酃酒的历史地位考论

2014-08-15 00:51宋社洪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名酒美酒

宋社洪,贺 琤

(衡阳师范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系,湖南 衡阳 421002)

衡阳曾经盛产一种美酒名叫酃酒,名噪一时,长期贵为朝廷贡酒。然而,文献记载的零散和舛误,致使其历史地位长期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关于酃酒的历史地位的研究,除了各种酒史中偶尔提及外,未见有专题论文面世①。本文拟综合考古发掘的新材料和传世文献的记载,对酃酒的发展史做一个大致的勾勒,并进而对其历史地位做出合理的评价。

一、酃酒在两汉已得盛名

酃酒以其酿酒之水取自古酃县湘江东岸、耒水西岸的酃湖而得名。酃县为西汉长沙国十三属县之一②,相传 “县有酃湖,湖中有洲,洲上民居,彼人资以给,酿酒甚醇美,谓之酃酒”。③文献中最早提到酃酒的,是邹阳的 《酒赋》。最早收录《酒赋》的是 《西京杂记》。今传本 《西京杂记》卷四 《梁孝王忘忧馆时豪七赋》载西汉景帝时,梁孝王与众游士偕游忘忧馆,令诸游士作赋助兴。邹阳 《酒赋》提及当时名酒:“其品类,则沙洛渌酃,程乡若下,高公之清。关中白薄,青渚萦停。凝醳醇酎,千日一醒。”④《酒赋》后来被唐徐坚《初学记》卷二六 《服食部·酒》摘录,略曰:“其品类则沙洛绿酃,乌程若下,齐公之清,关中白薄。青渚萦渟,凝醳醇酎,千日一醒。”⑤二者词句出入较大,如前者 (《杂记》) “渌酃”,后者(《初学记》) “绿酃”;前者 “程乡”,后者 “乌程”;前者 “高公”,后者 “齐公”;前者 “萦停”,后者 “萦渟”。因事关重大,不能不详考以较优劣。

首先,酃酒与渌酒同为湘东美酒,史籍中并称时,多称 “酃渌”、 “醽醁”,称 “渌酃”、 “醁醽”者亦有,极少,且极可能是由 “绿酃”衍生而来⑥。故 “绿酃”似较 “渌酃”为佳。

其次,若下酒为名酒,产于 “乌程”而非“程乡”。《初学记》卷八 《州郡部》引晋张勃 《吴录》:“长城若下酒有名。溪南曰上若,北曰下若,並有村。村人取若下水以酿酒,醇美胜云阳。”按“晋分乌程置长城县”⑦, “长城”若下即 “乌程”若下。李肇 《唐国史补》卷下:“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⑧亦是 “乌程”之若下。程乡所产即与酃酒齐名之渌酒,非若下酒⑨。故 “乌程若下”较 “程乡若下”为正。

再次,虽然仅据现存资料,尚不能判断 “高公”、“齐公”具体所指,但文中 “沙洛”、“程乡”或 “乌程”、 “高公”或 “齐公”、 “关中”显然皆指产酒地,由 “齐公”至少可以推测是山东地域,而古代山东确实也是著名的酒产地。⑩如此,以“齐公”或 “高公”限制 “之清 (酒)”时, “齐”似较 “高”为佳⑪。

最后, “渚”指 “水中小块陆地”, “渟”为“水回旋貌”, “萦渟”连用形容水回旋环绕之貌,唐诗有云:“萦渟澹不流,金碧如可拾。迎晨含素华,独往事朝汲。”⑫故形容酒糟在酒面漂浮回转之貌,“青渚萦渟”实较 “青渚萦停”为佳。

总之,《西京杂记》虽是邹阳 《酒赋》之始录者,但传世刊本因传抄致误者多。若论对 《酒赋》原旨之保存,现存刊本 《初学记》或许更好。二者虽多因音形相近,辗转传抄致异,若仅就字词之妥帖论,应以后者为佳。据 《汉书》卷五一本传,邹阳活跃于西汉文景年间,先后事吴王刘濞、梁孝王刘武,他赋中提及的四种名酒,是当时人记当时事,可信度极高。犹可注意者,考古发掘的实物酒也间接印证,邹阳所说的名酒真实存在。

2003年3~6月,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抢救性发掘了西安北郊枣园大型西汉墓。该墓属西汉早期偏晚的贵族墓葬,发掘出的随葬品中有一个保存完整的铜钟,器内盛酒26公斤,酒呈翠绿色,清澈透明、酒香浓郁,是迄今我们知道的保存最好、存量最多的古酒。经中国食品发酵工业研究院全国酒类检测中心测定,其中酒精含量为0.1%,还含有酒类基本组成中的正丙醇、异丁醇、异戊醇、p一苯乙醇等微量物质,被确定为酒⑬。这些酒到底是什么酒,至今无定论,有学者据地缘关系推测可能是关中名酒 “白薄”,也有学者据酒的色泽推测可能是湘东 (即今湖南衡阳)名酒 “绿酃”⑭。

2013年5月16日,烟台市博物馆考古部在对烟台开发区三十里堡一处西汉墓群进行抢救性发掘时,在一处墓穴中发现一个盛有透明液体的陶土罐。烟台市质量监督局对陶罐中发现的液体进行了甲醇、乙醇和乙醇乙酯三项检测,发现液体中存有少量的乙醇,由此确定罐中的液体是酒。烟台市文物部门专家介绍,以前发现的酒往往十分浑浊,而此次发现的酒十分清澈⑮。虽然关于此次发掘的更多讯息,尚待发掘简报的正式发表,但是,陶土罐中清澈的西汉古酒仍然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是否就是邹阳所说的 “齐公之清”呢?

这两次考古发掘的实物酒,有几点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实物酒的出土地都是名酒产地,恰恰跟 “关中白薄”、 “齐公之清”耦合;二是实物酒皆是西汉古酒,恰恰跟邹阳生活的时代和 《酒赋》创作的时代耦合;三是实物酒的色泽,西安古酒呈翠绿色,恰与 “沙洛绿酃”耦合,烟台古酒清澈,恰与 “齐公之清”耦合。总之,仅据现有材料,自然不能遽下断言:西安古酒即是 “关中白薄”或 “沙洛绿酃”,烟台古酒即是 “齐公之清”;可以合理推测的是,能作为随葬品的必定是当时名酒,而考古发掘的实物酒在出土地、存在时代、色泽上与邹阳 《酒赋》所载名酒的耦合,至少可以证明邹阳 《酒赋》所载名酒的真实存在。

1953年,洛阳区考古发掘队对洛阳北郊的烧沟汉墓群进行了发掘,出土了大量文物,其中82号墓出土的陶甕82:51为盛酒的容器,甕上粉书“( )醁”两字⑯。 “( )醁”是什么酒?按“( )”字不见于正俗字书,而发掘报告又没有提供粉书图版及其他相关线索,不敢遽下断语,但通过其他途径进行蠡测,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其一, “多”字俗体,颇类 “令”字, “ ”与“( )”形似,发掘报告中之 “( )”字,极可能是释读者误将 “ ”释为 “( )”,而 “ ”为湘东美酒 “醽”之异体⑰。其二,古汉语中以 “醁”为韵的两字词组只有 “春醁”、 “芳醁”、 “酃醁”、“醽醁”、“醅醁”五组,两字部首皆为 “酉”者只有 “醽醁”、“醅醁”两组,“醅醁”指 “酒面浮起的浅碧色浓汁浮沫”,书于酒甕壁上不妥。综合上述,粉书 “( )醁”两字就只能是 “醽醁”的异体 “ 醁”,陶甕82:51正是装醽醁的容器。据推测,82号墓绝对年代在西汉晚期到王莽新朝间或稍后,为一般官吏及其眷属的墓葬⑱。由此可知,至少在西汉晚期到王莽新朝间或稍后,醽醁酒的饮用和收藏,即已见于洛阳的一般官吏家庭,醽醁酒在当时确实已负盛名,且流传甚广。

总之,无论就文献记载的文本分析,还是就考古发掘的西汉实物酒的印证而言,邹阳 《酒赋》所载包括酃酒在内的名酒的真实存在都是毋庸置疑的;洛阳烧沟82号墓葬陶甕壁上的粉书 “( )醁”二字,则进一步坐实了醽醁酒在两汉的久负盛名。因此,我们可以说,酃酒早在汉代即已得盛名,且流传甚广,为酃酒在魏晋时期成为天下闻名的贡酒奠定了基础。

二、魏晋南北朝时期酃酒是名闻遐迩的贡酒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献中关于酃酒的记载转多,多见于正史,且被明确称为贡酒。据目前可见的资料,酃酒出现的场合主要有四种:重大祭祀活动、朝庭赏赐、外交馈赠、宴饮。

酃酒作为太庙祭祖用酒,在正史中有两次记录。最早也是最著名的一次在晋武帝太康元年(280)五月。《晋书》卷三 《武帝本纪》:“(五月)丙寅,帝临轩大会,引皓升殿,群臣咸称万岁。丁卯,荐酃渌酒于太庙。”按是年五月丁亥朔,无丙寅、丁卯,本条系日有误⑲。 《通鉴》卷八一晋纪武帝太康元年 (280)五月条将丙寅事系于庚寅日。五月庚寅即阳历6月18日,次日为辛卯 (6月19日)。颇疑 “丁卯”为 “辛卯”之误。

太庙是古代皇帝祭奠祖先的家庙。酃酒之所以被晋武帝选为祭祖用酒,一则因其自两汉以来即是名酒,早在西汉初年,邹阳 《酒赋》即将其位列当时名酒之首;二则因其历来为孙吴旧辖湘东酃县之土贡,郦道元 《水经注》曰:“(酃)县有酃湖,湖中有洲,洲上民居,彼人资以给,酿酒甚醇美,谓之酃酒,岁常贡之。”郭仲产 《湘州记》云:“衡阳县东南有酃湖,土人取此水酿酒,其味醇美,所谓酃酒,每年常献之,晋平吴,始荐酃酒于太庙,是也。”⑳故晋武帝灭吴后,以酃酒祭祖,有着极强的政治意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

第二次在晋简文帝咸安元年 (371)。 《晋书》卷九 《简文帝本纪》: “十二月……辛卯,初荐酃渌酒于太庙。”东晋偏安江南一隅,简文帝此次以酃酒祭祖,较晋武帝之用酃酒而言,其意义自是大不一样。此处着一 “初”字,是否暗示简文帝此后太庙祭祖皆用酃酒?因简文帝在位仅一年,文献中也未见其再在太庙祭祖的记载,不敢妄自揣测。

酃酒除了作为太庙祭祖用酒,也是南朝宋梁间明堂祀五帝时次献用酒。萧梁建国之初,明堂祀仪 “依宋齐,其祀之法,犹依齐制。”武帝天监十年 (511),仪曹郞朱异云: “旧仪,明堂祀五帝,先酌鬰鬯,灌地求神,及初献清酒,次酃终醁。礼毕,太祝取俎上黍肉,当御前以授。请依郊仪,止一献清酒。且五帝天神,不可求之于地,二郊之祭,并无黍肉之礼。并请停灌及授俎法。”“帝并从之。”㉑可见自宋齐迄于萧梁间,明堂祀五帝时次献皆用酃酒。天监十年 (511)依朱异之议,以后明堂祀五帝仅一献清酒,不再用酃、醁酒。

无论是作为太庙祭祖还是明堂祀五帝用酒,都可说明在两晋南北朝时期,酃酒有着特殊而重要的地位。这种地位的获得与当时的政治需要、正统意识形态定位有着密切的联系,又进一步提升了酃酒在朝廷内政外交和官民日常生活中的地位。

两晋时期,朝廷赏赐朝臣常用酃酒,并成为一种惯例。晋起居注曰: “穆帝升平二年 (358)正月朔朝会,是日赐众客醁醽酒。”㉒《太平御览》卷九六六 《果部三·甘》:“孔坦表曰:‘天恩例赐酃酒黄甘,不胜受遇,谨表以闻。’”按孔坦事见《晋书》卷七八 《孔愉传附孔坦传》,据本传,孔坦活跃的时代在东晋建国之初,故推测此事大致发生在东晋建国初年。由 “天恩例赐”句,可知东晋朝廷赏赐朝臣的食物中,依惯例有酃酒 。

东晋南朝时期,酃酒蜚声南北,故南北政权的外交往来中,酃酒常被南方作为馈赠北方的礼品。如东晋安帝义熙十二年 (416),刘裕伐后秦姚泓,假道北魏。魏以长孙嵩督山东诸军事,列军黄河北岸,以防晋军上岸进击。“裕于舟中望嵩麾盖,遗以酃酒及江南食物,嵩皆送京师”㉓。又如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 (450)十二月,魏主拓跋焘遣使求和请婚。 “上遣奉朝请田齐饷以珍羞异味。焘得黄甘,即噉之,并大进酃酒”㉔。潘安仁《笙赋》:“披黄苞以报甘,倾缥瓷以酌酃。”㉕说的即是此事。除了作为官方馈赠之礼,这期间的酃酒还是南方官员私下赠送给北方使节的重要礼品。萧梁间,有魏使至,梁宴魏使,庾信与宴。觥筹交错间,庾信谓魏使肇师曰:“适信家饷致酃醁酒数器,泥封全,但不知其味若为。必不敢先尝,谨当奉荐。”肇师曰: “每有珍藏,多相费累,顾更以多惭。”㉖

酃酒也是晋代文人雅士宴饮之必备,曹攄云“饮必酃绿,肴则时鲜”㉗,葛洪云 “密宴继集,醽醁不撤”㉘,是也。晋初,张载为长沙令,纠集同僚宴饮欢愉之余,作 《酃酒赋》云: “未闻珍酒,出于湘东。丕显于皇都,潜沦于吴邦。往逢天地之否运,今遭六合之开通。播殊美于圣代,宣至味而大同。”㉙用文学语言将酃酒由地方名酒晋身为闻名全国的贡酒的原因,作了生动地描述。张载的 《酃酒赋》,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以名酒为题作赋并流传后世的名篇,且是现存最早的一篇,足见当时酃酒地位之高。后来,与张载同为晋初著名文学家的左思作 《吴都赋》,历数江南名物土贡,其中有 “置酒若淮泗,积肴若山丘。飞轻轩而酌绿醽,方双辔而赋珍羞”句,李善注引 《湘州记》曰:“湘州临水县有酃湖,取水为酒,名曰酃酒。”㉚再次印证了晋代文人雅士宴饮中痛饮酃酒这一事实。

两晋南北朝时期,酃酒地位既崇显,各种场合的需求量也大。但酃酒贵为贡酒,供应量不可能很大,于是私下买卖酃酒遂成为有利可图的事。宋文帝元嘉二十五年 (448),文帝欲出庾炳之守丹阳,咨询何尚之可否。何尚之认为炳之贪财好利,不宜出镇一方,所举证的一个事实就是,庾炳之为尚书时,“令奴酤酃酒,利其百十,亦是立台阁所无。”㉛按炳之任尚书在元嘉十七年 (440),事见 《资治通鉴》卷一二五文帝元嘉二十五年二月条。庾炳之自是贪财,但这件事却恰恰从一个侧面证明了酃酒在当时地位之崇高。

酃酒在朝庭赏赐、外交馈赠、宴饮中被广泛使用,既是由于其地位之崇高,又表明其品质好、口感佳,故深受各方的欢迎和追捧。这种崇高的地位、上佳的品质,自然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和效仿。最终,其酿制之法被我国第一部农业百科全书 《齐民要术》总结成为一个标准,称为 “作酃酒法”:“以九月中,取秫米一石六斗,炊作饭。以水一石,宿渍曲七斤。炊饭令冷,酘曲汁中。覆甕多用荷、箬,令酒香。燥复易之。”㉜值得注意的是, 《齐民要术》著者贾思勰为北魏、东魏时人,由北朝人总结南方酃酒的制法,表明此时的酃酒已是广为流传、流通南北,但酃酒酿制之法的成熟并随 《齐民要术》的流传而广为传播,必然导致酃酒酿造技术的普及和消费对象的扩大,并进而影响隋唐以后酃酒的历史地位。

三、唐宋迄清酃酒是美酒的代称

隋唐以后,正史中绝少提及酃酒,但各种私家著述里面却反复提及酃酒。尤其唐宋文人的诗词作品中,有大量提及酃酒的篇章。检索 《四库全书》唐宋迄清别集中与酃酒有关的词汇,结果如下:“醽醁”169条, “醽绿”2条, “酃酒”5条,“酃渌”12条,“酃醁”5条,“醁醽”37条,“醁酃”2条,“渌醽”8条,“绿酃”4条,“绿醽”19条,未找到 “渌酃”的用法,合计共得263条,大部分集中在唐宋文学作品中㉝。其中的 “酃酒”、“绿酃”“绿醽”等,自然是指湘东美酒酃酒无疑;而 “醽醁”、“醁醽”、 “酃渌”、 “酃醁”、“醁酃”、“渌醽”等,则或为酃酒与渌酒之合称,或为美酒之代称。兹分类例举,以见其详㉞。

其一,指湘东美酒酃酒。如:唐刘禹锡 《刘宾客文集》卷二八 《送李策秀才还湖南因寄幕中亲故兼简衡州吕八郎中》: “庾楼见清月,孔坐多绿醽。”唐陆龟蒙 《甫里集》卷十九 《寒夜文宴联句》:“酃酒分中绿,巴笺擘处殷。”唐韦庄 《浣花集》卷一 《耒阳县浮山神庙》:“山曾尧代浮洪水,地有唐臣奠绿醽。”宋欧阳修 《文忠集》卷五二《送刘学士知衡州》:“湘酎自古醇,醽水闻名久。”宋文天祥 《文山集》卷十七 《宴朱衡守致语》:“且为绿酃拼一醉,传呼联辔觐明光。”其中 “绿醽”、“酃酒”、“绿酃”、“湘酎”、“醽水”,不言自明,指的都是湘东美酒酃酒。

其二,为酃酒与渌酒的合称,具体指酃酒还是渌酒,已难考,但应是湘东美酒无疑。这类用法文献中较多,魏晋南北朝时即已如此,前论中已多有引述,此不赘。隋唐以后的例子如:宋王安石 《临川集》卷六 《送吴仲庶出守潭州》“自古楚有才,酃渌多美酒。”宋杨万里 《诚斋集》卷十二 《谢亲戚寄黄雀》: “端能访我荆溪曲,愿借前筹酌醽醁。”宋辛弃疾 《稼轩词》卷二 《满江红·暮春》:“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休感慨,浇醽醁。人易老,欢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守黄犊。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清査慎行 《敬业堂诗集》卷四八 《渌口沽酒》: “沙湾小市柳毵毵,酃渌篘成味最甘。满引一杯歌一曲,无边春色洞庭南。”从上引诗词篇名或内容中提及的 “出守潭州”、“访我荆溪”、“贾长沙”、“洞庭南”等词语,虽然无法确认 “酃渌”、 “醽醁”指的就是酃酒,但却可以确信所指为湘东美酒,或酃酒,或渌酒,或是酃、渌酒之合称。

其三,无法明确其具体所指,实为美酒的代称。这种用法文献中亦多。如: 《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纪》:宝历中,杨嗣复再知贡举,率诸生于新昌里第宴请其父杨於陵,刑部侍郎杨汝士诗曰:“隔座应须赐御屏,尽将仙翰入髙冥。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再岁生徒陈贺宴,一时良史尽传馨。当年疏傅虽云盛,讵有兹筵醉醁醽。”㉟唐李贺 《昌谷集》卷一《示弟犹》 “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醁醽今夕酒,缃帙去时书。”㊱宋黄庭坚 《念奴娇》词: “万里青天,姮娥何处,架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渌。”元曾瑞 《醉太平》曲: “苏堤堤上寻芳树,断桥桥畔沽醽醁,孤山山下酹林逋。”张昭汉 《久别琼玉表妹赋此志怀》诗: “诗思杂离情,宛如中醽醁。”再比如清龚自珍 《京师春尽夕,大雨书怀,晓起柬比邻李太守、吴舍人》诗:“不如复饮求醁醽,人饮获醉我获醒。”㊲俱属此类。由于这些诗词中并未提供与荆湘风物、典故有关的内容,故其中的 “醁醽”、 “醽渌”、 “醽醁”等,理解为产自湘东的酃酒或醽醁酒恐怕不合适,理解为美酒则较为稳妥,也较符合至少自唐初以来“醽醁”即已成为美酒代称的历史实际。

柳宗元 《龙城录·魏征善治酒》: “魏左相能治酒,有名曰醽醁翠涛,常以大金罂内贮盛,十年饮不歇,其味即世所未有。太宗文皇帝尝有诗赐公称: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兰生’即汉武百味旨酒也,‘玉薤’炀帝酒名。公此酒本学酿于西胡人,岂非得大宛之法,司马迁所谓 ‘富人藏万石葡萄酒,数十岁不败者乎’?”㊳显然,魏征所酿制的酒虽叫“醽醁”,但绝非湘东所产之醽醁。不仅如此,其酿造之法亦非酃酒法,而是来自西胡,可能是西域葡萄酒酿制之法。故此处的 “醽醁”,确是美酒,但与湘东美酒酃酒或醽醁酒无关。由此可见,早在唐初,“醽醁”即不再专指湘东美酒酃酒或醽醁酒,而是成了美酒的代称,具有更为宽泛的外延。

总之,由于官方文书的缺载,唐以后酃酒是否仍为贡酒已难确知,但私家著述中数以百计的关于酃酒、绿酃、醽醁等的记载,表明唐以后的酃酒流传范围更为广泛,并且已经随着酿造工艺的普及,扩散至其他地域。而 “醽醁”、 “酃渌”在唐宋以后文人诗话中外延宽泛,变成 “美酒”的代称,则更是表明,由于历史的沉淀,或许衡阳地区的酃酒地位已经下降,但作为历史名酒的酃酒,地位并未下降,反而深植于文人雅士心中,成为他们集体无意识记忆中的名酒的代称。

酃酒作为中国古代黄酒之翘楚,其尊崇的历史地位早在两汉即以确立,这已为文献记载和出土实物酒所证实。至魏晋时期,由于西晋统治者出于政治统一的需要,赋予湘东酃酒太庙祭祖用酒的崇高地位,使得酃酒作为朝廷贡酒的地位得以巩固,并在一段时期内成为明堂祀五帝用酒,而文人雅士对于酃酒的推崇和喜好,更使它成为贵族社会宴饮之必备,地位尊显。南北朝时期,政治上虽然南北分治,但酃酒在南北间的流传并未受到妨碍,反而成为外交馈赠之佳品。也就在这个时期,它的酿造工艺被总结为一种行业规范广泛推广,最终使其生产超出了湘东地域的限制,这一方面使酃酒的饮用在地域和阶层上都大幅拓展,另一方面,也使湘东酃酒的尊崇地位受到威胁。唐宋以后,衡阳地区的酃酒式微,但作为历史名酒的酃酒,仍然深植于文人雅士心中,成为他们集体无意识记忆中的名酒的代称。

注释:

① 目前所见关于酃酒研究的比较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都发表于网络论坛。如谭耀: 《构建酃酒文化体系》 (http://www.wine999.net/news_view.asp?newsid=1044),张文凯、谭耀:《中华酃酒,湖湘文化》(http://www.wine999.net/news_view.asp?newsid=1032),蒋南:《酃酒大事记》(http://www.wine999.net/news_view.asp?newsid=975)等。他们对酃酒文化的研究不无开拓之功,但主要是为酃酒的产业化服务,对酃酒文化尤其其渊源、历史地位、盛衰演变的考论稍有疏忽且不甚严谨。

② 班固:《汉书》卷二八 《地理志下·长沙国》,第1639页。本文所引正史俱为中华书局标点本。

③ ⑨郦道元撰、陈桥驿点校: 《水经注》卷三九 《耒水》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735页、733页。

④ 葛洪:《西京杂记》卷四 《梁孝王忘忧馆时豪七赋》,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7页。

⑤ 徐坚:《初学记》卷二六 《服食部·酒》,中华书局1962年,第635页。又 《渊鉴类函》卷三九三 《食物部·酒五》(北京中国书店据1887年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影印,1985年,第16册)自 《初学记》迻录本赋,与后者所录无字词出入。

⑥ 笔者对此将有另文专述,此不赘。

⑦ 《旧唐书》卷四十 《地理三·江南东道·湖州》,第1587页。

⑧ 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0页。

⑩ ⑭从已出土的实物可知,山东确实很早就是一个出酒的地域。详参孙福喜、杨军凯、孙武:《好酒的贵族——西安北郊区西汉墓出土美酒26公斤》附 《链接一:考古发现的酒》,《文物天地》2003年第8期。

⑪ 另外,就点校而言, “沙洛”至 “白薄”四句句式,都是地名修饰酒名的偏正式结构,四句并列,不宜用 “。”断开,故二者相较,似以后者的标点较为精审。

⑫ 《全唐诗》(增订本)卷一二九,裴迪 《辋川集二十首·金屑泉》,中华书局1999年,第1314页。

⑬ 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西安北郊枣园大型西汉墓发掘简报》,《文物》2003年第12期。

⑭ 孟西安:《西汉美酒·上篇:西汉美酒今犹在》,《人民日报·海外版》2003年7月31日第6版。

⑮ 孔雨童: 《烟台出土两千年前西汉酒》, 《齐鲁晚报》2013年5月27日A6版。

⑯ 洛阳区考古发掘队:《洛阳烧沟汉墓》,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辑:《中国田野考古报告集·考古学专刊》丁种第六号,科学出版社,1959年,第109、158页。

⑰ 分见 《汉语大字典》(缩印本)“多”、“令”、“ ”字条,及附 《异体字表》 “酉”部 “十七画”,湖北辞书出版社、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年,第47、362、1491、2216页。

⑱ 根据出土材料的推断,发掘报告所发表的225座墓葬,从绝对年代上划分,可以分成六期七个阶段,82号墓处第三期,绝对年代在西汉晚期到王莽新朝间或稍后;除东汉晚期有几座较大的墓型或属于这一时期的豪门贵族者外,其余的葬制规模都大致相同,属于汉代的一般官吏及其眷属的墓葬。详参 《洛阳烧沟汉墓》,第239-240页、表六七 《墓葬总表 (续)》。

⑲ 《晋书》卷三 《武帝本纪》校勘记 [二九]:“五月丁亥朔,无丙寅。丙寅及此下丁卯……皆在六月内。”第86页。

⑳ 《太平御览》卷八四五 《饮食部三·酒下》,第3777页。

㉑ 《隋书》卷六 《礼仪一·明堂》,第119-120页。

㉒ 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三九 《礼部中·朝会》,中华书局1965年,第711页。按 《御定月令辑要》卷五 《正月令·日次·醽醁酒》录此条略同,惟“醁醽”作 “醽醁”,不知孰是。

㉓ 《魏书》卷二五 《长孙嵩传》,第643-644页。

㉔ 《宋书》卷九五 《索虏传》,第2352页。《资治通鉴》卷一二五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十二月条略同,第3960页。

㉕ 《太平御览》卷九六六 《果部三·甘》,第4285页。

㉖ 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二 《语资》,《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42页。

㉗ 曹攄:《赠石崇》,收入许敬宗编、罗国威整理:《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卷一五七,中华书局2001年,第42页。

㉘ 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卷之四十九 《知止》,中华书局1997年,下册第614页。

㉙ 张载:《酃酒赋》,载于徐坚 《初学记》卷二六 《服食部·酒》,第635页。

㉚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 《文选》卷五 《赋丙·京都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30页

㉛ 《宋书》卷五三 《庾炳之传》,第1521页。

㉜ 贾思勰原著、繆启愉校释:《齐民要术》卷七 《笨曲并酒第六十六·作酃酒法》,中国农业出版社1998年,第520页。

㉝ 检索工具为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出品的 《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为了避免重出复计,我们的检索方式是 “全文检索”,限定的检索条件是:四库分类→集部→别集类,然后剔除各类注本的重出部分,得出最后的统计结果。

㉞ 为了与检索结果统一,下文例举材料俱据 《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不再另出详注。

㉟ 王定保:《唐摭言》卷三,中华书局1959年,第32页。

㊱ 按此处 “犹”疑为衍文。《全唐诗》(增订本)卷三九2即作 “示弟”,无 “犹”字,第4406页。

㊲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475页。

㊳ 陶宗仪: 《说郛》卷七二,北京市中国书店据涵芬楼1927年11月版影印,1986年,第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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