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小说之于南京秦淮文化建构的意义

2014-08-15 00:53
关键词:叶兆言秦淮河秦淮

朱 丽

(南京旅游职业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叶兆言凭借“夜泊秦淮”系列小说在文坛赢得声誉,成为与莫言、苏童、余华齐名的小说家。叶兆言是一个始终在求新求变的作家,他不断突破自我,在小说创作的多个层面进行尝试和艺术探索。因而解读叶兆言的小说,从创作题材、叙事手法或者其他层面入手,都无一例外地感觉到所面对研究对象的丰富、多解、庞杂,时有力不从心之感。著名批评家王德威、吴义勤也曾遭遇同样的尴尬:“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在新时期青年作家中叶兆言是一位比较难以谈论的对象……当我们自以为是地概括、总结、抽象出一系列共时的文学名词、文学现象、文学特征去指称一个时期的作家作品时,却不无尴尬地发现叶兆言这样的作家其实是无法被概括和归类的,他是一个无法被‘类化’的异端。而要克服这种‘错位’,我们就应进行批评的历险,我们应以冒险的方式重新走入叶兆言的精神世界和文本世界,以我们真正个人化的发现和阐释,重新赢回批评的自尊。”

而本文意欲“以冒险的方式”重新走入叶兆言的世界,试图把叶兆言的小说文本放置进他与南京这座城市的互动关系中展开细读和个人化的阐释。叶兆言对南京的认同感以及学者型作家身上所特有的“历史癖”使他热衷于发掘这个城市的历史。而在历史中沉淀出的这座城市的人文传统又得以在叶兆言身上传承下来。杨扬说:“叶兆言小说的时空参照多半是南京,即使写别的城市,也脱不掉南京那份江南城市特有的文化气息。”这是理解他作品的一个关键。

南京是跟某些典型形象联系在一起的,比如秦淮、六朝。十里秦淮可谓南京的典型地标——秦淮河的繁华,源于两个内容:一是供奉孔圣人的夫子庙和江南贡院,二是寻花问柳选歌征色的风月场所。前一个是因,后一个是果。作为南京的土生子,叶兆言深知要想写活南京的神韵,对于秦淮文化的建构是必要的。因为“秦淮河是南京的摇篮。秦淮河活起来了,南京也就活了”。事实上,也果然是地域文化小说“夜泊秦淮”系列,使叶兆言确立了文名。

城南最有代表性的是秦淮河畔的夫子庙。与北京的天桥和上海的城隍庙相比,它显然又更有自己的特色。南京的城南好就好在有一条秦淮河,桨声灯影,这是许多城市的热闹场所不具备的优势。秦淮画舫甲天下,人在河上走,两岸古迹名胜遍布,酒馆客栈林立,或近酒家夜泊,或傍水边饯行,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有些诗意和古趣。历史上南京的繁华,向来都是秦淮河的繁华。

“几千年来,有数不尽的文人骚客抒写了秦淮这块金粉之地,使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成了这以后许多千古佳作构思母题的思想资源和艺术资源的固定象喻”。正如丁帆先生所言,秦淮风月,白门烟柳,作为南京最具代表性的景观和历代纸醉金迷的场所,被小说家一再书写。且不说清代的《儒林外史》,不说现代时期张恨水的《秦淮世家》,就新时期以来,以小说形式展现秦淮风月中的人性篇章就很多。如孙华炳的《秦淮半边月》,平实叙述了一个妓女的卖笑生涯,同时也抒写了她充满真挚和灵性的爱情,弥漫着一层如诗的哀怨。还有庞瑞垠以传统现实主义笔法写就的《秦淮世家》,有很强的风俗性、故事性、人物性,历写了秦淮人家的百年沧桑。这其中最具个性和神韵者当属叶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真正赋予南京城以生命和性格。“夜泊秦淮”之题出自唐代杜牧的名诗,其题下小说讲的是旧南京故事,包括五部中篇即《状元境》、 《追月楼》、《半边营》、《十字铺》、《桃叶渡》。以民国时期的南京秦淮河、夫子庙为叙述背景,将旧日南京诸色人等写得活灵活现——军阀娼妓、腐儒名士、贵妇名媛,各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叶兆言“夜泊秦淮”系列小说建构的秦淮文化在于对秦淮人生命方式、生存心理和生活态度的阐释上。《状元境》中的沈三姐、《追月楼》中的丁老先生都算得上具有标本意味的“文化人”。他们身为女人和遗老,是叶兆言不惜笔墨去表现的两类人,这两类人物构成了江南旧时代城市颓败文化的典型意象: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背后无一例外地都有着其浸淫其中的“文化”的影子,也恰恰是他们最能反映秦淮人生命方式。秦淮文化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生命血液变成了他们的人性,并从根本上影响了他们的生存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读者可能对沈三姐或丁老先生的人生有各种不理解,但却不能不被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文化氤氲所感染。由于篇幅所限,下面我们仅以叶兆言小说中的遗老为例,解析创作者如何在他们身上展现秦淮人的文化、生命方式和生活态度的。

叶兆言笔下的遗老各具神韵,性情大不同,有的迂,如《状元境》里当过榜眼的老翰林,爱附庸风雅,又保守酸腐。有的颇具名士做派,如《十字铺》的南山先生,以晚清遗老派头客居在秦淮河畔的妓院中,其居住的小院,作者如是描述:“劈面是道粉壁,红纸黑字好大的一斗方‘福’字倒贴着,向左拐,便看见院子里的两株桃花正盛开。南山先生搬了张竹椅坐树下,落红满地,旁边一条石凳,放着紫砂壶,紫砂壶的周围,也撒了几片桃花瓣。”极为散淡的景致映衬着主人的格调。身为大名士的南山先生“理所当然的风流教主,当地有名的妓女,也以结识南山先生为荣耀,千方百计地讨了他的字画装点在香巢里”。南山先生与妓女的交往,很有些明末清初“秦淮八艳”与知识分子往来相和的味道。

《追月楼》中的丁老先生是作者重彩描画的人物,他进士出身,点过前清的翰林,有一副天字号的榆木脾气。其坚守传统价值观念下的仁义是非,颇有些士人独善其身的意味,仿佛六朝古都里驱不散的价值符号。还有一个同样倔脾气的遗老,是《关于饕餮的故事梗概》中的金陵大户傅嵩青。叶兆言把秦淮人的生命方式,渗透在对这些遗老的生存心理和生活态度的琐细描摹中。当代批评家陈晓明在谈到叶兆言的怀旧题材作品时说:

对于叶兆言来说,表现新旧生活的冲突,或是社会变动对旧式生活产生的破坏并不重要,这类主题在三四十年代的文学中就已写滥。叶兆言的兴趣仅只在写出那些早已为人们淡忘陌生的旧式生活,并不是“丁先生”的民族气节,或者说旧文化在社会变动中的灭亡这种主题更有意义,而是“丁先生”的守旧生活构成作品的实际蕴含。“丁先生”与其说是一个抗日的民族主义分子,不如说是一个纯粹的守旧主义者。不管叶兆言的主题意图如何,他的古朴笔法并不适宜 (实际也未并)表现旧式文化在社会变动中灭亡这种主题,而观察旧式生活是如何以历史残留物的形式概括它以往全部内容,这可能是叶兆言所擅长的。

陈晓明对叶兆言如何用古朴笔法进入怀旧之境分析极为透彻,确实,叶兆言在刻画遗老时,对其生活琐细比如喝茶、吃饭、交友、写字等给予精致描写。叶兆言借南山先生之口道出: “大凡奇人怪客,都是饿鬼投胎。”引出了遗老在吃上头全是头等的讲究。丁老先生在追月楼完工时,请的是六华春的名厨,号称厨师王,秦淮河一带名声最响。六华春位于夫子庙的贡院东街,据《首都志》记载,当年的六华春、金陵春、四美斋、悦宾楼等最受欢迎。丁老先生的至交,两江总督的后人许平言先生,几句话一出,便被厨师王认定果真吃客。叶兆言的小说注意写“吃”,把吃看作人的基本生存方式,这在《关于饕餮的故事梗概》里有极醒豁的表露。小说写的就是令人拍案叫绝的傅家菜——南京著名的饮食世家、金陵大户傅嵩青家的家常菜。因为傅家菜,昔日斜阳楼酒家可谓名噪一时,上演着各色故事。小说中处处透出作者对于南京饮食掌故的谙熟,美食高手雅聚秦淮河畔,叶兆言描绘了一个狂欢般的中国烹调、吃饭的“艺术”场面。“小小的吃,只是民间大文化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历史躯干上的基本细胞。古人曾经说过,善烹小鲜,可治大国。吃可以成为一扇回首历史的窗户,由小能见大,由近可致远,还真不能说古代的哲人说得不对”。写吃也是写历史的一种手段。正如“秦淮河边的各种民间风味小吃,说起来都有些来头,动不动就有几百年的历史,动不动就能引出某位历史名人的故事”。关于在茶馆、饭馆或私人家中吃饭的描绘,叶兆言的作品中比比皆是。从这种仪式性的吃中,可见出南京情态的诸多方面:做饭与吃饭的艺术,对社交聚会的热爱,喜欢各种音乐表演,常常停留于表面的繁文缛节。在叶兆言的南京小说中还出现了长长的玩“艺术”的名单:烹调、吃饭之外的绘画、书法、收集古玩。这些传统艺术,在一代代的南京秦淮人身上传承并内化,让人联想起南京这座城市的历史传承。且别说遗老、名士、国民党元老讲究吃,讲究情调,在南京,就是引车卖浆、菜佣酒保者流,也不免沾染一些雅气、一些名士气,这是由来已久的事,清代吴敬梓就有格外引人瞩目的描述。《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写道:

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

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情节放在南京身上,并不显得突兀,也足见出南京的历史文化流播于寻常巷陌之间。叶兆言深知这座城市的品性,他写道:“来斜阳楼的主顾,大都是平民百姓。那年头,不只是做官的会吃,菜佣酒保车夫巡警,读书的学生,教书的先生,银行的职员,做各种生意的小老板,都可能是美食的好手。”可谓在文化风格和历史意味上与吴敬梓一脉相承。无疑,吴敬梓的“六朝烟水”说提供给世人想象南京城的一种方法,并得到广泛的认可。需要指出的是,在这里,想象的对象已经不仅仅指向南京的精英阶层或是她的漫长历史,而是包括城市整体与她的现在。事实上,关于“六朝烟水”的提法古已有之,宋人高观国《菩萨蛮·苏堤芙蓉》词中便有“宫袍呼醉醒,休卷西风锦。明日粉香残,六朝烟水寒”的句子。然而高观国的词作香艳缠绵,流于悱恻。吴敬梓的“六朝烟水气”一说却渗透着超然与洒脱,这份超然与洒脱正凸显了南京人的性情。

叶兆言还在小说如《追月楼》、《关于饕餮的故事梗概》里描写了秦淮文化中文人雅集的生活趣味,这在南京可以追溯到《儒林外史》,之所以选择清代两部描写金陵的伟大小说《红楼梦》与《儒林外史》中的后者作为比照对象,是因为《儒林外史》中的南京,更有现实可触性。她的形象更鲜明,更完整,更贴近生活。而《红楼梦》中的南京只是一个隐隐的背景。《儒林外史》中从天长到南京来的杜少卿,住在秦淮河立涉桥近处一河房,并在此结交了不少同好知音。小说中写道,三月下旬杜少卿请友人吃饭,将河房打开,“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洒脱至极。这种散淡而极具艺术趣味的生活,在天长小地是难以想象的,而在南京,尤其是十里秦淮河畔,大家习以为常,自然随性,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流动着从容不迫的气韵,渗透出追求艺术化人生的六朝气韵。这种从容的六朝气韵,也是叶兆言笔下的人物所追求的。像丁老先生等均可视作从六朝古都里走出的符号,这表现在其精神意蕴、思维方式、生存欲求、价值观念等方面。是他们让这座城市充满了名士气,“作为一个适合居住的城市,南京的优势在于它能够拥有、并能欣赏这样的名士。六朝人物并不意味着一种籍贯,而是代表了一种精神,代表了一种文化上的认同……在我看来,六朝人物早就是过去,早已成为无法模仿的历史,但是劭子退的故事,似乎正在说明,即使到了今天,只要我们修身养性,古迹仍然可以追寻,时光仍然可以倒流。如果我们细心去找,六朝人物不仅可以在郊区寻觅,甚至可以在闹市中发现”。这段文字透露出叶兆言对六朝精神的向往。关于六朝与南京的纠缠,程章灿先生有过精彩的论述:

六朝这一段历史和文化,本来是属于全中国的,至少是属于整个南方的,而这段历史却顽固地吸附在南京这座城市身上,或者说,南京执着地垄断了这一部分文化遗产。六朝远去,城市犹在,在遥远的历史地平线下,六朝和南京时空莫辨,浑然一体。在传说中,在想象中,这座城市六朝化了,六朝的色彩越描越浓,进而成为南京的传统。古典的金粉,魅惑的色泽,散淡而潇洒,风流而靡弱,南京散发的这些气息,几乎无一不是从六朝开始沾上的。

叶兆言笔下的那种秦淮月色,“明月高照,透过院内一株尚未开花的桂枝芽,斑驳陆离的月影都映在矮矮的粉墙上”。具有极强的六朝古都的淫靡。令文人骚客及现代游客们牵肠挂肚的夫子庙是有六朝烟水气的。叶兆言写道:“南京的破街小巷多得是,在老派人的眼皮里,唯有这 (夫子庙)紧挨着繁华之地,才配有六朝的金粉和烟水气。破归破,正宗的南京货。”在南京生活久了的人,就算是平头百姓,也能从容不迫。其言行举止、家常饮食,各处都透露着一种见多识广的派头,其中还浸润着对生活的艺术化、品位化的追求。叶兆言笔下南京人流露出的萧淡从容的风度、做派,从性情上看大都有一种不温不火的调和,识时知趣,散淡自然,不极端不愤懑,有一种六朝人物的精神——散漫自由,不疾不徐。叶兆言说这点悠闲,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叶兆言笔下的市井人物不仅仅作为一种叙述的工具和符号而存在,还成为具有审美自足性的文化载体。

通过以上解析我们可以认定,叶兆言在小说中建构的秦淮文化,不是为写文化而写文化,在作品的文化底色和古典人文氛围之外,叶兆言没有为“文化”二字所累,而是把秦淮文化真正人格化和生命化了。叶兆言通过描写历史中浸透着生活底色的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细屑之事,去揭示秦淮人深入骨髓的精神品质。他作品中蕴含的对秦淮传统文化的理解,将成为一种文化记忆留给读者,并在读者游走南京的体验中得到验证和升华。在叶兆言的言说中,带着虚构的幻象、想象的迷离,又兼具现实质感的南京秦淮文化完成了它在历史与现实中的建构与重塑。

[1]吴义勤.叶兆言论[G]//贾梦玮.河汉观星十作家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46-47.

[2]杨扬.江南文学絮语——关于叶兆言的小说[J].扬子江评论,2007(4).

[3]叶兆言.城南[C]//南京人[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74,73.

[4]丁帆.枕石观云[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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