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生命意识的关切——《大生命视域下的庄子哲学》释读

2014-08-15 00:48李承贵
关键词:视域庄子哲学

李承贵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210023)

“解释”作为“解释者”对被解释文本的一种“意义”的追寻,往往受到“解释者”所面向的历史前提、文化场景及个体思想立场、情感体验的限制,由此构成解释的“时代主体性”。

郭象是系统诠释庄子哲学的第一人。他生活在西晋玄学盛行的时代,当时思想界的时代主题是如何调解儒家“名教”与道家“自然”的内在紧张,作为著名的玄学家,郭象的《庄子注》鲜明的个性特征便是把庄子玄学化。他盛赞庄子“知本”、“独应”,“与化为体”,言虽不经“而为百家之冠”。为调解名教与自然、理想与现实、自由与限制的矛盾,他有意磨钝庄子愤世嫉俗、批判超越的一面,凸现庄子委形世间、安时处顺的另一面。在他的笔下,庄子“心”与“形”对峙的哲学成为不折不扣的“内外玄冥”的顺世哲学。故云:“其言宏绰,其旨玄妙。至至之道,融微旨雅;泰然遣放,放而不敖。……至人极乎无亲,孝慈终于兼忘,礼乐复乎己能,忠信发乎天光。用其光则其朴自成,是以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而源流深长也。”(《庄子序》见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7年)站在调合儒道的玄学立场上,郭象《庄子注》从“游外以冥内”、“无心而任自然”、“名教即自然”等角度阐扬了庄子哲学“宗旨”,其实,这种解释,与其说是郭象解释《庄子》,倒不如说是郭象假借《庄子》表达自己的玄学思想。

殆至唐代,相对宽松的思想文化环境迎来了儒、释、道三教的交相辉映。儒学、佛教并行的同时,道家道教也很活跃。唐西华法师成玄英,自幼耽爱《庄子》,覃思三十年,撰《庄子疏》,堪为唐代解释庄子思想的代表作。成玄英在其序文中盛称庄子精神旨趣云:“夫庄子者,所以申道德之深根,述重玄之妙旨,畅无为之恬淡,明独化之窅冥,钳揵九流,括囊百氏,谅区中之至教,实象外之微言者也。……其言大而博,其旨深而远,非下士之所闻,岂浅识之能究!”(《庄子序》见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7年)成玄英为《庄子》作“疏”,在思想义理上主要依循郭象的《庄子注》,郭注与成疏犹如萧规曹随,但又不尽相同。郭象注庄子,是在借庄子发挥自己的“独化”论哲学;相比之下,成玄英的“疏”,倾注了更多的宗教情感和道教信念。另外,成玄英的《庄子疏》补充了更多的文字音韵训诂,这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郭象援玄入庄的主观性和玄学味,使《庄子》文本更具有可理解性。

宋明乃至清初是中国哲学、中国思想文化“造极”之时代,儒、释、道三教思想文化异彩纷呈而又殊途同归于心性之域。此期的庄学成就及解《庄》的时代特色,一般着重研究它的哲学思想,且多半援佛解庄,重要的有林希逸的《庄子口义》、褚伯秀的《南华真经义海纂微》、焦竑的《庄子翼》等。至于方以智的《药地炮庄》,主要是借庄子来发挥他自己的唯物主义思想。清代解释庄子的著作更多,其中王夫之的《庄子通》对庄子哲学思想的开掘最为通达深刻;更多的着重于校勘训诂考证。

清代世风民俗,较之元明,竞相繁华靡丽,但思想学术一归朴实。晚清学者郭庆藩撰《庄子集释》,上承乾嘉学术遗风,不厌其烦,将郭《注》成《疏》、陆德明《经典释文》中的《庄子》音讯义疏集于一书,并摘引了清代汉学家王念孙、俞樾等人的训诂考证,卢文弨的校勘,还附有郭嵩焘和他自己的意见,可谓清代庄学研究的集大成者。书成,授王先谦读之并期序,当时正值1894年日本侵华的甲午战争,王先谦为《庄子集释》所作的“序”颇耐人寻味。对庄子“逍遥”、“齐物”的哲理情采,未置一词,倒是别出手眼地列举了《庄子》中并不起眼的几件事:一是与邹衍大小九州说有些关联的《天下》篇中惠施“历物之意”十事之一的“天下之中央”燕北越南说;二是《庄子》内篇《应帝王》末尾“倏忽凿七窍而混沌死”;三是汉阴丈人羞为“挈水之槔”;四是“蛮触氏争地于蜗角”的寓言等。王先谦“序”云:“其说若豫睹将来而推厥终极,亦异人矣哉!……今之机械机事,倍于槔者相万也。使庄子见之,奈何?……今之蛮触氏不知其几也,而庄子奈何?……且其书尝暴著于后矣。晋演为玄学,无解于胡羯之氛;唐尊为真经,无救于安史之祸。徒以药世主淫侈,澹末俗利欲,庶有一二之助焉。……郭君于是书为副墨之子,将群天下为洛诵之孙已夫!”(王先谦《庄子集释序》)不经意间流露出近代学人身临“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对古代文化传统虚文误国,特别是对庄老道家自然无为、逍遥遁世思想的反省与批判。

时至今日,时代与文化场景及哲学问题意识均发生重大变迁,庄子研究或《庄子》文本解读理应发生“语境”或“视域”转换。法国现代思想家阿尔贝特·施韦泽最早提出“敬畏生命”的伦理学。敬畏生命的伦理学认为:“善是保存和促进生命,恶是阻碍和毁灭生命。如果我们摆脱自己的偏见,抛弃我们对其他生命的疏远性,与我们周围的生命休戚与共,那么我们就是道德的。”[1]随着当代生命科技的发展,人类主体力量日益彰显,生命样态正在从自然进化走向人工安排。在这一历史进程中,人类生命价值观也理应并切实发生着变化。

李振纲《大生命视域下的庄子哲学》(人民出版社,2013年)一书,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大生命价值观”为逻辑原点,重新审视庄子自然主义哲学对“道”与“天”的放怀咏颂,对“道通为一”生命本相的澄明,对文明异化、机事机心的批判,其理论视域无论对于倡导当代人类和谐共生的理性精神,还是对于唤醒世人尊重自然、呵护生态的生命意识,推动社会可持续发展,均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和积极的现实意义。

哲学研究可以归结为一种“意义世界”的建构。《大生命视域下的庄子哲学》一书对庄子哲学的诠释特点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注重对庄子哲学的“问题意识”分析,力求摸清其思想宗旨及来龙去脉;二是注重对庄子哲学体系、命题、范畴的逻辑还原,尽力使其思想、命题、范畴语意清晰,做到心知其意;三是注重庄子哲学的价值分析,充分展现其精神世界和心灵境界,揭示其“前现代”意识形态在现代大生命视域下实现“后现代”意义转生的可能性。基于此种诠释原则,形成下述一系列创新性观点:

(一)庄子哲学的本质是生命哲学,主题是敬畏自然和感悟生命。儒、墨“游方之内”,老、庄“游方之外”。孔、墨执着于“有”,老、庄妙悟于“无”。庄子站在人生边缘,带着自然情感和超越眼光审视人生现实的矛盾与荒谬,批判人类理智的浅薄和愚蠢。其立教的宗旨是要人懂得超越自身的有限性,用自然和无限的观点去理解万物存在的合理性、必然性,批判人道对天道的冒犯,妄伪对本真的凌辱,普遍对个别的压制,文化对自然的虐杀。

(二)庄子哲学,归根结底,可以称为“游”的哲学。对于庄子来说,“逍遥游”既不是“鲲”在水中的游,也不是“鹏”在空中的游,而是心灵超越世俗限制的“精神的苦旅”!“游”即化“形”归“虚”,是“心”对“形”的抗争。庄子哲学“深根宁极”处在于感受当下生命的真实性。《庄子》文本中的逍遥无待、化解成心、养生之主、委形人间、精神内充、宗天师道、因应自然,都是要人懂得感受当下生命的真实性,不要为了某种“意义”,某种外在功利性目的,丧失了本真的生命体验,迷失了自己,遮蔽了本真生命,成为“终身役役而不知所归”的“倒置之民”。

(三)“道通为一”的整体性世界观是庄子生命哲学的本体论依据。“道”是天地万物的生命本性或生命世界的本真之境,“道通为一”即天地万物的生命整体性。“齐物”也好,“齐论”也罢,要在“齐心”,旨在化解“成心”及“物论”对本真生命的遮蔽。庄子关注生命的方式在“神”而不在“形”。“形”是生命的外在形态,心为形之“主”,神乃生之“真”。庄子的“养生”论,从根本上说,主旨是在拥挤的世界中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歇息之地。这就涉及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或对待生命的态度——“虚”与“忘”。

(四)庄子的“问题”或“困境”发生在人间世,“人间世”是庄子“游”向“自由”的起点。《大宗师》讲宗“天”师“道”,尽管十分玄妙,但是“道”无论是“卓”、是“真”、是“一”、是“独”、还是“无”,庄子希望的都是通过某种方式“消解”这个世界向自己提出的“问题”。现实世界充满无奈,重要的不是改变世界,而是改变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道”是一种开放的心境,也是一条回归自然、回归本真生命世界的通“天”之“路”。庄子始终认为天道高于人道,自在的世界比为我的世界更真实,更内在,更合理,人只有把自己融化在天地大化中,才能找到生命的本原。

(五)庄子思想具有“黜知”的倾向,但他并不无条件地否定“知”的意义。在“真知”的意义上,庄子对“知”还是肯定的。庄子“非知”或他所拒斥的“知”,是走向人性反面、成为生命桎梏的异化之知。在这个意义上说,庄子的“黜知”是为了“归真”。庄子最深刻、最洞彻之处就在于他从人与生命世界的终极矛盾中发现了有限人生的虚无,继而指出人的知性无力拯救此种虚无。生命本相的澄明不是有限心智的“知”,而是审美感悟的“真”。

(六)庄子生命哲学的最高理境是“以天合天”,此种“天人合一”哲学理念包含多重含义或价值。“道”作为人类和一切生命之源,此种“内在的善”和“不言之美”构成天地万物和谐共生的存在本体;天地万物的生命意义和内在价值,需要通过人的合理的生活态度来实现;“天地与我并生”、“兼怀万物”的生命情怀,召唤着现代人敬畏自然,敬畏生命,尊重天地万物生命存在的多样性,师法“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崇高德性,在走近自然、回归自然的同时,邀请自然走进人的生活。

如上观点及其在书中的表达,融审美感悟与逻辑分析于一体,行文流畅而不靡丽,论理深邃而不僵滞,意趣新颖而不牵强,体现了作者对《庄子》文本的潜心玩味及对庄子思想的深刻理会。读之,油然圆融其中为其所化。作者之现代生命意识与古老的庄子哲学灵犀相通,遥相契会,《庄子》原本语境与作者现代语境的对话、转换及视域融合,是本书具有一种特有的感染情绪和启迪心智的魅力。

视域是一种问题意识。环顾当今,科技发展,商业弥漫,信息爆炸,把人们抛进一个高竞争、快节奏、功利化的现代生存世界。现代化打破了单一、封闭、落后的传统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推动着经济、政治、科技、文化的历史进程,同时也无法避免地丧失了古代人生活中的恬静与和谐,陷入无可摆脱的“现代生存困境”:科学技术不断进步,对人的主体利益过度强调,最终导致“生态贫困”的发生与加剧——此即人与自然生命整体性断裂后的生态问题;人与自然的关系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人的社会关系。割断传统价值认同后,于多元世界中狂烈追求,工具理性膨胀对价值理性的遮蔽,使现代人成为“被迫性竞争”中的漂泊者。功、名、利等外在功利性尺度异化为人的生命存在的内在依据,导致个人利益与社会整体利益、公平与效率、权利与义务、道德与法律、贫穷与奢侈等紧张与冲突,此即世态问题;现代人痛苦、困惑的实质在于,我们必须追求现代化,而现代化又绝非是完美无缺的。工具理性日益膨胀的现代人不断向外张扬,向外征服,展现自己的存在本质,然而这种“张扬”、“征服”恰恰就是庄子所说的“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的“芒”,也即“生命内性”的丧失。此即心态问题。

现代环境科学、生命科学、生态经济学、生态社会学、生态法学、生态美学、生命伦理学诸多新兴学科均不同程度上表现了对道家“大生命价值观”的某种回归。《大生命视域下的庄子哲学》基于一种人与天地万物和谐共生的生命整体性世界观重新解读庄子思想,其意义就在于为此种“回归”提供一种哲学基础和思维方式。该书立足于后现代主义产生的文化背景,即近代以来主体性形而上学的理论缺失,主客二分对象性思维方式的局限,工具主义对自然生命价值的遮蔽,科学、人文、宗教的对峙,现代生存忧患意识及建设性的后现代哲学兴起的文化背景,着力研究“大生命视域”下庄子哲学的生存智慧(大生命价值观)在调适人与自然关系,化解现代社会矛盾冲突,开发生命潜能,释放心理压力,建构和谐生存世界方面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应该指出,此种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不仅对于深化庄子哲学的研究是十分可贵和有益的,而且对于探索和推进中国古代哲学现代转换的范式、途径,也是新颖独到颇具创意的。

《大生命视域下的庄子哲学》一书在收集、消化相关资料及对庄子哲学宗旨、逻辑体系、核心范畴等的归纳、梳理与整合诸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作者尝试从理论上探讨运用古代道家思维方式调适现代人的心态,用生命整体性价值观导引构建“和谐共生”的现代生存世界的可能性;将文本解读与语境转化相结合,走出以往庄学研究中以玄解庄、参禅说庄、援儒入庄,或将庄子与某一个西方哲学家“反向格义”的老程式,让哲学问题与现实世界、古代哲学与现代生活“对话”,激活《庄子》中潜在的“后现代性”生命意识,实现庄子哲学研究范式的创新。为了引领读者从“大生命视域”进入并领略庄子的精神世界,同时又不扭曲或遮蔽《庄子》文本的“原生态”魅力,本书在逻辑结构与表述方式上,以《庄子》内七篇为主线,参证外篇、杂篇中的文本资料,解析与注疏相结合,内篇为经,外篇、杂篇为纬,经纬交织,相互参证,以庄解庄,彰显庄子哲学的内在逻辑。如上特质,也是本书独具匠心之所在。

[1][法]阿尔贝特·施韦泽.敬畏生命——五十年来的基本论述[M].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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