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静
(常熟理工学院日语系,江苏 常熟 215500)
宫泽贤治是日本近代的童话作家、诗人和宗教思想家,生前只出版了童话集《要求繁多的餐馆》和诗集《春和修罗》。去世之后,数以百计的童话和诗歌被发现,成为享誉日本的“国民作家”。《不惧风雨》这首诗歌亦是于宫泽贤治去世后,弟弟清六在整理其遗物时发现,并公布于世。这个作品在二战前被收录在学校的“修身”教科书中;战时,军国政府把它作为军人规范,大肆宣传诗中的牺牲精神;战后又刊载在国语教科书里,激励人们重建战后日本。这首诗歌几乎成为了现代所有的日本人都读过的一首诗歌。在日本岩手县的花卷市,人们为了纪念宫泽贤治,将《不惧风雨》这首诗刻在了石碑上,每到其忌日,人们都会在碑前举行“贤治祭”。
《不惧风雨》是宫泽贤治于1931年11月3日在病床上写下的一首诗歌。同年的2月,宫泽贤治成为了东北碎石场的技师,9月为宣传销售石灰,怀揣梦想前去东京。但在上京途中,因突然发烧不退,病倒在了旅馆。一周之后,病情仍无好转,不得已抱病回家乡休养。宫泽贤治在此期间还写下了遗书,此次发病之后,直到1933年9月21日去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病床。还揣着面对死亡的不安,病倒的宫泽贤治回顾自己的人生,总结自我的理想,《不惧风雨》正是此时宫泽贤治发自内心的祈祷。全诗共有31句,全文一气呵成,没有使用一个标点符号。内容上层层推进,逻辑清晰,首尾呼应。诗歌涵盖了作者的个人生活、社会活动和自我理想三个方面,描绘了一个不畏艰难,奋斗永生的求道者形象。在1963年日本评论家谷川徹三和中村稔就曾展开过著名的 “不惧风雨争论”,谷川认为此诗歌是明治以后所有诗歌中的最高杰作[1]p204,而中村认为这首诗是宫泽贤治的作品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作品,表达了其《农民艺术论》中的理想主义彻底失败[2]p186。两者分别站在作品论和作家论的角度,得出了不同的结论。但作家与作品本应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单从任何一方面出发都会妨碍到对全诗及诗人的理解,因此本文结合宫泽贤治的生活经历,从以下三个方面分析诗歌,探究宫泽贤治的内心世界,更真实地透视其人生,理解其宗教思想。
诗歌从开始到第十三句描述的是作者个人生活的修行阶段。自我修行的内容包含了身体的磨练、饮食的斋戒和心境的修炼三个方面。“不惧风,不畏雨,不惧冬雪,不畏炎热,拥有强壮的体魄(以下诗歌内容均为笔者译)”作者首先提出要拥有能够对抗自然的健康身体,对外在世界的不屈服从最基本的体质锻炼开始。14岁时好友因病去世,18岁时自己因肥厚性鼻炎住院,前来照顾自己的父亲也因劳累生病住院,23岁时自己患上肋膜炎,26岁时妹妹因病去世,32岁时患上急性肺炎,病痛的折磨使得宫泽贤治意识到身体健康的重要。以及35岁时突然发病,上京进行“石灰销售”计划落空,柔弱的身体已成为自己实现理想的障碍。在生活中经历了生死磨难的宫泽贤治,渴望拥有强壮的身体,健康的身体是生存的保证,是实现理想的基石。强健的体魄也是身在病床上的宫泽贤治最为急迫的心愿。
“没有欲望,绝不瞋恚,时常平静的微笑”这是宫泽贤治理想中的性格。否定欲望,抛却瞋恚,面对世事,总是恬静的表情。瞋恚指佛教中“贪欲、瞋恚、愚痴”的三毒之一,是毒害人心的根本烦恼[3]p162。去除三毒,忘记烦恼,达到无我的境界,拥有平和的性格,以平静包容的心态面对世间的一切。在事业和信仰方面,宫泽贤治和父亲存在着极大的分歧。追求理想和继承家业的争论,法华宗和净土宗的差异,是宫泽贤治烦恼的根源。抛去这些烦恼,平静的面对差异,和父亲的关系得到和解,是宫泽贤治一直不断探索的问题。强壮的身体和柔和的性格是求道之人最基础的修行,也是宫泽贤治首先要追求的理想境界。
“每日糙米四合,豆酱加蔬菜即可”,“合”是日本的体积单位,相当于十分之一升,一日四合糙米对于成年人来说是最低限度的食量。副食也只是简单的豆酱和蔬菜,没有任何肉食。这种斋戒似的修行,将个人饮食尽可能的简易化,把维持生存的食欲降至最低,从而消解人的其他欲望。本能的满足会使人越发的享乐沉迷,严酷的生活会使人克制自我。在童话《波拉农广场》中,宫泽贤治曾写道,烟酒和人的精力成反比的事实。“所有世事,忘却自我,耳闻目睹,铭记于心”面对世事,抛除自我利益和个人思想,更为客观全面地观察、倾听、理解和记忆。作者思想上追求睿智、聪慧的境界,成为世间的贤者也是宫泽贤治的愿望之一。宫泽贤治在1926年远离了都市的繁华,移居到了花卷镇的下根子樱,开始了开荒的独居生活,自己耕种田地,简朴地生活。广泛与当地的农民进行交流,了解农民的艰苦,不断思索改革农民生活的方法。简朴的生活是精神生活的前提,生存需求要最大限度的降低,思维则需要最高程度的提升。这是修行的第二阶段,舍去自我,打开悟性。
从第十四句到第二十五句是全诗的第二章节,是对作者价值观的描述。具体内容可以概括为:救济不幸的人,安慰烦恼的人和同情受到天灾的农民。“居住于远野的松树林,搭建简陋的茅草屋”,这是作者对居住条件的描绘。在古代日本,草庵生活是最谦虚、最真实的生活样式,也是东亚文化的精髓所在。置身于山野,抛去浮世的名利,以无私和清贫的修行方式坚守自我的人生信仰。远离都市的喧嚣,埋身于自然之中,安静、简陋、独立的生活状态是作者实践修行的起点。
“东方生病的孩子,由我前去照顾;西方疲惫的母亲,稻束由我背负”照看因患病而痛苦的孩子,帮助因劳累而辛苦的母亲,哪里有需要救济的人们,哪里就有自己的身影,由他人的需要而决定自我的行为,这种慈悲为怀的精神正是宫泽贤治的生存价值观。“南方即将逝去的人,由我前去抚慰;北方争吵诉讼的人,劝解其无谓的行为”。安慰面对死亡的人们,告诉他们死亡并不可怕,死亡是轮回人生的起点,是迈向极乐世界的开始,这也正是宫泽贤治的生死观。宫泽贤治出生于佛教氛围浓厚的家庭,从小跟随父亲接触经文,15岁时在寺庙参加了佛教夏期的讲习会。18岁时接触法华经后深受感动。24岁时加入了法华宗的宗教组织“国柱会”,确立了自己终生的信仰。甚至在自己去世之前,拜托父亲能够印刷一千本《国译妙法莲华经全品》,以赠送给自己的亲友。宫泽贤治以自己的法华经信仰去安慰即将逝去的人,佛法可以普度众生,用佛教的生死轮回安慰面临死亡的人。让固执斗争的人们从无谓的争吵中解脱出来,人与人之间应该抛弃争执,平和相处,大家一起共同走向幸福的生活。作者运用东西南北的对偶,涵盖了世间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们。以世间人们的行为为中心,以他人的苦难为困难,以他人的痛苦为痛苦,这种他人本位的信念正是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
“干旱的季节,泪流满面;冷夏的时节,惴惴不安”,这是对遭受天灾的农民的同情,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苦恼。干旱和冷夏等自然灾害会使得东北地区的农民损失惨重,这对于投身于农业建设,立志帮助农民的宫泽贤治来说是极为沉重的打击。面对自然灾害,作者比农民更为痛心,对自己的无计可施感到苦恼。30岁的宫泽贤治在花卷镇的下根子樱开始独居开荒的农田生活后,成立了帮助农民设计施肥的肥料设计事务所。此时的宫泽贤治白天在农田指导耕作,设计施肥方式。晚上向农民讲授科学知识和农业技术。同时集合身边有兴趣的农民鉴赏唱片,练习音乐,甚至考虑组织成立农民乐团,在周末时给附近的孩子们朗读童话。同年的11月成立了罗须地人协会,讲授农业艺术科学。宫泽贤治同情农民贫苦的生活,深感农业生产的不易,立志尽自己的所学帮助农民,全心全意无私的奉献自己。因此面对自然灾害,作者的心情因农民的损失而痛心,因农民的歉收而苦恼。忘却自我,以他人为本,与他人共悲苦,他人的幸福是自我行动的中心,这是宫泽贤治修行求道的第三阶段。
从第二十六句到结尾,为诗歌的第三部分,是作者对自我信仰的表述。“被称作傻子,不被赞美,不觉痛苦,我愿成为这样的人”,原诗中使用了“木偶の坊”一词,表示呆傻、迟钝之人。在法华经中常不轻菩萨也被称为“木偶の坊”,常不轻菩萨恭敬所有的人,经常被人辱骂,但从不瞋恚,始终坚持如此修行。这样的愚钝之人,正是宫泽贤治所向往的境界。哪怕成为世人嘲弄的对象,不被他人赞美,也不会感觉到痛苦,而能够一如既往的坚持以他人为本。为了实现理想中的大同世界,“我”愿意牺牲自我,成为那个被称为愚钝的人。这是全诗的高潮部分,是对之前所描述的修行道路的肯定和总结。世间的评论往往是最为恐怖的言论,能够将世人的评价置之度外,默默地遵守自己的信仰,实践自己的理想的人,才是最高阶段的圣人。在其童话《橡子和山猫》中,橡子们在争先恐后的争论自己伟大的时候,山猫说,最迟钝、最不像样的才是最伟大的。宫泽贤治在农村的事业并不是全部得到了家人和朋友的认可,父亲一直希望他可以继承较为殷实的家业,但宫泽贤治最终选择了去农村追求自己的理想,这样的抉择是家人所不能理解的,因而多次与父亲争吵。就连部分农民对他的做法也并不是完全赞成,在指导农民施肥的过程中,最初也遭到了农民的质疑。在带领农民欣赏音乐,组建农民乐队的时候,受到了保守农民的嘲笑,最后只是吸引了为数不多的年轻农民的参与。但即便如此,宫泽贤治仍然坚持自己的信仰,甘愿成为那个不被理解的“傻子”,为农民和农业奉献着自我。宫泽贤治曾在《农民艺术概论》中写道:在世界全体获得幸福之前,个人幸福将无从谈起[4]p123。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这是大乘佛教中的自我牺牲精神,是宫泽贤治基于法华经信仰的世界观和使命感。
躺在病床上的宫泽贤治回顾过去,反思自己曾经义无反顾从事的事业,虽然没有取得预想的成功,也没有完全得到农民的称赞和认可,但自己不会觉得委屈和痛苦。无论既往的经历多么艰难,宫泽贤治依然会坚持这样的理想,独自继续前行的道路,因为“这样的人”就是他终身追求的理想。全诗从个人生活开始,涉及社会活动,以自我的理想结尾。个人生活包括了强壮的身体和健康的内心的修行,这是追求理想的最基础的条件。社会活动包含了对他人的救助和同情,是实现理想的实践环节。自我理想的表述进一步肯定自己的追求,并将其成为自己终身所奋斗的目标。这首诗写作于1931年,在1933年宫泽贤治去世的前一个月,还有不知情的农民前来找宫泽贤治商量农肥的事情,家人和医生都建议他不要下床,但病重的他忍着疼痛坚持接待了农民,并帮助他设计了施肥方案[1]p211。可见《不惧风雨》这首诗并不是宫泽贤治的丧气之作,也不是对事业失败的感悟之作,而是宫泽贤治对自己以往实践行为的回顾和肯定,也是其对未来道路的规划和设想。“这样的人”将是宫泽贤治终身修行的目标和求索的理想。
宫泽贤治在其短暂的三十七年的人生岁月中,为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同世界,不懈地坚持和奋斗。《不惧风雨》作为宫泽贤治的晚期作品,总结和肯定了其追求的终极理想,是其伦理道德和宗教思想的核心概括[5]p72。磨练强壮的身体,修养平和的内心;忘却“个人”的自我,坚持他人本位的信仰,以及拥有为“世界的大我”而牺牲自我的精神。“这样的人”是宫泽贤治理想中的人,这条路是宫泽贤治的修行求道之路。为了实现这样的理想,宫泽贤治永远在不断地求索之中。
[1][日]続橋達雄編.宮沢賢治研究資料集成 第3巻 [M].東京:日本図書センター,1990.
[2][日]続橋達雄編.宮沢賢治研究資料集成 第10巻 [M].東京:日本図書センター,1990.
[3][日]続橋達雄編.宮沢賢治研究資料集成 第7巻 [M].東京:日本図書センター,1990.
[4][日]続橋達雄編.宮沢賢治研究資料集成 第6巻 [M].東京:日本図書センター,1990.[5][日]佐藤泰正編.別冊国文学宮沢賢治必携[M].東京:学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