是一种交换关系。《生活之恶》和《哭泣游戏》中的女主人公们都是以性为代价换得了所求之物,眉宁从罗东那里得到了房子,黄红梅从老板那里得到了创业起步的金钱。在浮华的都市、黑洞般的欲望的笼罩之下,城市人之间日渐淡漠。《公关人》中的公关人W失踪几天,他的日本老板就随决定解雇他,“人走茶是凉的,这就是现代社会”[3]。
最后,人与自我的异化。人与自我的异化主要是指机械主义和分工制下现代人自我和个性的丧失,以及对自我的稳定性和可靠性的怀疑。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化和专业化,这便导致了角色意识规范的加强,当这个责任与他自己的追求相冲突时便会导致焦虑与异化。《公关人》中的W经过几年的公关生涯,公关人这一角色规范逐渐被框定并被内化,他的自我个性、主体性意识逐渐消失或掩藏于经过分门别类的专门训练而获得的公关人这一职业功能背后。失去自我的W变成了一个符号、平面人、面具人和假设人。如果人的自我与角色规范的分离能够持续凝固于一种泾渭分明、井河无犯的状态,也许并不会引起严重的自我身份危机,更不会出现W这样的生命悲剧。
邱华栋以自己的视角观察到了现代城市中由现代性带来的一系列异化现象,通过对三种异化关系的书写,表达了对现代科技、以权钱交易为基础的人际关系、现代社会的角色规范等方面的思考与批判,但这种批判是否是一种真正有深度、有力度的批判,还有待商榷。
邱华栋多以荒诞的艺术手法、离奇的故事情节来表现其笔下的异化主题,他以敏锐的观察力、细腻的感触以及同为城市“闯入者”感同身受的体验书写了城市现代性给人及社会造成的异化。这一方面体现了邱华栋对于现代城市的哲理思考,但另一方面也折射出邱华栋在思考异化问题时存在的局限性,主要体现在:小说情节、结构的过于单一造成的自我重复,批判力度不足,未能达到本应有的深度与力度。
首先,小说情节、结构过于单一。邱华栋小说很大一部分是表现异化的,其情节结构主要是以下三类:是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如上文提及的《鼹鼠人》、《克隆人及其它》、《电话人》、《时装人》、《钟表人》,人的生活受到物品影响但试图挣扎——被物品同化、规制——人与社会发生异化——结局可悲。二是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如上文提及的《手上的星光》、《生活之恶》、《哭泣游戏》,自我价值实现的期待和人际关系的单纯——欲望的诱惑导致互相利用的人际关系——欲望满足、价值取向扭曲——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悲剧结局。三是人的自我异化,如《公关人》,人被职业角色同化——自我的日渐迷茫——自我的完全异化——悲剧结局。除了简单的情节链之外,作者对于小说中人物性格的发展也基本遵循 “肯定——困惑——疑虑——怀疑——否定”[4]这样一种叙事结构。
情节、结构的单一性会造成作家的自我重复,这一自我重复在邱华栋小说中较为明显,包括小说中的故事场景、人物性格、人物发展轨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等方面。小说中的人物发展轨迹大多是按照 “城市边缘人的生活——欲望的压迫与诱惑——在欲望中挣扎并妥协——欲望得到满足但结局悲惨”这样的线索来写的。如林薇、廖静茹、眉宁以及黄红梅四人都是来自他乡的城市边缘人,最初都清纯如水、不懂城市的生存法则,在充满物欲的都市中她们都面临着最基本的生存问题,之后由于对成功、名利及金钱的渴望,她们通过出卖身体与物欲世界合二为一,但最终却都一败涂地,不是失去爱情,便是走向死亡,亦或逃离。单一的情节、结构,相似的人物性格、人物发展轨迹,甚至以北京各大豪华地标为背景的场景,此类种种造成的自我重复无疑减弱了作品的想象空间,因而也使作品变得平庸,缺少了艺术魅力。另一方面,自我重复还会使文本与读者的期待视野呈现顺向相应的趋势,这会使阅读变得畅通无阻,作品会变得索然无味,读者的自身想象也会减弱,最终会导致读者对文本兴趣的消退。
其次,从邱华栋对于异化这一主题的书写中可以看出,作者虽在批判,但是深度、力度明显不足。作者以大量的作品揭露了城市、现代性对人的异化与冲击,但是作者并未深入挖掘、剖析,这或许是作者尚未具有剖析丑恶的能力。邱华栋的小说中常以豪华酒店、豪车等充斥着欲望的事物为背景,以此来描写穿梭于物欲中的各色人等,从而批判社会或现代文明,但是这一种批判仅停留于事物表面,未曾深入。除此之外,邱华栋仍停留在较为浅层的哲学思考上,如廖静茹和林薇在社会压迫下艰难喘息的同时却又不停地想抓着欲望之链往上爬,这类人在饱尝社会给他们带来的边缘人的生活时,不断地批判社会不公,但当他们自己通过非正常手段脱离边缘人生活时,却又毫无自我批判感。这种以自我利益为中心,以个人欲望为要旨,缺乏自我批判意识的特性显然有唯我主义的色彩。然而邱华栋对于此种人物身上的唯我主义并没有深刻意识到,因此他的矛头只是简单地指向现代文明社会或者是欲望都市。小说中的人物多以死亡告终,但死亡背后隐藏的内容作者却所涉不多。显然,作者对于人的生命本体、人的死亡等终极命题缺乏深度的思考。批判深度的不足、哲学思考的匮乏等使邱华栋没有将批判矛头指向笔下人物自身,更没有剖析形成其“尴尬”个性的社会文化根源,他只是一味地被人物裹挟着来张扬其作品的批判性,从而给许多研究者留下了一种“虚伪批判”的印象。
如上所述,邱华栋小说中书写异化主题的部分虽然存在着一些局限性,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读者对其作品的接受,但是,邱华栋对人的生存状态给予的极大关注,并且表现出的现代性对人生命力的挤压,具有一定的美学价值,也体现了较高的审美追求。透过邱华栋的创作及其呈现的局限性,可以发现邱华栋在哲理思考方面仍有待深化,同时也可发掘当代文学可能并且可以努力的方向。
[1]蒋承勇.自由·异化·文学——论异化主题在西方文学中的历史嬗变[J].外国文学研究,1994(2):36-42.
[2]关健.西方马克思主义异化理论研究[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12.
[3]邱华栋.眼睛的盛宴[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1:14.
[4]吴培显.邱华栋小说的叙事结构分析[J].中国文学研究,2007(3):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