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乐
(东北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 吉林长春 130024)
从总体上看,闻一多先生继承了王念孙父子、孙诒让、俞樾等朴学大师治学“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的精髓。但古人治学过程中所时常出现的思维僵化,和过分的阐释等问题,闻一多却做到了很好的改进,因此可以说他的《楚辞》研究便是在前人研究成果之上,却又不会因此拘泥于古人研究的有机传承。[1]闻先生在《楚辞校补·引言》里便有述及他的文献学思想,他论述了古典文学作品阅读艰难的三大原因:年代久远造成史料不足,语言文字方面的障碍,文献传抄过程中的讹误。而《楚辞》研究恰恰将这三大难点集于一身。因此他据此订立了《楚辞》研究的三个研究重点:其一为说明创作背景,其二为诠释词意,其三为校正文字。”[2]这三点互相关联、彼此贯通,而校正文字则为三者之基础。按这一研究脉络,闻一多先生的《楚辞》研究侧重点在于训诂、校勘、引书三个方面,其研究成果颇有建树,值得称颂。
闻一多在《楚辞校补·引言》中说:“本书由于时间原因主要做的是校正文字和诠释词义方面的工作。”[2]可以看作是他十年《楚辞》研究的集中体现。其“诠释词义类”的工作主要集中在《离骚》《九歌》《九章》《天问》几部作品中,其相关著作包括《九歌解诂》《九章解诂》《离骚解诂甲》《离骚解诂乙》《天问疏证》等等,其已有的训诂学成果令人艳羡。
闻一多的《楚辞》注释研究往往是在陈列历代学者的见解之后,提出自己的学术见解,他对文献考证的详实而丰富,注释全面而广博,不但在实词的注释上下了很大功夫,在虚词的注释上亦是做了深刻的研究。[3]如他在《怎样读九歌》一文中对《九歌》中“兮”字的诠释,他通过详细的例证和比勘,将“兮”字探究出了包括“之、夫、与”在内的二十余种意义,得出了其在《九歌》中“完全可说是一切虚字的总替身”的说法。
如闻氏通过比较《九歌》中的“ 吾道兮洞庭”与《离骚》中的“ 吾道夫昆仑”两句得出了前句的“兮”不异于后句的“夫”的说法,十分令人信服。
闻一多在治研《楚辞》时,既对前人极其尊重,又不泥古不化。比如在校释文字方面他最为推崇王念孙父子著作时,就对其谬误做出了许多订正,在《怎样读九歌》一文中附录的《九歌兮字代释略说》,闻一多先生便订正了旧注的许多错误。也对王逸的《楚辞章句》中的一些缺乏实事求是的刻板结论采取了批判的继承,达到了匡正谬误的目的。[2]
诠释词义方面,闻一多先生也提出了诸多独具建设性的观点。《天问》中“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兔在腹?”一句,王逸《楚辞章句》云:“月中有菟,何所贪利,居月之腹,而顾望乎?”得出了“顾”为“顾望”的结论,后代学者对比鲜有异议。对于“兔”字洪兴祖解释说:“菟与兔同。”朱熹虽意识到了“则世俗桂树蛙兔之传”但却对此加以否定,最后仍回到“顾当为瞻顾之意。”而闻先生则对此持怀疑态度。他通过语言学的论证,得出了“顾兔”是蟾蜍的观点。他在《天问释天》中有详细的解释,他从音韵学角度,在蟾蜍又名诸虫居的基础上,得出“顾兔”为其音转。从而得出其“与蟾蜍实为一体。”的结论。[2]再如《离骚》中多出现“修”字。对此,闻先生另辟蹊径,大胆立论。他认为修字在不同的称谓前应加以不同的修饰。如“前修”“灵修”分释不同角色,为先贤以及先君。对理解《楚辞》中“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等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2]闻一多大胆思辨的学术精神和独到的思维角度是建立在严密的论证和深厚的学识基础之上的,很值得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闻一多先生以文字学为根基,以传统训诂为手段:声训、义训、形训等为载体,将自身的研究成果和见解融入在对词句的训释中,从而对《楚辞》达到了细致深刻的解读,恰切精当。以《离骚解诂·乙》中《离骚》四十八段为例:“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作者分别在文中做出了如下诠释:“弭,弛也。”“崦嵫,山名,日之所入。”“上下求索谓求女。”在解释了这些基本词义之后,又顺延“上下求索谓求女”的解释,阐发了自己的观点:“自‘朝发轫于苍梧兮’以下至乱词前,凡五段,皆游仙之词,而游仙之中心活动则为求女。注家于此咸求过深,故遂滋异说。”并于后代文学作品中撷取“汉晋人诗赋中语十余事以当举隅”,从而“于以知《离骚》确为后世游仙诗不祧之祖”,这种说法虽不能当成定论,仅为闻氏一家之言,但是这种考辩精神是十分难得的。[2]
此外,“文字第一性”“文字决定并生成文本”是闻一多先生在“诠释词义”的过程中的主要思路。这对当代的学者的治学方法和理念大有裨益。
闻一多认为古书损失原因包括年代久远,文字演变,传抄的讹误等方面。因此,他认为文献工作要从最基本的做起——即对文献进行校勘,这也延及到他的《楚辞》研究。[4]他的《楚辞》研究的校勘学成果渗透在其大多数考释性著作中,主要包括如下方面。
从校勘方法上来说,闻氏通常选定一个底本,并结合众多版本进行校勘,充分利用了本校法、对校法、他校法和理校法的校勘方法。如闻一多先生根据《天问》的语例,明确提出,应该在《楚辞校补·天问》“吴光争国,久余是胜”一句中的“吴上”或“久上”之前添一“何”字,这便是本校法的运用。又如闻一多先生阐述问题的过程中广列诸本,然后通过各个版本之间的比对发现并说明问题,这是对校法的运用。再如闻一多先生认为《天问》中“河海应龙何尽何历”句,闻一多认为当作“应龙何画,河海何历”。为此他征引了《易林·大壮之鼎》《周憬碑》《大业拾遗记》等诸多佐证,这是他校法的运用。理校法,通常来说,理校法最难,闻一多也经常在音韵学、文字学,乃至现代语法学的角度进行探索,有时候虽然缺乏文献依据,但又言之成理让人眼前一亮,如前文的“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便是此理。这便是理校法的运用。[2]
闻一多先生在《楚辞》校勘著作中,校勘的内容十分宽广。总结起来有如下几点:一为更正错误的字词;二为补出脱文;三为删除衍文;四为调整顺序错乱;五为补遗句。在这五方面,闻一多先生超越了“文字校正”藩篱,避免了包括文献在流传过程中造成的诸多错误,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闻一多先生在其《楚辞》研究中,其校勘结论十分客观谨慎,这通过其按语便可见一斑:在论述把握性较大问题时,多用“……是”“当据……改”“……是也”等按语。而在面对某些证据可能不是特别充分的观点,先生便使用“疑当作……”“疑为……”“疑本作……”等按语,让读者明晰此处尚值得商榷。
先生在一些未加定论尚且存疑的问刺伤采取了“述而不作”式的按语。如“案王鏊本,朱燮元本,大小雅堂本亦作嶷。”只列出前人观点。力避因为轻率的下结论必然导致讹误的出现。而校书的精神来源于严肃和客观,过分的主观,将降低著作的学术价值。而这种形式的按语,则是对待存疑问题最佳的处理方法,不但将问题显现出来,也陈列各版本的异同为后人研究提供方便。
朱自清在其悼念闻一多先生的文章中曾高度评价其“活校”方面的深厚功力认为:“校书本有死校活校之分;他自然是活校,而因为知识和技术的一般进步,他在这方面的成就甚至超越了高邮王氏父子。[5]这无疑是对闻一多先生校勘学成就的极大赞扬,先不论朱自清先生的赞扬是否切实,但纵观闻一多先生《楚辞》研究的校勘学著作,闻氏凭借其广博的征引和迭出的新见,足以担当此种称誉。
如《九歌·国疡》中“严杀尽兮弃原野”一句,先生校“严”为“庄”,理由有三:一避汉讳;二是《周书·溢法篇》有云“死于原野曰庄;楚辞“庄”多改为“严”。[2]
再如《天问》:“何壮武历,能流厥严?”“严”本为“庄”,与上句“亡”字为韵。又如“前轻掠之锵锵兮”,“轾”作“轻”,从字义和上下文考,且有多种版本作“轻”。[2]
闻一多的《楚辞》研究著作,引书有如下几点,其一征引广博,经史子集皆有涉及,并且范围广大;其二层次分明,其引书方面的突出贡献无论是在其训诂学著作还是校勘学著作中都大量的表现了出来,而把它单独列出,正是由于闻一多先生在其研究著作的引书方面有着前人乃至同时代人所不具备的特点和创见,不仅体现在对《楚辞》文献研究著作的引书上,对其他文献的研究依旧适用。
闻一多先生在文献研究过程中对前人研究成果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其引书涉及经史子集诸多方面的古籍,数量之大,程度之深,用力之勤,在近代学者中独树一帜,无人能出其右。
如《离骚解诂·乙》,翻开此书,在正文之前便有“征引诸家名氏”,里面所列便是闻一多先生作《离骚解诂·乙》诗所征引的诸家书籍与相关资料引者,包括洪兴祖的《楚辞补注》,朱熹的《楚辞集注》,吴景旭《历代诗话》,姚鼐《古文辞类纂》,王念孙《读书杂志余篇》等众多专解或涉及《楚辞》文献的著作,数量多达四十六家,几乎囊括了我国历代《楚辞》研究的主要著作。在《离骚解诂·乙》中,作者每一个观点作者都力图找出历史文献相支撑,这不仅使得《离骚解诂·乙》一书的文献价值凸现出来,而且也超越了众多同时代的《楚辞》注释者。[2]
再如《楚辞校补》一书征引前人考释著作多达二十八家,引用大量前代学者的校勘材料,引用书目达六十五种。堪称一部对前人《楚辞》研究成果的总结性著作。成为了《楚辞》的校勘学著作的扛鼎之作。
闻一多先生征引文献,并不是盲目的有文献便不加遴选,便加以征引,而是根据文献内容的需要而征引著作,每一次引书都与文献的诠释和解读大有关联。并且闻一多先生的引书具有目的性和层次感,能够带领读者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探究文献的本质。
如闻氏在研究《九歌》过程中,曾对旧有的篇章的排列顺序产生过怀疑,他对《东君》一章的排序位置产生了疑问,认为不应该排在《少司命》之后《河伯》之前,根据他个人对诸神职位的研究,认为《九章》的顺序应该有所调整,这便集中体现在他所作的《九章的结构》一文中。
为了证明他的理论,在该文中他便博引众书,加以佐证。他在文章开头先将《礼魂》为送神曲,《东皇太一》为迎神曲的观念来源加以简略介绍,然后便引出了自己对九歌之九为虚数的看法,在后面的论述中他便借用了大量文献资料来印证自己的观点。
他先引述了沈约在《宋书·乐志》中对于“迎送神曲”是祭歌的传统形式的论述:“宋及东晋,太祝惟送神而不迎神。近议者或云:‘庙以居神,恒如在也,不应有迎送之事。’意以为并乖其衷。立庙居灵。四时致享,以申孝思之情。夫神升降无常,何必恒安所处?故《祭义》云:‘乐以迎来,哀以送往。’郑《注》云:‘迎来而乐,乐亲之来,送往而哀,哀亲之往,其享否不可知也。’《尚书》曰:‘祖考来格。’《诗》云:‘神保 归。’《注》曰:‘归于天地也。’此并言神有去来,则有送迎明矣。即周‘肆夏’之名,备迎送之乐。古以尸象神,故《仪礼》祝有迎尸送尸,近代虽无尸,岂可阙迎送之理?又傅玄有迎送神歌辞,明江左不迎,非旧典也。”(《宋书·乐志》一)
然后又列举了谢庄作宋《明堂歌》加以印证,在得出所送之神为东皇太一的设想后,为了证明这样的结论,便引述《史记·封禅书》中“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而恰好与礼魂中的“春兰兮秋菊”的季节相吻合,从而证明了他的设想。
闻一多在文中的表格中指出两篇为祭歌(即首位两篇),其余九篇中前八篇为恋歌,后一篇是挽歌,总之都非祭歌,为了说明此九篇既非祭歌,其用途为何?便引述了汉《郊祀歌·天地章》中的句子:“千童罗舞成八佾,合好效欢虞(娱)太一,九歌毕奏斐然殊,鸣琴竽瑟会轩朱。”从而指出,九篇应该是娱神的节目,或是侑神的乐章,那就终身的地位便等于被请来助祭或助兴的陪客。[2]
在书中仅占据十页的文章《九歌的机构》便一步一步的将作者的观点阐明的如此清晰,提出了并解决了问题,独具针对性,可见闻一多先生《楚辞》研究在引书方面是别具一格的。
综上所述,闻一多先生在进行文献学研究既不墨守成规,又大胆创新,直抒见的,将古代和现代的研究方法做到了有机的统一,使研究工作能够经得起考验,并为学界所认可。
[1]袁千正.闻一多与中国传统文化[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4(6).
[2]闻一多.闻一多全集·楚辞编[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3]费振刚.闻一多《楚辞》研究[C].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8.
[4]闻彩兵.《楚辞校补》之文字校勘论略[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1).
[5]朱自清.中国学术的大损失[M].文艺复兴(第 2 卷),1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