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词、意象和诗意生成*:略论红柯小说的叙事策略

2014-08-15 00:45廖高会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红柯诗性时空

廖高会

(中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51)

红柯在当代作家中以其独特的诗性叙事显得与众不同,其小说的诗性生成与其叙事语言、叙事方式等策略紧密相关。红柯很注重语言的表达,他说:“我很早在外在的世界失去自由与自在,我沉迷阅读与写作,在语言中获救,我如此执迷于语言,与我的天性与成长结合在一起的。”[1]同时,红柯小说的诗性和他对主体性的彰显也是分不开的,其小说中的叙事方式、诗性特征和主体精神在小说中是三位一体的关系。

一、名词的重复与涌现

红柯小说大部分是采取第三人称的叙事方式,这种全知叙事方式给予作者更加开阔的视野和更加自由的叙事时空。在时空的转换和叙事过程中,不断地让名词(特别是人名、人称代词以及称谓)重复,不断地使名词在他的语言河流中涌现,他小说中的名词就如同战争中激越的鼓点,激励着千军万马般的词汇奔涌向前。如《石头鱼》中对海子的描写:

海子很大很蓝,那时天空的影子落在了水面。海子边没有树,只长些浅草。牧草黄中带绿。草刚长出来就是这样子。靠群山那边全是高高的石崖。有一条路从山里通到海子边。路是从石头上过来的。路很结实,跟钢轨一样在阳光下闪亮,跟钢轨一样伸到海子边,就散成一堆石头。海子很大很深,海子几乎一动不动,石头碎了。石头绝不是水击碎的。石头却碎了。石头有大有小。大石头上可以站一匹马,可以躺一个人。小石头可以当板凳,再小就不算石头了,他们是大地的皮肤,毛茸茸长着浅草,他们就不算是石头了。

这段文字中不同的名词就有16个,其中不少反复使用,如“海子”“草”“路”“石头”等,反复使用的名词几乎都是主语。这样不仅把各种意象给串联起来,而且还可以收到一唱三叹的吟咏效果,从而增强了诗性味道。正是在不断地使名词显现,不断对同一个名词的重复中,形成了红柯语言的叙事风格。这种叙事方式对小说表达效果的产生有以下两个方面的作用:首先,从叙事节奏上来看,名词的不断出现,同一个名词的重复使用,使小说在结构上显得紧凑而气势连贯,这对形成红柯小说的叙事风格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把小说中重复的名词(特别是人名)换成一个相应的人称代词,则小说的节奏和气势顿失,他的叙事风格也会因此丧失。比如短篇《阿力麻里》中写道:

米琪在身后追着。米琪跟鲤鱼一样在牧草和芦苇的波浪中时隐时现。米琪看见翔子身上的血,米琪害怕了,真的害怕了,米琪带着哭腔大喊:“翔子你松手吧,我不要了。”

其中米琪这个人名出现了很多次,如果为了避免重复可以改成这样的句子:“米琪在身后追着。她跟鲤鱼一样在牧草和芦苇的波浪中时隐时现。当看见翔子身上的血,她就害怕了,真的害怕了,于是带着哭腔大喊‘翔子你松手吧,我不要了。’”这样句子也通顺简洁了,但是却失去了节奏感和急促叙事风格。这种叙事方式是其诗性精神得以展现的一种手段。另外,红柯这种叙事方式,更重要的是凸现主体性精神,从而使小说的主题得以加强。

红柯小说中许多名词不再是单纯的名词,而是具有丰富象征意义的意象。如太阳、熊、葵花、鹰、月亮、男人和女人等。下面对红柯小说中的意象特征进行简单的分析。

二、意象的连缀与聚合

红柯小说是抒情的和诗性的,因此他很重视对意象的应用。他采用了意象的连缀和聚合方式,完成情感的抒发和思想的表达。而意象的连缀和聚合是靠意象的重复和流动来达到目的的。红柯采用独特的意象组合方式正是为了营造更加浓郁的诗性意境和诗意情调。

首先,红柯常常采用一个或几个意象的重复(或者以它们为中心)而连带出众多的意象,即用这个意象连缀起别的意象。这种方式能造成一种诗意灵动之美,也带来一种张弛的节奏与和谐的旋律,使小说具有了音乐性,而音乐性正是诗性小说品格之一。如《靴子》中有如下描写:

多年以来,我国高校场馆软件信息开发意识普遍滞后,不利于新业态开发和构建新盈利模式,但近年来互联网技术快速发展,场馆体验掀起新一轮重构,无论从教学管理还是开放经营的角度来看,高校场馆增设智能化设备,朝智慧场馆转变成为提高运营能力的重要机遇。在智慧场馆运营模式下,场馆的运营管理更加数字化、智能化,能够加强活动信息发布促进人员引流,及时传达和共享馆内情况,使运营机构做到内外实时管理,进一步完善场馆信息服务体系;学生和消费者的个性化体验能够得到全方位满足,场馆不再是冰冷的建筑物,累积的大数据可成为赞助商评估的重要依据,进而为广告招商、无形资产开发带来可能,能迅速确立场馆的竞争优势,促进场馆转型升级。

女人的脑袋伸在旅店的窗户上,太阳一个劲地瞅她。她的头发原本是黑的,太阳一晃一晃,头发就成了金黄的。女人和她金黄的脑袋伸在窗户上,就像一朵大葵花。葵花是太阳喜欢的花。可女人不是葵花。女人在听马靴的走动声。女人显然想从鹰和鹰的投影中看出什么,……

这段文字围绕着女人这个意象来写,以她为中心展开想象和联想,形成语言之流。在这种语言的流动中,也弥漫了诗意的情调。这样的描写在红柯的小说中大量存在。它丰富了小说的形象,增强了小说的诗性,同时也使小说显得细腻而血肉丰满。

其次,红柯小说中还有一种意象流动的方式来连缀和聚合众多的意象。这种意象的流动性,是来源于红柯丰富而奇特的想象,他的想象最大的特点就是串联似的想象,是一种意象堆叠;但这种堆叠不是杂乱的,而是极富层次感的。特别在意象的串联过程中,总是有某种诗意的线索把这些意象串联在一起。这是靠红柯的想象和对生命的沉醉,把一个一个物象在想象之流中不断地显现出来,正由于他的想象的丰富和源源不断的特性,其小说才显示出意象流动的效果。在《靴子》中又写道:

女人知道靴子喜欢她。女人揉眼睛,揉着揉着手指缝就钻出亮晃晃的泪水,女人把哭声咽到喉咙,哭声就成了很幸福的喜悦。喜悦泡在泪水里。喜悦跟河里的白鱼一样,白鱼一样的喜悦,那么矫健那么凶猛,女人有点吃不住。

红柯的语言在想象中流动,从而把女人、眼睛、泪水、哭声、喜悦之情、白鱼等事物联系起来,从而使他的小说在语言和意蕴上都具有了诗歌的音韵以及流动的节奏之美。

红柯在对意象进行连缀和聚合的过程中,手法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变的。有时成为“直流意象”,有时又形成“漩流意象”,这是红柯小说的独特现象。所谓“直流意象”,就是在叙述过程中,随着作者想象的不断进行,意象便不断地更新和变化,意象之间不再重复,如同江河之水,不断地向前推进,总体上没有回复的趋势,也就是想象到哪里,行文就到哪里,意象也就出现在哪里。在想象中形成一种抒写的气势,从而形成贯通的文意,完成诗意的描写。而“漩流意象”,是指在叙事过程中,在不断地由想象产生出新的意象的同时,又不断地照应前文的文意和出现过的意象,这就如同江河里的漩涡,整体是在不断运动向前的,但又同时形成了部分回流,在一定的叙述时空保持相对的静止,这样就能使作者更加充分地关注某些物象,集中笔墨对其进行描写,从而使诗意显得更加浓厚,其韵味也更加悠远。这种意象的漩流可以是直觉的,也可能是在想象性的叙述中属于潜意识的。但不管怎样,这是和作者的写作风格和他的形象思维特征相关的。其实,红柯小说中,这两者常常结合起来应用,“直流意象”与小说叙述的前趋性流动性相关,属于叙述中时间的范畴,它是小说叙述不断发展的结果,是小说丰富历时性的要求,是着眼叙述未来的。而“漩流意象”与小说的滞留性、相对静止性相连,属于叙述中空间的范畴,是小说寻求空间拓展和展现共时性的要求,是着眼叙述的当下的。“直流意象”和“漩流意象”的结合使小说显得有张有弛,节奏分明而和谐,这也从整体上给小说带来音乐的节奏美,使小说具有更加浓郁的诗意。《大河》中有这样的描写:

阿尔泰的黄昏永远是壮丽的,大地长出青草,青草变黄变成一片金黄,黄昏就成太阳最美妙的时刻。太阳没有落到额尔齐斯河,太阳向森林里移动;那么古老的森林在地球上已经很少见了,几乎跟太阳一样古老,太阳就有必要到古老的森林里去住一宿。

这段描写中,就是用了连环式的描写方法,由阿尔泰的黄昏写到了大地上的青草,马上由青草写开去,写青草变黄,于是又由这种金黄想到了阿尔泰黄昏的美丽,想到太阳落下森林时的壮美,由于这里触及到了森林,于是又由森林写开,写到了太阳和森林的关系。这样,红柯的想象就显得行云流水一样洒脱,想象所及之处,意象的花瓣纷纷飘落,在诗意的叙写中编织成梦幻般的美丽意境。

三、时空的分割与统一

红柯非常重视小说的叙事空间。他说:“小说家的胸中一定要有这种辽阔的大地意识,消失一些河流,又让另一些河流涌出地面。空间感对小说是极其重要的。”[2]红柯的诗化小说一般不按照社会生活逻辑或者写实的手法来结构,以避免小说的故事时空和现实时空的重合。红柯小说的时空是由多个被分割的时空组成,它们具有非连续性,这些被分割的时空在红柯的描写中通过叙事中流动的气势和连续不断的情感之流缝合起来,成为小说更高层次更高意义上完整而意蕴丰富的时空。

就红柯小说中那些破碎的时空来看,是重空间而淡化时间的。这是和他的时空观相联系的。“小说以一种空间性的结构方式表述人与物的生存,恰恰是对生命在时间维度的忽视,表明了天山南北的人们对生与死的超越。”[3]在红柯眼中,西部广阔的天空与大地,时间的流逝似乎没有给人与物带来任何影响,时间对空间而言是无能为力而不值得夸耀的。而从艺术处理与诗性表达的目的来看,时间的淡化和情节淡化是互为因果的,因为情节的展开是绝对离不开时间的,而抒情却可以不在小说的故事时间中进行,可以跳出故事时间而在其外进行。因此,时间的淡化和空间的强调,给小说的抒情留下了更多更充分的空隙,作者可以在故事情节被淡去了的那段时空中抒写自己的情志,而这个时空也变成了主观抒情的时空了,而不再属于情节时空。

小说中无论是对空间的重视还是对时间和情节的淡化,都和红柯对名词以及对意象的运用分不开。由于众多的作为主语名词(包括意象)不断涌现或者重复,每一个主语引出一个完整的叙述单元,每一个叙述单元都对应一个被分割的时空。如短篇《帐篷》中的一段:

苏拉拎着水桶站在河边,她拎了满满一桶水,他喊她回去,她没听见。她出神地看着河边那辽阔的草原。河流跟飘带一样扎在草原粗壮的腰间,草原显得更辽阔更雄壮。牧草和鲜花跟浮云一样飘浮在天地相交的地方,金色的草原菊和蓝色的勿忘我快要飞起来了。

可以看出,由于作为主语的名词不断地变换,时空就跟着变换了。这使得叙事不再具有时间的连贯性,而具有了空间的跳跃性,时空也就显得零碎;但同时又被内在的情感逻辑所贯通,因而并不显得杂乱,而是被一种更大的时空所包容。在时空的频繁转换中,时间被忽略了,因而情节得到了淡化,而小说的节奏感得到了加强,诗意便更加浓厚。

通过突出空间而淡化时间,红柯把自己的生命观和自己的诗性风格结合得非常紧密。“必须给你的生命找到辽阔而自由的空间”,红柯在小说中所追求的正是这样的一种宏大的空间。在这样宏大的空间中,才能让他的想象自由驰骋,也才能使它的名词不断地在滔滔叙事之流中得到不断的涌现。

四、主体性的追求和彰显

小说正是通过人名、地名或其他事物名称不断涌现,通过意象不断地连缀与聚合,小说中的时空才得以不断更新、也才使画面纷呈。这其实是采用了蒙太奇的艺术手法,通过不断地切换镜头来达到叙事的连贯性。小说的叙事过程中,红柯通过对作为主语的名词的重复或者变换,从而增加了主语出现的频率,把一个场景(空间)分割成若干小的片断(空间)加以表现,每个片段都具有自己独立的描绘对象,也就是有各自独立的主体。这样,一方面使小说具有了更多更形象的画面效果,一方面又加强了小说的抒情性,突出了小说的主体性。红柯小说中的主体性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对个体生命和尊严的尊重,二是对主体意识的唤醒,三是对强悍的生命力的呼唤。红柯试图通过这几方面来重建民族精神,因此,他的小说中的主体意识不断地得到强调和彰显。当然,这种主体性不仅仅体现在小说中所描写的人身上,而且体现在万物之中。人与自然都是生命自我的主体,都具有尊严和生存的权利,而物的主体性是人的主体性的延伸,对物的主体性的强调,也是对人的主体性的进一步凸显。请看短篇小说《太阳发芽》中的一段话:

女孩站起来,绞着手,她的手很热切,很想做一样事情。女孩有一个绿色画夹,女孩画过不少画,画夹和画都挂在墙上。女孩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她的画夹和她的画,手就有点着急,手就乱抓一气,把一张画弄掉了,画从墙上飞起来落到地上。女孩松了一口气,手也松了一口气。女孩和她的手奔上小床,从墙上取下画夹。女孩拍一下画夹,就像骑手拍打自己的宝马。女孩回到椅子上打开画夹。

主语“女孩”反复出现,每出现一次就具有一次行动的权利或者获得了一种特性,作为主体的女孩的形象便不断地得到丰富,主体不再是干瘪的符号,而是逐渐成为一个血肉丰满自由自主的生动的个体。红柯的小说就是通过这样的叙事方式,把人物从扁平的形象逐渐变成圆形形象,使人物曾经失去的精魂得以回归。红柯便通过语言符号逐渐完成了对主体精神的重建,是单向度的人在主体还原的过程中逐渐得到了丰富,从而变得有血性和人性。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红柯通过语言符号的巧妙应用,不断地使主体之魂回归存在的本身。这种回归不仅仅使人的主体性得以还魂,也使物的主体性得到回归。如短篇《靴子》中对靴子的描写:

靴子跪拜在她的膝盖上,靴筒跟树一样长在她的手臂上长在她的胸脯上,靴子的喘息就像树的呼吸。靴子穿过戈壁荒漠,靴子走进草原,在辽阔草原的至极之境,就是这个女人和她柔软的怀抱。

像这样的描写在红柯的小说中随处可见。通过这样的叙述,事物具有了自主性和独立性,其主体性地位不断得到了强化。因为“主体并非专属于人的概念。在无人的自然界的物质存在物中本来就存在着能动性,……”[4]唯物主义创始人培根也朴素地认为:“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人的全身心发出微笑。”[5]然而现代人强大的工具理性主义潮流淹没了自然之物本身具有的诗意光彩,“在闪烁着理性光芒的人的主体性面前,其他物质存在物的主体性的那种‘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不可避免地会黯然失色。”[4]红柯正是力图通过凸显物的主体性以唤醒物的自然神性的回归和诗性光辉的重放,从而弥合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冲突与裂痕。

在红柯的艺术视野中,物的主体性是人的主体性的一种延伸,当物的主体性得到强化的同时,也进一步使人的主体精神得到了彰显。主体彰显的诉求与红柯自身的诗性精神密切相关,正是其诗性精神不断驱动着主语(名词和意象)不断重复和转换,驱动着时空(特别是空间)不断更换,从而形成了小说诗意的叙事节奏。由此可见,红柯小说中的叙事方式、诗性特征和主体精神是水乳交融而相互联系的,它们相互影响,共同作用,从而形成了红柯小说的诗性语言风格。

[1]红 柯.文学的边疆精神[M]∥敬畏苍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267.

[2]红 柯.真正的民间精神[M]∥敬畏苍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291.

[3]王敏芝.语言与结构的背后[J].小说评论,2002(3):84 -89.

[4]萧 前,陈志良.唯物主义的现代形态:实践唯物主义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216.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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