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春
(江苏信息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无锡214153)
由于整个时代语境的限制,整个“十七年”小说的创作基本上都处于革命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的指导之下,而“环境”作为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中的关键词之一,恩格斯曾对现实主义做出这样的解释,“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①更加指出了环境对于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性,必然对这个时代小说创作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由于革命意识形态对人物形象的某种程度上的“本质性”要求,使得环境对于人物的塑造更有很强的选择性。 而各种不同系统的人物形象就是在这种有选择性的环境中被修辞和塑造着,从而实现着自己的本质意义。
《红岩》中徐鹏飞对许云峰的审讯与反审讯中,可以看出徐鹏飞心态变化中环境所起的衬托作用。 开始抓到革命者时,“偶然的得手,像一针最强烈的吗啡,注入了毒虫的神经,和它的每一根触角。” 因此,审讯室处于“极端的疯狂之中”,节奏变得急促起来,暗含了特务头子徐鹏飞的“得益中的冷静”。 审讯开始时,侦讯大楼的一切布置和部属的神情,又使徐鹏飞“由衷地感到的满足”。 然而,当他坐到空旷无人的房间后,“突然感到一振无可名状的空虚和疑虑”。 对革命者许云峰审讯无效后,“浓烈血腥味”的刑讯室被打开,他狞笑着,大口大口地吸燃香烟,以此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和紧张。 恐吓与刑罚最终在忠诚的革命者身上丧失作用,“枪声刺耳地响了,在魔窟里久久的回响着。 远处山城的灯光在漆黑的野里闪烁不定”,而反革命特务也只能“带着绝望和幻灭的心情”,“觉得是那样无力和空洞”。监狱作为一种自然环境在《红岩》处于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但由于其特殊的斗争空间的限制, 革命者不可能在更广阔的层面上与敌人进行斗争, 而反革命特务唯一能够控制的也只有革命者的身体,意图通过软硬两种策略来摧跨革命者的意志,从而达到征服革命者的目的,或者利用“食、色”等物欲来唤醒革命者的身体欲望, 或者利用极其残酷的刑罚来折磨革命者的肉体,从这一程度上来讲,革命者是不自由的,很难拒绝敌人对自己身体的诱惑或折磨。因而,革命者只能转向精神层面来展开斗争, 通过灵魂的升华来达到对身体的蔑视,最终在精神上走向革命的神坛。也正是在这一层面,环境的无力衬托出反革命特务极度的空虚和无助,从而规定其虚弱的灵魂和必将灭亡的本质。
《艳阳天》中,为了突出分别走两条路线的阶级差别,贫下中农和富农、 地主等被分在了两个截然不可混淆的地理环境中,“沟北边开了好几次秘密会了。都是弯弯绕、马大炮这色的人,沟南边的人没有一个人参加”,然后叙述者就直接交代“沟”这个自然屏障的历史渊源和现实意义,“原来,东山坞村中间有一条东西方向的大沟,正好把一个村子分成南北两半。 村里马、焦、韩,三姓为大户,沟北边姓马的多,沟南边韩姓和焦姓多,比较富足的农户差不多都住在沟北边。 ”这种自然屏障的形成有多种原因。一是中国乡村农民本来就是聚族而居, 同姓人大多住在一起。 其次,中国人有一种趋同的心理;但在更重要的层面上,是叙述者的声音在作用,为了表现革命与反革命的截然不同而人为地设置了这条鸿沟。 《李有才板话》中阎家山的村东头和村西头也成了农民和地主的各自地域,“农民们的眼睛是明亮的”, 他们的优秀代表李有才的板话直接道出了这一点,“模范不模范,从西往东看;西头吃烙饼,东头喝稀饭”。 《创业史》中的蛤蟆摊和官渠岸同样如此, 走合作化道路的梁生宝们和走个人发家的资本主义道路的郭世富们分别居住在两地, 官渠岸不仅是富户的居住地,也成了落后分子的向往,梁生禄在与合作社发生矛盾时曾企图搬家到官渠岸, 而革命新型主体的代表高增福则为了合作化这一革命事业毁家舍业搬家到蛤蟆滩。 于是, 居住地的选择就被叙述者赋予了一种阶级本质的意义,这不仅代表着现实意义上居住环境的舒适与否,更重要的是突显了意识形态对人的生活环境的规定和约束。
《红岩》中的监狱,像蒸笼一样窄小的牢房,架着电网的高墙,墙顶上的机枪和刺刀,而关押革命神甫角色许云峰的地窖更是糟糕,“冰冷潮湿,层层岩块和巨石,堵绝了阳光、空气和一切人间的声响,恰是一口密封了的棺材,深埋在阴暗的地底”, 这一系列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刽子手的残酷刑罚都成为革命者的斗争对象,它们具有和反革命敌人同样的性质,都是革命的他者形象,都是应该被消灭的。 而这些恶劣、残酷的环境,一方面说明了反革命的残忍,以此来达到取消其存在合法性的目的;另一方面更在说明革命者坚贞不屈、 视死如归等优良品质。这些他者形象也成了革命者走向成熟或者验明正身的一种工具,只有道成肉身的真正革命者才从不惧怕来自肉体和精神上的摧残伤害。 《红日》中的大沙漠,“无边无际的沙漠象黄色的大海,太阳照在上面,万点光亮闪耀。…战士们朝四面望, 天象一口大锅倒扣在广阔的大海上”,“在广漠漠的黄沙中象浮游一样前进”, 在叙述者眼中,革命者此时对大沙漠的征服还具有更深刻的历史意义,即向红军长征致敬,说明革命的一贯性和连续性,从而表现继续革命的革命理念。
《保卫延安》中,环境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天上有晶亮的星星, 地下有朗朗的流水声。 民主圣地—延安的夜晚,该有多美啊! ”“延安”、“杨家岭”、“西柏坡”等都是作为革命圣地、民主圣地的象征而出现的,具有基督教文化中的耶路撒冷的地位,“这些城市的中心地位乃是在朝圣者从边远和原本互不相关的各个地方向他们的持续流动中被经历(在舞台表演的意义下)被‘实现’的”,“延安” 就是在全国各个地方的知识分子和人民群众的向往和投奔中被经历和实现的,革命的主体解放军战士也在奔往延安的过程中去实现着延安的意义和保卫着延安的安全的(《保卫延安》)。“伟大的宗教朝圣之舞总是具有双重面貌:一大群文盲的方言使用者为仪式的过程提供了稠密厚实的、形体的实在性:而一小部分选自每一个方言社群的识字的、 双语的行家则从事统一的仪典,向他们个别的追随群众翻译界说他们的集体律动的意义”②,革命的意识形态就在对革命者和革命群众的传唤中经过这种“朝圣之舞”而实现着革命的“集体律动的意义”,延安的革命圣地的本质意义就被实现出来。 而革命圣地的任何东西都因此变得更加美好,人民在此也过着安静幸福享和的生活。 第三点所论述的作为“他者”的自然环境,在某种层面上也具有象征意义,即反革命的残暴、恶劣、无耻等丑恶品质。《红岩》中,“抗战胜利记功碑,隐没在灰蒙蒙的雾海里,长江、嘉陵江汇合处的山城,被浓云迷雾笼罩者。 这个阴沉沉的早晨, 把人们带进了动荡年代里的又一个年头”, 然后通过工人子弟余新江的眼睛来观察这个革命的他者世界,“变态繁荣的市区”和“多少垂死挣扎、濒于破产的苦脸”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象征了这个世界的腐败、颓废、无耻及其必将灭亡的本质命运, 从而给予其历史的不合法性和落后性的命名。 而此后革命者以“救世者”的形象出现,作为救世者一部分的革命先烈为解民于倒悬,不幸落入作为魔鬼的反革命特务手中,最终英勇受难,这一叙述也可以看作创世纪的神话。 “晨星闪闪,迎接黎明。 林间,群鸟争鸣,天将破晓。 东方的地平线上,逐渐透出一派红光,闪烁在碧绿的嘉陵江上;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绚丽的朝霞,放射出万道光芒”,时间仿佛就此断裂,过去的一切苦难被洗刷地一干二净,革命世界就此以一个美丽崭新的面貌而诞生。 这样, 革命的本质意义就在与革命他者的决裂斗争中被创造出来, 因此具备了历史的合法性和进步性。 环境的隐喻意义在此就被表现出来,从而象征了两个世界截然不同的本质意义。
《红日》小说开篇便以一个极为“荒凉寥落”的环境气氛来说明“战争将临到这个和平生活的地方”,田野在寂寞地躺着,楝雀在烦躁地飞动,历经风霜的老白果树孤独地叹息着, 没有人烟。 是什么打破了这里的平静造成了这里的荒凉,答案是阶级敌人发动的反革命战争。 《上甘岭》行文一开始就写大战前夕的一点宁静、战士们的生活情趣和首长的视察, 通过张文贵连长的眼睛来观察上甘岭战场,“秋天的早晨 水彩画 朝鲜的每一处土地,都像彩色的绸缎一样闪烁地耀眼了”, 而首长亲临前线的训话,进一步指出上甘岭战役的重大意义,“对于你们来说,保卫这阵地,就是保卫世界和平”,通过对敌人发动的战争非正义的指明,以此来说明革命战争“无国界”的重要意义。《小兵张嘎》中的鬼不灵,战争之前的美丽及战后的满目创痍,“若不是苇塘尽头矗立着一个鬼子的岗楼,若不是从那儿凛然逼来一股肃煞之气,单看小院这一角,可不是一副美妙秀丽的风景画吗? ” 这是革命历史小说通常使用的写法,或者由文本中人的视角或者由叙述者直接来描写我们美丽可爱的家园,然后笔锋突然一转,不和谐的声音就此出现,各种革命的他者形象突兀出来,打破这里固有的平静,接着就是一派破落、残败、肃杀的景象,苦难由此出现。 如此来写, 就为革命所进行的战争赋予了合法性和合理性,就是保家卫国,而对方的战争就丧失了合法性,成为非正义的战争。 但是在某一方面,战争本身的残酷以及对人本身的伤害就被无情地遮蔽了。 在这些小说中,自然环境多是对革命战争事件的一种衬托,是一种借景抒情,农家乐、和平幸福的生活被打破,在某种程度上也自然流露出对战争的排斥情绪,这种情绪看似与革命战争要求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是不相符的,实际上却是相互印证,它告诉读者的就是,只有通过正义的革命战争去反击敌人,才能最终消灭战争本身,才能彻底地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于是, 革命战争进程中的人民和战士的英勇无畏的献身就具备了必须和必要性,战争本身的暴力也就被赋予了合理性。
综上所述, 作为革命现实主义写作体系中的重要元素,环境不再单纯地展现着自身的优美或者恶劣,而是从多个角度与层面来完成着对人物形象的塑造, 从而参与着革命本质的叙事。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72 年版,第462页。
[2][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年版,第5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