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轼嬗变为苏东坡研究

2014-08-15 00:45:11王启鹏
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元丰黄州东坡

王启鹏

(惠州学院中文系,广东惠州516007)

黄州是苏轼的伤心地,也是他人生重大转折之地,使他从“苏轼”嬗变为“苏东坡”。可以说,黄州成就了“苏东坡”,造就了中国文化史上一个特殊的东坡文化现象,令后人对这一文化现象百谈不厌,不断有新的话题,不断有新的成果。因此,研究从苏轼到苏东坡的嬗变有着重要的文化意义。

要弄清楚苏轼如何嬗变为苏东坡,还得从乌台诗案说起。元丰二年(1079),正在湖州任太守的苏轼突然被捕入狱,罪名是在诗文中攻击朝廷的新法,这就是著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但苏轼是不服的。据清代梁廷楠编撰的《东坡事类》记载:元丰二年六月,“当月二十日,轼供状时,除《山村》诗外,其余文字并无干涉时事。二十二日,又虚称更无往复诗等文字。二十四日,又虚称别无讥讽嘲咏诗赋等应系干涉文字。”[1]105可见他在被审讯时只承认《山村》诗中有讥讽新法的成分,其余的就一概不承认。对李定等人攻击他“讪上”更是不服气。所以,苏轼一出狱时便写下了《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说:“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2]1005看来,苏轼一走出监狱的大门之后,他就不认为自己写诗有罪,反而说经过这次冤狱之后名声更大了,并且一拿起笔来他就文思泉涌,情不自禁地要写诗了。显然,他是抱着不服气的心态来到贬谪地黄州的。

一、贬寓黄州后苏轼生活轨迹

到了黄州之后,苏轼是怎样按照神宗皇帝的要求来反省自己的呢?是怎样从苏轼嬗变为苏东坡的呢?为了研究的方便,我以苏轼在黄州东坡耕种为界线,把他的生活分为苏轼阶段和苏东坡阶段。

(一)苏轼阶段

苏轼在神宗元丰三年(1080)一月一日由御史台差人押出汴京启程赴黄州,长子苏迈徒步相随,二月一日达到黄州。寓居定慧院,作《安国寺浴》诗,有“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句。此时开始了《易传》九卷的著述。三月,给鄂州太守朱寿昌信,请求禁止、革除当地溺杀初生婴儿、特别是女婴的旧俗,作杂记《黄鄂之风》。四月,给参知政事章惇信,称“轼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与章子厚参政书二首》)[3]1411五月,与李公择书称“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并自谓“兄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3]1500六月,给陈慥信,讨论于鄂城买田事,但“恐好事君子便加粉饰,云擅离安置所,而居于别路,传闻京师非细事也。”八月,作《秦太虚题名记》,谓“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九月,给王庆元信:“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客至辞以不在,往来书疏如山,不复答。”与王元直书云:“黄州真在井底,杳不闻乡国信息,此中凡百粗遣”,盼望“圣恩准许归田里”。十一月,给滕达道信,谓“冬至后斋居四十九日,亦复无所行运”。十二月,给秦太虚信,谓“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给李端叔信,谓“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3]1432还提出了“今我”和“故我”之说。

元丰四年二月,因生活艰难,老友马正卿向黄州府求得黄州城东门外故营地50亩给苏轼耕种。苏轼给章惇信云:“仆居东坡,作陂种稻,有田五十亩,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三月,清明前在东坡种稻十亩,又栽有枣、松、柑竹、桑等。七月,给吴子野信,谓“躬耕渔樵,真有余乐。”复李琮信:“愚暗少虑,辄复随缘自娱”。八月,作《西江月·黄州中秋》词。给王定国信,言其躬耕东坡,遂自号“东坡居士”。

(二)东坡阶段

元丰四年九月,苏东坡作《陈季常见过三首》,有东坡“已种十亩麦”之句。十月,作《东坡八首》,记叙了自己在东坡开垦、插秧到种麦的过程,其五写农民对他在生产技术上的指导。又作《闻捷》和《闻洮西捷报》诗,在给滕达道的信中说:“西事得其详乎?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十二月三日,大雪,作小品《书雪》:“大雪盈尺,我方种麦东坡,得此固我所喜,但舍外无薪者,亦为之耿耿不寐,悲夫!”后又作《安节将去,为颂此句,因以为韵,作小诗十四首送之》,称“我坐名过实,讙华自招损”。

元丰五年一月,建雪堂,自书“东坡雪堂”为匾额,谓喜“得其所居”。后作《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又给李公择信,谓“有屋五间,果蔬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织,聊以卒岁”之句。三月,鄱阳董毅夫过东坡,有卜邻之意。苏东坡很高兴,隐括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作《哨遍》以赠。三月三日,作《书陶渊明饮酒诗后》。七日,去黄州东南30里沙湖看田,作《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词。后患臂疾,去蕲水麻桥求名医庞安常治疗,后作《浣溪沙》(山下兰牙短浸溪)。后又隐括唐张志和《渔歌子》词作《浣溪沙·渔父》。四月,作《次韵答元素》,自云“已将地狱等天宫”。派大儿子苏迈带“囊中止有数百千”钱去荆渚买田,未果。五月,绵竹武都山道士杨世昌自庐山来访,教酿蜜酒。六月,久旱天热,作《次韵孔毅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中有“形容可似丧家狗,未肯弭耳争投骨”句。又作《鱼蛮子》诗,有“人间行路难,踏地出租赋”句。七月,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尔后又作《赤壁赋》。九月,作《临江仙·夜归临皋》词,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句。十月,作《后赤壁赋》。

元丰六年三月,久病,给陈朝请信,谓“自窜逐以来,不复作诗与文字”,“多维畏事,逐不敢尔”,“其中虽无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酝酿,便生出无穷事”。五月,作《满庭芳》词(三十三年)。六月,润六月,作《东坡》诗。七月,给陈朝请信,谓“罪废穷奇,动辄累人,故往还杜绝”。九月,妾王朝云生子遁,作《洗儿戏作》诗,有“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句。

元丰七年一月,改任汝州团练副使,着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四月一日离黄州。是日留别雪堂,作《满庭芳》词(归去来兮)。作《别黄州》诗。六日作《黄州安国寺记》。

值得一提的是,苏东坡本是到汝州赴任的,但他却跑到筠州去探望其弟子由去了。探望完之后,却走到真州去。元丰七年九月,遇见了昔日的同僚好友蒋之奇,在蒋的撮合下,在常州宜兴黄土村买了一座小小的田庄。写有《菩萨蛮》词(买田阳羡吾将老)。十月在扬州上表,乞常州居住。元丰八年正月十九日报得请居常州。让苏东坡实现了归隐阳羡的愿望,写下了“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诗句①。

二、苏轼贬黄后的思想轨迹

通过对苏轼贬寓黄州的生活轨迹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苏轼自从御史台监狱出来之后,在思想上就经历了一段“不服罪——无奈——反思——寻求解脱”的心路历程。

在“苏轼”阶段,虽然自己不服罪,但是皇命难违,只能忍受下来,充其量也只能发点小牢骚,如在《安国寺浴》诗中说:“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可在元丰七年十二月他离开黄州后就不同了,在泗州洗浴时竟说:“居士本来无垢。”(《如梦令》)[4]448可见苏轼是不服罪的。这段时间,苏轼受亲友疏远,但又怕再次因文字获罪,所以“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这时,他的生活非常困顿,“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生活问题。“归田”的思想已有所表露,但“恐好事君子便加粉饰”,生出事来,所以十分矛盾。

在“苏东坡”阶段,生活有了保障后,他就把精力转向了人生思考和文学创作上。其中元丰五年是他文学创作的高峰年,著名的“一词二赋”(赤壁怀古词和前后赤壁赋)就诞生于这一年。这一年,苏东坡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但报国的雄心壮志仍未泯灭,仍想做一番事业。所以写下了“一蓑烟雨任平生”和“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词句,抒写了自己不怕困难挫折的豪言壮语;接着又写下了“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词句,表达了自己不服老、还要“东山再起”的雄心壮志。但是,现实是残酷的,连填饱肚子都有困难,更遑论施展才华了。这时苏东坡处于十分矛盾之中。于是,报国无门,只能把自己的美好愿望寄托到大自然中去的思想产生了。当他在游览黄州赤壁时,立即想到了三十多岁就建立了不朽功业的周瑜,而自己虽然名满天下却落得遭贬的下场。于是就发出了“人生如梦”的慨叹。随着他对人生思考的深入,反映在一词二赋中的思想也由“游世”的思想发展到“出世”的思想。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黄州时期是苏东坡思想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也是他的思想不断地走向成熟和睿智的时期。从此,不再是一个思想尖锐只想奋发有为的苏轼,而是一位熔儒道释三家思想于一体的苏东坡。他既保持了独立不随的人格,又练就了正视现实的务实精神。

三、苏轼的“故我”“今我”说预示着他将由“苏轼”嬗变为“苏东坡”

“故我”、“今我”说源于苏轼在元丰三年十二月写给李端叔的信,他在信中说:“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3]1432他还多次说造成他获罪的原因是“名过于实”:“轼所以得罪,正坐名过实耳。”(《答李昭玘书》)[3]14329“我坐名过实,喧哗自招损。”(《伯父〈送先人下第归蜀〉诗云……》)[5]68

所谓“故我”,苏轼在《答李端叔书》中说得非常清楚:“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颂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己,何足为损益。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这种“故我”的精神,就是卓异不随,敢说敢为,对时政敢于批判的精神,也就是毛泽东在《沁园春·长沙》词中所说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豪情壮志。

而“今我”,就是贬逐之臣,也就是苏东坡在《答李端叔书》中说的:“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的人。[3]1432虽有治国安邦之才,但得不到重用,只能像屈原那样,“信而见疑,忠而见谤”,最终遭到贬逐。所以面对着北宋积贫积弱的社会,他发出了“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的慨叹。而他和家人呢,只能在饥饿面前挣扎。他在给王定国、秦太虚等人的书信中都谈到:“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答秦太虚书》)[3]1536更有甚者,苏东坡还要时时提防政敌对他的攻击。他多次说到:“某自窜逐以来,不复作诗与文字。所谕四望起废,固宿志所愿,但多难畏人,遂不敢尔。其中虽无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酝酿,便生出无穷事也。”(《与陈朝请》)[5]422正因为这样,贬谪到黄州后的苏东坡就不得不进行自我保护,闭口不谈国事了。而当他在东坡耕种之后,那就一心一意学习陶渊明,决心走心隐的道路了。

四、从苏轼嬗变为苏东坡的动力研究

从苏轼嬗变为苏东坡的标志性事件就是他躬耕于东坡,最早自号为“东坡”的时间就是在元丰四年八月,他在征求王定国意见的信中提出来的:“近于侧左得荒地数十亩,买牛一具,躬耕其中。今岁旱,米甚贵。近日方得雨,日夜垦辟,欲种麦,虽劳苦却亦有味。邻曲相逢欣欣,欲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如何?”[5]337“陶靖节”,就是东晋著名的诗人陶渊明。他先后做过江州祭酒和彭泽县令这样的小官。41岁那年“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归隐,在庐山脚下躬耕为生。陶死后,他的友人私谥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鏖糟陂里”,原是开封城外的一块沼泽样的烂地,意思是指不合格的,蹩脚的。为什么会这样说呢?因为陶渊明的躬耕是自由自在的,而东坡躬耕是迫于无奈的,是受管制的,不自由的,因而是不合格的。以后,他又称作“东坡居士”了。所谓“居士”,古代把有学问的隐士称为居士。另外,居家修道之士亦称为居士。看来,“东坡居士”的含义在苏东坡身上两者都有。

弄清楚了苏轼自谓“东坡”的时间、地点之后,就可以研究他由“苏轼”嬗变为“苏东坡”的动力了。从上面梳理出来的苏轼在黄州生活和思想嬗变的轨迹来看,由“苏轼”嬗变为“苏东坡”的动力主要有两个:

其一,苏轼贬寓黄州后,生活非常困难,“廪入不继”,有挨饿之忧,所以要寻找解决困难的办法,于是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得以躬耕东坡。正如他在《东坡八首并叙》中说的:“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予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入,以忘其劳焉。”[5]52既然苏轼在“东坡”地上劳作,从一个赫赫有名的诗人嬗变为一个农夫,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滑稽可笑的事情,于是,他就风趣地自号为“东坡”,这本来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其二,苏轼自号“东坡”的动机是要效法陶渊明,这是他在给王定国的信中就明确地说出来的。以后,他又不断地写了赞颂陶渊明和自比陶渊明的诗词。如《江城子》词:“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4]328在《哨遍》词中又说:“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4]268这二首词写的内容完全是苏东坡的自况,他明确地说出要走陶渊明的道路。更具深意的是运用了“旧菊”和“新松”二个典故。“旧菊”,是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典故,指的是隐居之路。可惜已经荒凉了,没有人走了,苏东坡就要重新走;“新松”的“松”,指的是“赤松子”。这是用张良的典故:张良帮助刘邦打平天下建立汉朝后,知道刘邦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同享福的人,于是就急流勇退,遁入空门,自称赤松子。在这里,苏东坡亦有把自己比作张良的意思,只可惜“暗老”,年纪大了,没有什么作为了。由此可见,苏轼自号为“东坡居士”,既有效法陶渊明的意思,又有避祸的意思。

当然,走陶渊明躬耕垅亩的道路,也是由封建时代的农耕经济所决定的。在封建时代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条件下,人们要想解决生存问题,除了走仕宦道路(做官)以获得俸禄之外,绝大多数人只能靠种田来养活自己和家人,没有别的出路。不像今天的社会分工那么细致,更不可能像今天的官员那样,不当官了,还可以凭着在官场中的广泛人际关系去下海经商。

说到这里,有必要对苏轼自号为“东坡”的来历作一番辨析。是不是如宋代周必大(1126-1204)等人所说的::苏轼“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6]266我以为此时的苏轼还没有这个意思。因为在苏轼贬寓黄州的诗文中找不到任何有关白居易的文字。况且白居易在忠州时是刺史,他在东坡种花种树是一种风雅的行为。而苏轼是个不得签书公事的贬官,在东坡耕种是为了解决肚子问题,是一件迫于无奈的伤心事,哪能跟白居易相比?所以这时的苏轼只能和陶渊明相比,心里所想到的就是像陶渊明那样能离开官场去做个自食其力的农夫。所以,他的笔下就只出现了陶渊明的名字。我认为,苏轼自号的“东坡”仅仅是地名而已,和白居易诗中“东坡”是偶然巧合。当然,苏轼一生对白居易非常敬重,还决心要和他比个高低。但这只能在他重返政坛后,且在元祐六年在杭州任太守时才明显地表现出来的:白居易曾经任杭州太守,苏东坡也是;白居易在西湖修筑了白堤,他也修筑了苏堤。所以苏东坡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能写出:“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予去杭州十六年……》)的诗句来。

五、从苏轼嬗变为苏东坡在中国谪迁史上的文化意义

从苏轼嬗变为苏东坡的文化意义是多方面的。在这里,笔者仅从贬逐文化角度来谈谈。

贬逐是君王对臣子的一种政治惩罚。按照中国古代封建时代的君臣伦理关系,臣有“争、谏、辅、拂”之责,君有赏罚予夺之权。国君希望得到贤臣,臣子则希望遇到明主。可悲的是,一些人君不明,宠信权臣;一些佞臣又不端,谄事其君,这就疏离了君与贤臣的关系。而君臣关系一旦失和,臣子遭受惩罚就不可避免了。惩罚的方法很多,贬逐就是其中手段之一。[7]160中国的谪迁史非常久远,中唐以前,屈原、贾谊的经历就最具有代表性,这是一部交织着士人辛酸和血泪的历史。

汉唐以前的士人人格,基本上是二维的:或进,或退,或仕,或隐,二者取其一。而宋儒则不同,他们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人格:融进与退,仕与隐为一体,不再以退隐作为修身的必要条件,也不以仕进为人生的最高目标。他们在进中能退,在仕中能隐;在仕途通达时不得意忘形,在穷困之时能关心社稷苍生并保持心气平和[8]22。其中“自得”和“乐”,就是宋代文人普遍向往的精神境界和人格境界。所以,宋代遭受贬谪的士人与前代遭受贬谪的人有所不同。在宋代,能以因任自然,忘怀得失,泯灭悲喜的态度排遣痛苦,解脱矛盾,以超旷淡泊之心态面对悲凉境遇的士人是很多的。例如,在宋代士风丕变的过程中具有表率意义的王禹偁、范仲淹即是如此[9]178。范仲淹一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表现出不同于以往随景悲喜的迁客骚人的高旷胸怀。欧阳修称他“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动其心”[9]179。而苏东坡,则最善于处置谪迁。他善于从前人的经验中吸取营养以获得精神上解脱的力量,加上他在青年时期就形成了的“超然于物外”的思想,再加上他精通儒道释三家思想,善于吸取其精华,最终形成了自己的与世人不同的处世思想。这些思想对于他战胜在贬谪中遇到的困难是有很大帮助的。

苏轼贬寓黄州后,从自号“东坡”开始,就意味着他要做身份上的转变,抛弃“旧我”仕宦的身份,做一个农夫。尤其是在元丰五年,他经过了人生的深入思考后,最后选择了“出世”的行为。元丰七年,他跑到常州去买田,真正做起了短暂的“田舍翁”来了。像苏东坡这一举动,在中国文化史上,尤其是在迁谪文化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从而达到了封建时代士人贬谪心态的最高层次。

尤其难得的是,贬寓在黄州的苏轼不仅自己以旷然自定的心态对待之,而且对因他而受牵连的挚友王诜(字晋卿)、王定国(字巩)亦能以淡然的心态相慰,并对他们称扬有加。如他在给王定国的信中说:“某启。罪大責轻,得此甚幸,未尝戚戚。但知识数十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阔。每念至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5]333“宾州必有瘴气,非有道者处之,安能心体泰健,以俟否亨耶?定国必不以流落为戚戚,仆不复忧此。但恐风情不节,或能使腠理虚怯,以感外邪。此语甚蠢而情到,愿君深思先构付属之重,痛自爱身啬气。”[5]334这种在患难中的深情是十分珍贵的。正因为苏东坡在贬谪中仍有着如此高尚的品质,因而成为中国封建社会迁谪文化中最富有魅力的人物,令同代人敬仰之,后人津津乐道之。这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研究不尽的话题。正因为如此,林语堂先生称苏东坡“鲜明的个性永远是一个谜。世上有一个苏东坡,却不可能有第二个。”[10]1“苏东坡”便成为中华文化中的一个特殊的文化符号,魅力无穷。

注 释:

①“贬寓黄州后苏轼生活轨迹”一节,参考了丁永淮的《苏轼黄州活动年表》一文,见《苏东坡黄州作品全编》一书。

[1]梁廷楠.东坡事类[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2.

[2]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8.

[4]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

[5]丁永淮等.苏东坡黄州作品全编[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6.

[6]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主办.中国苏轼研究(第二辑)[C].北京:学苑出版社,2005.

[7]张惠民,张进.士气文心:苏轼文化人格与文艺思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8]李青春.宋学与宋代文学观念[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9]张再林.唐宋士风与词风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林语堂.苏东坡传[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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