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勤
黄淮学院,河南 驻马店 463000
簪,意为往头上插戴,簪花即是以花为头饰。使用头饰、发饰古已有之,在考古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的装饰品遗物中,就有大量的笄存在,如河北磁山遗址出土的骨笄,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石陶笄和骨笄等。“笄”,《说文解字》释为:“簪也”,是一种簪发用具,这应该是比较早的发饰了。笄的出现与古人发式有很大关系,目的是为了不使头发松散,是出于方便的考虑,《山海经·西山经》说西王母“蓬发戴胜”,郭璞注云:“胜,玉胜也”。玉胜是琢玉而成的一种首饰,《汉书·司马相如传》云:“浩然白首戴玉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李商隐《人日即事》诗亦云:“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起晋风。”所言均是这种首饰,其使用的直接目的不是为了装饰,但客观上起到了装饰的作用。文献中常见的首饰有簪、搔头、钗、钿等,名目众多,不可胜计,但是以花为首饰起于何时,已难确考。
从考古发掘来看,早在东汉,妇女簪花已非常流行,如成都扬子山墓中出土的女俑,发髻正中插有一朵大菊花,菊花两旁还依附着数朵小花,这些花均为人工制作,却酷似真花。俑人簪花不可能是凭空臆造,而应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卷上载:“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国移植于南海,南人怜其芳香,竞植之,陆贾《南越行纪》曰:‘南越之境,五谷无味,百花不香,此二花特芳香者,缘自故国移至,不随水土而变,与夫橘生北而为枳异矣。彼之女子,以彩线穿花心,以为首饰。’”陆贾是西汉时人,曾从高祖定天下,后出使南越,《南越行纪》一书今佚失,但晋汉毕竟相隔不远,嵇含是有可能读到的,据此我们可知最晚在汉代已有以花为首饰之俗,所用茉莉原自异国移植,《翻译名义集》云:“茉莉花,佛书名为蔓花,可饰鬟,故名”则茉莉大概原产于印度。徐珂《清稗类钞·植物类》云:“茉莉花常绿灌木,……北土曰柰。”可知茉莉古又名柰。《晋书·后妃列传·成恭杜皇后》云:“三吴女子相与簪白花,望之如素柰,传言天宫织女死,为之著服……”则知晋时江南女子有簪花之俗,但非为美观,而是为天女举丧的妆饰。这或许是由于茉莉花开于七夕之季的附会,但女子簪花之实无争矣。现藏英国大英博物馆的晋顾恺之《女史箴图》的隋代摹本,图中女性头上均有花饰;现藏故宫博物院的顾恺之《列女仁智图》唐摹本中女性头戴花簪,类似于真花。这也可以作为晋代簪花之风的证明。
南北朝时期,时人多以“簪花”为“插花”,与后世瓶供的插花艺术不同,如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评价卫恒书法云:“卫恒书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同时,由于这一时期文人创作对女性和日常生活题材的关注,簪花之俗在诗人创作中已很多见。如梁简文帝萧纲《桃花曲》:“但使新花艳,得间美人簪。”刘缓《看美人摘蔷薇》云:“钗边烂漫插,无处不相宜。”鲍泉《咏梅花》亦有:“乍随纤手去,还因插鬟来”之句。这里的簪花已不再有为天女举丧之类的意义,只是作为一种审美的装饰而存在。
比至唐代,簪花之风更加流行,以至有斗花之俗:《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载:“长安王士安,春时斗花,戴插以奇花多者为胜”伯孜克里克第三二窟之《贵妇礼佛像》之中的女性,头簪花朵;现藏辽宁省博物馆,传为唐代周昉所绘的《簪花仕女图》中的女性,发髻高耸,髻上有大朵花卉,类似牡丹、芙蓉之属,特显雍容华贵;现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传为唐阎立本所作《古帝王图》之陈文帝幅中,立于文帝身后的两位仕女,头上均簪有艳丽花朵……这些都是唐代簪花风尚的反映。
单从文献记载来看,前人簪花用茉莉、菊、梅、石榴等,虽亦姹紫嫣红,却不及唐代群芳荟萃,达到了无花不簪,使人眼花缭乱的景况,以唐诗中出现的为例,包括:
桃花:“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江流。”(刘禹锡《杂曲歌词·竹枝》)
芙蓉:“休梳丛鬓洗红妆,头戴芙蓉出未央。”(王建《送宫人入道》)
棠梨花:“三春已暮桃李份,棠梨花白蔓青黄。村中女儿争摘将,插刺头鬓相夸张。”(元稹《村花晚》)
其他还有莲花、樱桃花、碧藕花、玫瑰、杏花、山石榴花、牡丹、菊花、金莲花、山花、子月花,等等。马怀素《奉和立春游苑迎春应制》:“唯有裁花饰簪鬓,恒随圣藻狎年光。”知当时人工制作的假花也很流行,这该是簪花风俗普及或深入人心的表现。雍裕之《剪彩花》诗云:“敢竟桃李色,自呈刀尺功。蝶尤迷剪翠,人岂辨裁红。”可见假花足以以假乱真,有同样的效果。
从前引的资料看,唐前妇人曾有簪素花以助天女丧之说,窦叔向《贞懿皇后挽歌》三首其二“后庭攀画柳,上陌咽清笳。命妇羞萍叶,都人插柰花。”尚用其义,但更多情况下,少人追究簪花的深层意义,只是一种簪助美人头的妆饰而已。陈述《观美人照镜》:“插花枝共动,含笑靥俱生。”杜牧《山石榴》:“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美人借助鲜花增加妩媚,鲜花也因美人的眷顾而增加色彩。但似乎簪花是美妙女性的专利,以至于司空图《效陈拾遗子昂》诗云:“丑妇竟簪花,花多映愈丑。”不美的人簪花竟成了怪事了。《开元天宝遗事》卷上载:“御苑新有千叶桃花,帝亲折一枝插于妃子冠上,曰:‘'此个尤能助娇态也。’”也是说娇颜配以花朵更显美丽,这种审美上的效果当是簪花盛行的一个原因。从女性的角度来说,这似乎又含有取悦于男性的意味。
簪花之俗起于民间,何时传入宫廷亦不可确知。《开元天宝遗事》记载了明皇“使宫中嫔妃争插艳花,帝亲捉粉蝶放之,随蝶所止幸之”的逸事,说明在玄宗时宫中已盛行簪花。刘得仁《悲老宫人》诗云:“白发宫娃不解悲,满头犹自插花枝。曾缘玉貌君王宠,准拟人看似旧时。”宫中的花朵,不仅见证了美人的青春,也目睹了色衰爱弛的悲凉。
又洛中举子《赠妓女茂英》诗云:“少插花枝少下筹,须防女伴妒风流”中插花的是妓女;戎昱《采莲曲》:“涔阳女儿花满头”中的插花女是民女;施肩吾《赠女道士郑玉华二首》:“玄发新簪碧藕花,欲添肌雪饵红砂”中的插花人是女道士,则知唐代不同身份、不同等级的女性都有簪花的习惯,或为自娱,或为向男性邀宠,但她们对花的审美意义上的追求是相同的。
清赵翼在《陔余丛考》中说:“今俗唯女子簪花,古人无有不簪花者。”可知古时亦有男子簪花之俗,但唐代以前,并未见关于男子簪花的文献记载,至唐方有,据此推断,男子簪花大约起于唐代。虽然元稹说:“暗梳蓬发羞临镜,私戴莲花耻见人。”(《三兄以白角巾寄遗发不胜冠因有感叹》)作为女性饰物的花朵荣登男子之首,却少装饰之意。概而言之,唐代男子簪花大概分为三种类型:
1.游戏。崔道融《春题二首》其一云:“路逢白面郎,醉插花满头。”唐南卓《羯鼓录》记载:“汝南王琎……姿容妍美……又以其聪悟敏慧,妙达音旨,每游幸,顷刻不舍。琎常戴砑绢帽,打曲,上(玄宗)自摘红槿花一朵,置于帽上檐处。二物皆极滑,久之方安,遂奏《舞山香》一曲,而花不坠落。”可见男子戴花非为美观,有一种近乎游戏取乐的意味。
2.节俗。九月九日是我国的传统节日,有登高、饮菊花酒、佩茱萸的习俗,而且重阳是唐代的“三节令”之一,世俗特别重视,李颀《九月九日刘十八东堂集》云:“风俗尚重九,此情安可忘?菊花辟恶酒,汤饼茱萸香。”唐阙名《辇下岁时记》云:“九日,宫掖争插菊花,民俗尤甚。”徐夤《菊花》:“桓景登高事可寻,黄花开处绿畦深。消炎辟恶君须采,冷露寒霜我自禁。”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载:“东汉时,汝南人桓景从费长房游学累年,一日,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做绛囊盛茱萸以系臂,饮菊花酒,登高,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近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唐诗中所及男子插花多与重阳节的节俗有关,如郑谷《重阳夜旅怀》:“强插黄花三两枝,还图一醉劲愁眉”;唐彦谦《高平九日》:“乌纱频岸西风里,笑插黄花满鬓秋”;耿纬《九日》:“九日强游登藻井,发稀那敢插茱萸”;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等。由以上可知,重阳插茱萸和插菊花都有,至于原因,王昌龄《九日登高》云:“茱萸插鬓花宜寿”,说明唐人以为佩此可以长寿;又周处《风土记》谓茱萸可以“辟除恶气而御初寒”,也是出于对生命和健康的关注。应劭《风俗通义》、盛弘之《荆州记》、葛洪《抱朴子》中都有对菊花延寿奇效的记述。
3.礼制。苏珽诗云:“飞埃接红雾,游盖飘青云。”《唐诗纪事》卷一记载了苏珽因此诗受赐花之事:“长安春时,盛于游赏,园林树木无闲地,故学士苏珽应制云:‘飞埃结红雾,游盖飘青云。’帝览之嘉赏,遂以御花亲插珽之巾上,时人荣之。”《开元天宝遗事》卷下及《唐语林》卷二对此均有记载,这里的簪花,是具有荣誉的象征意义的,又《唐诗纪事》卷一一载:“(景龙三年)正月八日春,内出采花赐近臣。武平一制云:‘銮辂青旗下帝台,东郊上苑望春来。黄莺未解林间啭,红蕊先从殿里开。画阁条风初变柳,银塘曲水半含苔。欣逢睿藻光韶律,更促霞觞畏景催。’是日,中宗手敕批云:‘平一虽最少,文甚警新,悦红蕊之先开,讶黄莺之未啭,循还吟咀,赏叹兼怀。今更赐花一枝,以彰其美。’所赐学士花,并令插花在头上。后所赐者,平一左右交插,因舞蹈拜谢……”非常荣耀,致使同座的崔日用酒后酣意,竟来争夺,生出一番故事。又李峤《立春日侍宴内殿出剪彩花应制》,刘宪《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剪彩花应制》,沈佺期《立春日内出采花应制》所咏均为此类事,据此可知在宫廷内宴时,有幸参加的士人头簪学士花,如表现出色,还能得到额外的赏赐。这些摇曳于头上的花朵,既是表明荣誉,也是一个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这突出体现在以女性为主体的簪花活动中。前文已提及簪花在唐代女性中非常普及,不同身份、不同等级地位的女子均爱簪花,因为花朵可以增饰她的美丽,使美更具生动的气息,但从女性簪花的深层心理来讲,有自娱更有取悦男性的意味。从性别差异的角度讲,“女人比男人更注意自己……她有一种对‘美好’事物的癖好。”所以美丽的花朵可以引起她的爱和激动,出于同样的心理,她也可能为我所用,但她们对此并没有过分的病态的热情,她们这种消磨时间或自我娱乐的方式与传统社会中女子对男性的依附性有极大的关系。女性生活在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中,“为了获得人的尊严,为了吃饭和享受生活,为了生育,女人需要男性。”特别是在中国古代社会,女性的角色是女儿、妻子和母亲,她没有办法直接参与到社会现实中,所以她必须借助于男性,“她们只能把她们的优点所感动的某个男性当作中介,来实现自己的野心……”女性获得男性的认同或认可对于她们有如此重大的意义,所以她们愿意也不得不取悦男性,“她只有通过男人才能得以打扮、生活和呼吸,并且只是为了他们,才去这样做。”于是尤增娇娆的花朵就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女性骄傲的头颅。对于一个女性来说,簪花既满足了她对自我的尊重,同时也体现了她对自我社会角色的接受和认同;对于男性来说,女性簪花是把自然美和女性美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切合男性主体对女性的定位,所以他们共同“提倡”,簪花的风靡与之大有关联。
这突出体现在重阳节簪花的习俗中,桓景演绎的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辟灾禳福的道教故事,唐人对重阳节俗的重视实践的正是道教贵己重生的教理(据《岁时杂记》,重阳有摘、插、戴茱萸与菊花及饮菊花酒等俗,亦有炼金丹的风尚)。道教创立于东汉,经过魏晋南北朝的发展演变,至唐已达到了兴盛,唐朝皇室出于政治的需要尊道教祖师为祖先,唐太宗曾于贞观十一年下诏贬佛崇道,高宗也曾追封老子,逐步确立了道教国家宗教的性质,而玄宗对道教则达到了狂热的程度。道教的炼丹和养生方术,可以满足帝王贵族追求长生不死的愿望,唐皇室中不乏服药之人:太宗、宪宗、穆宗、武宗……甚至因而丧生,统治者的好尚和国家法令的推崇有力扩大了道教在社会上的影响,再加上从某种意义上说“道教是一种企图满足人生欲望的宗教,诸如长生不死、自由自在、无饥寒、无抑制等”,道教给人提供了精神慰藉和寄托。
唐人日常簪花以红、白为主,尤以红色为多,色彩非常明亮。中国人对红色的偏爱由来已久,在中国古代,红色是幸运色,是财富的象征,可以驱除病邪,春节要用大量的红色来装点喜庆,结婚要穿红色的礼服,戏剧里的红脸关公是忠义的代表、是人人敬奉的圣人……。所有喜庆吉祥的事情似乎均与红色有关,以至于大家一看到红色就会产生一种社会的联想,成了喜乐的象征。可以说,这种热烈而奔放的颜色几乎渗透到中国文化的每个角落。现代心理学的研究表明,“红橙黄等色有温暖感,称为暖色,同时又能使空间在感觉上缩小;蓝青紫等色有寒冷感,称为冷色,同时又能使空间在感觉上变大。寒色的浓淡也会引起轻重感:浅色、艳色的物体使人觉得轻,而深色的物体使人觉得沉重。”艳丽的色彩可以促使人产生积极的心境,使人振奋乐观,红色的热情洋溢似乎正与唐帝国上升时期世人积极进取的心态相合,反映了唐人乐观的,对生活充满了爱和自信的精神。人们在簪花过程中不自觉地实现了色彩认知。同时,红色也迎合世俗的需求,“一句古老的谚语如是说:‘红色是爱情……它并不仅仅是指一种平静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它更多是指情欲,包括性和感官刺激。’”红色艳美的花朵是女性美的诠释,传递着簪花女性爱的讯息,也易激起男子的热情,这种无声的语言,在男女交往中充当了重要的角色。
花卉色彩作为文化的载体,承载了特定的文化含义,包括审美、心态等多方面。红的生命力不仅在人们的头上、身上,更在人的心里,成为人寄托情感的一个重要符号。
由簪花我们亦可以看到时人对荣誉的重视,苏珽受赐御花,时人荣之;武平一应制受赐,众人羡之,所反映的都是这种心理。唐依隋制采取科举取士的方法,为庶族文人打开了通往社会上层的大门,但世家大族矜尚门第,依然有很大的影响,士庶的差异没有彻底消除,不断取得社会的认同也是一种心理的需要。
从民间到宫廷,从女子到男子,簪花终于由一种社会风尚转化为一种富含政治意义的话语活动,这也可以视为簪花风俗在文化意义上的重大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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