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禅与诗

2014-08-15 00:43李学永
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禅宗

李学永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一、南顿北渐

历史上佛教在东汉明帝时期从印度传入中国,在隋唐达到鼎盛。印度佛教在中国传播的过程中分为两大派,即南宗和北宗,前者代表人物为慧能,后者代表人物是神秀。从两人流传于世的两首偈语可以看出南北宗的分歧所在。

慧能又称“禅宗六祖”,其偈语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神秀的偈语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此外,传说在慧能讲法过程中风吹幡动,人们开始争论是风动还是幡动,慧能说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从两首偈语和“心动幡动”的故事中,便可以归结出南宗与北宗的不同:南顿北渐。南宗强调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格外重视内心的直觉顿悟。而北宗则接近于原始的印度佛教,主张通过外在的吃斋念佛等行动来“拂拭”内心里的“尘埃”。长期以来称呼的“禅宗”一词通常指的是主张顿悟的南宗。可以总结出禅宗的四个特征:非理性的直觉体验、瞬间的顿悟、不可喻性、活参。

二、禅宗对于诗学思维的影响

1、非理性思维

禅宗的联想是非理性的跳跃式的,而不是逻辑的。文学艺术上的联想应当是主观直觉的、情感化的、非功利的。而禅宗恰恰主张抛弃人世间的功名利禄,净化本心,无欲无求,提倡淡泊适意的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这一点吻合了文艺学所说的欣赏距离以及审美联想的要求。我国先秦以及秦汉时代的文章诗赋都过于现实化,目的性过于明显,思维的跳跃联想的宽度不是很大。不可否认,此期间也有一些富有审美韵味的作品,例如楚辞、《庄子》、《鵩鸟赋》、《吊屈原赋》等,然而多数文章并没有审美韵味可言还不能脱尽人间烟火气,不能使人有距离地、超脱地欣赏和享受艺术的美,有很明显的以文学为实用工具的倾向,例如两汉盛行的政论文和汉赋。

禅学作为魏晋玄学与佛教融合的产物,其非理性思维方式逐渐渗入士大夫的文学实践,使文人越来越追求“意”,即文学作品中所蕴含的感情和哲理,越来越追求创作过程中的自由无羁。

2、自然、凝练、含蓄

禅宗坚决地主张否定言语文字的功能,在实际中却非常灵动地运用着语言文字,这对诗歌语言的运用有着很大启发。主要集中在自然、凝练、含蓄三个方面。

(1)自然

由于禅宗重视本心,随心而动,意至言到,所以它的嬉笑怒骂显得自然而又生动有趣。这种口语化、以情感为向导的诗歌数量可观,例如李白的《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行路难》: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些诗歌都是一泻千里、畅快淋漓,毫无晦涩难懂、读诗如嚼蜡之感。在绘画上,王维的《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这也是不拘形似,但求神似,随心写意。

(2)凝练

禅宗忌讳参死句下,所以注重语言的凝练简洁,甚至于以沉默来回答提问。汉赋对于宫阙园圃极尽其能的描写枯燥无味。王维的《汉江临泛》: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南宋叶绍翁《游园不值》: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以上三者虽只是举一隅,却留给读者以三隅反的联想空间。

(3)含蓄

禅宗通常以物喻理,例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李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以白发喻愁。李后主“村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以花自喻。再如含蓄之至作,李商隐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三、钱钟书论禅与诗

1、不立文字与锤文敲字

禅宗於文字,以胶盆黏着为大忌……才涉脣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禅宗的这种言不尽意、得意忘言说颇近于庄子得鱼忘筌、得意忘言之说。禅宗之所以“不立文字”,原因在于认为人的非理性的直觉体悟和联想是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而语言文字的指向性过于明确,一旦沉耽于言语之中,便被外在的逻辑、概念和形象所束缚,就会陷入语言的牢笼之中。《五灯会元》里有人问:什么才是清净法身?师曰:井底虾蟆吞却月。问:如何是白马正眼?师曰:面南看北斗。禅师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便是对言语文字的超越和否定,是为打破人们日常的逻辑思维。

文学上也有言不尽意的说法。陆机:意不稱物,文不逮意。刘勰: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但诗人在创作中还是斟酌词句。杜甫有诗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诗鬼李贺外随身携带一个锦囊,每有所感便写成纸条投进诗曩,日后便变成其诗歌创作的来源之一。贾岛《题诗后》: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以及“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里的“推敲”典故。再如王安石在《泊船瓜洲》中反复斟酌“到”、“过”、“入”、“满”等十多个字,最后选定“绿”字。这些都是反复吟咏,苦心推敲,追求诗歌语言的恰到好处、臻于极致。

至于言与意的关系,“圣人之意,或不尽於言,亦不外於言也。”……盖必有言方知意之难“尽”,若本无言又安得而“外”之以求其意哉。这与老子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以及西方哲学家斯宾诺莎的“一切肯定都是否定”有着相连之处。司空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能等同于一字不留,无字天书;而是说恰到好处,不多不少,不画蛇添足。白居易曾写诗嘲笑老子:闻者不知知者默,此言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即白乐天执子之矛攻子之盾。

《管锥编·周易正义》中的一段议论颇值得注意。“《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变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恋著于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见月忽指、获鱼兔而弃筌蹄,胥得意忘言之谓也。词章之拟象比喻则异乎是。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无诗矣,变象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此外,诗词讲究平仄韵律,而佛家偈语虽形式上与诗词相似,却不追求平仄押韵。

2、有无神韵

偈语每理胜於词,质而不韵,虽同诗法,或寡诗趣也。

严羽论好诗当“言有尽而意无穷”,如同万绿丛中一点红,作者举一隅而读者以三隅反,见一枝红杏出墙来,便知院内已满春色。单纯抒情可以成诗,白居易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单纯写景可以成诗,谢灵运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单纯叙事也可以成诗,例如《木兰辞》和《孔雀东南飞》。单纯说理则难成好诗。上文所举,不论抒情、写景还是叙事,都有核心因素“情感”蕴含其中,而禅宗缺少的恰恰是情感因素。同样是说世事变迁无常,禅宗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与李煜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和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相比之下,有无神韵不言而喻。

“诗之情韵气脉须厚实,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语意必须锐易,如刀之有锋也。锋不利,则不能入物;背不厚,则其入物也不深。”“(禅宗佛语)动目而不耐看,犹朋友之不能交久以敬,正缘刃薄锋利而背不厚耳。”此段议论与“言有尽而意无穷”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四、结论

前文论述禅与诗均以了悟为目标,但以禅论诗、以禅喻诗不能等同于以禅为诗、以诗为禅。禅与诗歌分属不同范围,是两个事物。以禅喻诗是一种比喻论证,既然是比喻论证,“变其象也可”,也可比学诗于学仙,也可比于理学之格物致知。两者之间固然可以相互比较,但不能混而淆之。

[1]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三联书店,2010.

[2]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三联书店,2010.

[3]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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