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晨屿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安妮宝贝早期文字带有清洌凄绝、叛逆阴郁的一贯风格,题材也大多与告别、流浪、伤痛、死亡、宿命等苍凉的字眼有关。这一时期的作品,以一种区别于常规的叙事手法,展示了城市边缘人内心的处境和精神的挣扎。以作家的代表作小说《莲花》为例,其情节脉络并不复杂,主要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年轻女子庆昭身患疾病而滞留在高原上静等死亡,遇到刚刚褪下浮华外衣的中年男人纪善生,内心的生命意识重新被唤醒,于是决定随善生去与世隔绝的墨脱寻访他唯一的好友——自愿留在墨脱当英语教师的苏内河。一路上,两人忍耐着长途跋涉的劳顿和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不断挑战生理和心理的极限;同时,善生不断向庆昭诉说自己和内河的往昔。途中庆昭表现出的坚韧和执着同样也闪现着内河的品质——她生来不幸,桀骜叛逆又颠沛流离,却异常坚定地选择在墨脱当一名默默无闻的英语教师,最终在护送学生回家的归途中不慎被无情的泥石流卷入了雅鲁藏布江,完成了“崎岖而多舛”的一生。在小说的整个叙述中,我们不难发现小说的叙述视角在不断地流动往复,因此与之对应的叙述时间也不断在回忆和现实之间来回跳转。而这样的独特设计,无疑为整部小说构建了一个别具一格、理性与感性相互交织的“时间骨架”。继而安妮又在以对现实的客观叙述和纪善生主观回忆这两者构成的“时间骨架”上添加了众多有血有肉的情节,并且有意将这些情节的顺序打乱、进行了大量的倒叙、插叙和补叙。与此同时,这些情节之间的时间间隔或长或短,从而使小说在整体上形成了或疾或缓的时间速度——三者共同完善着整个小说的时间构建。
从《莲花》的整个叙事来说,回忆与现实的不断交替无疑是小说最大的亮点。若不是有心留意小说发展的时间脉络,读者的确很容易在环环相扣、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迷失方向,分不清现实、回忆和梦境的来路和去处。除去“序”和“终”两章,《莲花》一共分为六场,分别为:梦中花园,黑暗回声,深红道路,荆棘王冠,行走索道和花好月圆。而在这六个部分构成的整体中,主要的时间线索显而易见,即庆昭与善生从相遇到结伴,最终完成墨脱之行的单向的、线性的物理时间。与这现实的、客观的物理时间相伴的是善生和庆昭回忆中的时间线索,这一线索的主观化色彩十分浓重,并且存在横斜逸出的“分支”。这两条主要的时间线索相互交织,互为补充,共同构成了小说看似纷繁庞杂实则脉络清晰的时间网络。在这个时间网络中,安妮宝贝有意识地在其中安插了大大小小大约40次的时间切换,或是从现实的时间切回善生的过往,或是从善生的回忆切到现实的时间,或是从现实的时间切换到庆昭的往昔,或是从庆昭的回顾中切到现实的时间,其中也不乏一些回忆的嵌套。
小说的第二场“黑暗回声”就是该作品回忆与现实交织的最好印证。同时作为小说的一个小高潮,它的时间建构也非常具有代表性。这一场在整部小说中所占的篇幅最大,同时其传递的信息量也是十分巨大的。在其中斑驳陆离的12个小节中,一共完成了5次明显的时间跳转。第二场的开端自回忆切入,以某个特定的视角作为认知中心展开叙述。1至5小节都是如此,讲述了回忆里善生与内河在十三岁那年初识;善生出类拔萃却内心孤独,内河桀骜不驯却热爱阅读;善生的母亲厌恶内河,内河却时常躲在善生家里过夜;善生梦到内河口中的家乡儒雅;某日两人结伴追随萤火虫的轨迹彻夜未归;16岁时,两人买书谈心,内河对自己唯一的好友善生诉说内心的无力与对爱的渴望。然而,当他们的谈话几欲触及心灵的内核时,作者冷不丁地把读者的视线从回忆拉回现实:此刻的善生和庆昭正在进行前往墨脱的最后准备,而夜深无眠时,庆昭还为善生读起了诗,那是善生在7年前亲手写下的。然而诗意未尽,作者又猝不及防地将视线推回回忆里,那是有关善生陪内河去城里堕胎的“黑暗回声”——顺着潮湿阴暗的隧道往前赶路,奔向远处忽明忽暗的微光,“他的眼睛猝不及防,看到她两腿之间禁忌的器官。黑暗羞耻的内核,呈现在眼前。突如其来的恶,出击如此重力,仿佛被两只锤子猛然敲在眼睛上。”在一番痛苦挣扎过后,第9节又回到了现实,展示了善生与庆昭在正式出发前相伴度过的最后一晚的平淡与琐碎。第10节,作者笔锋一转,认识中心从某个视角转入回忆中的内河。内河说起那个她为之堕胎的男人——“她为他俯下身来的尊重所吸引”。两人的恋情一触即发,终于决定私奔。然而三个月后,男人不堪生活的重压,与内河也不断发生争执,最终颓然回归到原来的生活轨迹中。
波兰学者英伽登认为:“时间的透视在本质上意向性地退回到了过去。”[1]238按照这种说法,“黑暗回声”似乎是“时间透视”的一个最好的诠释:一方面,它照顾到了当下的时间,即善生和庆昭所处的物理的现实的时间;另一方面,它也不断触及和回顾着回忆中已经逝去的时光,即善生和内河的回忆——从而使时间在一条线上既有纵向的延伸又有横向的延展。与此同时,线性物理时间的打破使作者成功地构建了一个多层次、多视角的、感性与理性并存的时间骨架。在这个骨架里,现实中的物理时间清晰可见,其方向单一而准确;而回忆中的时间却与之大相径庭,它来回跳转,互相嵌套。这两种时间的交错往复无疑使小说的时间构建越发复杂起来。而联系我们自身生活的实际——当下我们能够感受的现实的时间,在某一程度上来说,的确是平静而单向的,而每个人的回忆却因拥有各自独特的生命体验而千差万别,于是回忆里的时间总被我们的情感左右,或拉长或缩短,其重量与色彩也不尽相同。而对于这整部小说的时间骨架的建构和叙述方式来说,我们完全可以在“黑暗回声”这一场中充分感受到。
对于“黑暗回声”这一场中的时间建构,要想说深说透,其实还应该对其别具一格的时间顺序进行细致的讨论。杨义在他的《中国叙事学》中说:“叙述者对时间的操作,除了以文本的疏密控制时间速度之外,还以种种时间运行方式,干预打断或者倒装时间存在的持续性,使之出现矢向上的变异。值得注意的变异形态有四种:倒叙、预叙、插叙和补叙。”[2]148由此可见时间顺序对于一部文学作品的细部刻画的确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对小说《莲花》来说,倒叙、补叙和插叙的手法就运用得十分频繁,它们同样使小说的时间建构更加复杂,同时也因此越发地引人入胜。
小说第六场“黑暗回声”一共有12个小节,回忆是对现实的插叙,而回忆与回忆中又有着不经意的嵌套关系,并用“典型的”倒叙讲着故事,而最后一节还运用了补叙让回忆更加饱满和丰富。这一场的第8节显然是善生的回忆,他回忆了一个黑暗到让人一时间无法招架的结局或者说“恶果”——他作为内河唯一信任的人陪她去堕胎,而在此之前,作者对这一事件结局的起因和经过毫无交代,甚至毫无征兆。而故事也由此开始了一段倒叙和补叙的旅程。我们跳过第9节的现实看到第10节的回忆,那是内河在尘埃落定后给了善生一个关于堕胎事件的解释:她因自小父爱匮乏而爱上了一位早已成家立业的美术老师。他们互相吸引,终于决定私奔。显然,这一节的内容是先于第8节发生的。而在第11节中,认知中心发生了变化,其中有的不再是内河的感性表达,而是全知视角般的冷静叙述:这一节点明了一个私奔事件的破产——男老师最终还是承认自己被幻觉诱惑,抛弃内河回归到了他之前工作的学校和生活的家庭。他的离去是决绝的,任凭内河怎样挣扎都已无力回天,于是在这一节的末尾,内河轻轻地说:“我怀孕了,善生。我不能够让别人知道,需要你帮助我。你要陪我去省城里的医院。”而12节的叙述仍然属于回忆,却已不在事件的中心,我们只能把它当做一段不可或缺的“补叙”。这补叙却出乎意料地更加出彩:内河在堕胎出院后精神失常,表现得狂躁和歇斯底里,终于无可遏制地出现在男老师的家门口用菜刀奋力砍着防盗门;男老师也被激怒了,在厌恶和恐惧的驱使下把内河打得血肉模糊。
至此,内河堕胎这一事件的时间脉络终于明朗化了,若按照常规用事件发展的先后顺序将小说章节重新规划,那小说的顺序便应该是“10-11-8-12”。显然,将故事的时序打乱是作者有意为之,这样的处理使小说悬念迭起,险象环生,在考验读者逻辑思维能力的同时也抓住了他们的心。“如果说,时间速度的控制,使叙事文本有若一条大河,飞泻于峡谷,缓行于平原,那么这些时间顺序的变异形态,就使这条大河波浪万迭,曲折多姿了。”[2]148
将“黑暗回声”这一部分进行细致分析后,有必要将小说《莲花》看成一个整体来考虑其在时间意识方面的艺术手法。而就其整体来说,小说最显著的特点表现在它时间速度的对比和变化上。说到时间速度,它确实是渗透在叙事过程的每一个细小部分里的。对于《莲花》,我们可以看到其中两种不同时间的速度,它们的确有很大的不同。首先是小说的主线所存在的现实时间,作者并未确切地告诉我们善生与庆昭的墨脱之行持续了多久,但从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不难推测那次旅行也许集中发生在几个月、甚至不过十几天的时间里。故这里的时间是相对短暂的,事件的发生是绵密而紧凑的,时间速度也因此是十分缓慢的;而主人公们回忆里的时间却恰恰相反,尤其是善生,他的回忆从9岁一直绵延到中年,其中作者叙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作者对这些事件的描写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都无法否认这段时间是相对漫长的。事件的发生是疏朗的,故它的时间速度就相对而言快了许多。“叙事时间速度,在本质上是人对世界和历史的感觉的折射,是一种‘主观时间’的展示。”[2]141这无疑是正确的,特别是对回忆来说,里头的时间就具有显著的“主观性”。
那么我们来具体看看善生回忆里的时间。他的回忆告诉我们:他9岁丧父,虽然卓尔不群却将世界截然封闭;13岁时他与同样孤僻的内河结交,一起扑捉蝴蝶、追寻萤火虫、去海岛,有了一段难能可贵的快乐时光;16岁两人一起读书谈心,诉说着彼此的世界与向往;17岁内河因畸形的爱情堕胎,他因此瞥见“罪恶的器官”而从此在内心深处与女人隔绝;18岁他顺利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内河却因不堪的过去只能在精神病院疗养;21岁两人重逢,善生却仍隐约以内河的过往为耻,两人少不了争吵——他们彼此有着巨大的伤口,都不爱自己;24岁他与一切条件都十分合适的女子荷年结婚;29岁善生与妻子去巴黎并在那里遇到了内河;30岁善生与荷年离婚并回到家乡,在家待了一年并与突然返乡的内河一同见证了美术老师的死;33岁善生在得知内河去世的噩耗后再次步入婚姻,却仍以失败告终。作者静静地叙述着,巧妙地用善生年龄的变化将他过往的经历串起。这里的时间速度,相对于“墨脱之行”的时间来说,无疑不知道快了多少倍。然而我们却也并未觉得作者在这方面的叙述过于仓促或无力,因为她在看似快速的叙述中融入了细腻的真实,同时也并未因“赶进度”而扼杀了读者的想象空间,而是做了很多“留白”工作,将回忆饱满却又含而不露地展示在读者面前。这也正好应验了杨义“幻想自由度”的说法。而对于现实时间的速度之缓,它与回忆的时间速度形成了巨大的差别,从而使整部小说拥有了变化之美和反差之美。同时也在另一层面传达出一种明确的讯息或者说倾向:回忆里的主人公青涩、偏激,因而时间在他们身上表现得剧烈而急速;而当下的善生和庆昭已经经过生活几近残酷的历练,于是他们看世界的眼光也变得平和宁静起来,因此这一阶段的时间是缓慢从容又毫不张扬的。我们可以相信,时间流转的轨迹正是生命起伏的路途,在叙述者对时间速度的把握中我们也可以洞见主人公的生命状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说《莲花》为我们刻画了三种不同种类的生命形态,正如有学者认为:“《莲花》就是一部展示苏内河、善生、庆昭等都市人寻找生命意义,最后抵达墨脱,祈愿得到灵魂安宁的书。”[3]而用安妮宝贝自己的话来说,“小说不是纯粹的自传体,三个角色是同一个人内心的不同层面,是挣扎和分裂的结果”。然而无论出于哪种解读,小说所表现的出色的时间意识都是不容忽视的。作者安妮宝贝通过善生这个角色将回忆里的时间与现实中的时间联结起来,同时为小说精心设计了独具匠心的时间顺序,并在现实与回忆两者时间速度的对比和反差中完成了一次具有开拓性的“人性的理解与体察”——将人性置于物质之上,对现代人精神的贫瘠与创伤进行了深刻的自省。好在三位主人公最终都抵达了传说中莲花盛开的纯净之境——墨脱,完成了各自生命的朝圣,获得了灵魂的洗礼与升华。
[1]罗曼·英伽登.论文学作品:介于本体论、语言理论和文学哲学之间的研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2]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3]郑宗荣.寻找莲花圣地——从苏内河角度解读安妮宝贝《莲花》[J].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