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杰
(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史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陈独秀(1879—1942)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思想家和革命家,领导了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1915年,陈独秀首擎“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为旧中国开启了民族复兴的大门,为国人敲响了时代的警钟。1917年,随着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陈独秀开始关注马克思主义,并最终成为忠实的马克思主义者。1921年,陈独秀与志同道合的一些同志创建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这对中国革命事业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就是这位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启蒙的先驱、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五四运动的‘总司令’”[1]、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及首任总书记、中共一大至五大的最高领袖,长期以来却被世人所误解,学界也未曾对陈独秀有一公正而客观的评价。因此,从另一种角度研究陈独秀,便是本文的出发点。陈独秀作为中国近现代史和中共党史上重要的人物之一,其一生跌宕起伏。多年来,学界对陈独秀的评价都是褒贬不一,甚至曾有一些学者长期以来都将其当作反面人物来看待。可真实的历史真是这样吗?
此言正是陈独秀一生独特性格的真实写照。直至晚年,陈独秀还时常对人提起自己一辈子就是一个不怕打不怕杀的人。这种独特性格便是从陈独秀幼年时期养成的,并伴其一生。陈独秀于1879年10月9日(即清光绪五年)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市城北(旧城北门后营,今安庆市116医院)的一间小平房里,幼年丧父,所以陈独秀幼年的启蒙知识是由祖父陈章旭老先生所教授,主要学习中国传统的旧学。祖父十分严厉,只要陈独秀背书稍有不当便要痛打手心。无论祖父如何痛打,陈独秀就是不吭声也不掉泪。晚年时,陈独秀曾多次回忆起此事,对友人说:“自己当时并非不好学也并非读书不用功,只是不认同祖父的教育方式;至于祖父痛打手心自己不掉泪,是因为只要自己认为是错误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妥协的。”[3]后来的事实证明,陈独秀一生也是如此,只要是其认为错误的事,无论怎样就是不妥协。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陈独秀面对军阀的威胁及旧派人物的攻击,并不畏惧妥协,始终坚持自己的信仰。新文化运动刚刚开始之时,首当其冲便是文学革命,可当时文学革命却遭到了许多旧文人的批驳与讽刺。陈独秀就曾当众发誓自己愿为文学革命“予愿拖四十二生大炮,为之前驱。”[4]后来文学革命之所以能取得大成,这与陈独秀之前的多方宣传和努力是分不开的。正如胡适先生所言“文学革命就是得到仲甫这样一个坚强的革命家做宣传,做推行者,不久就成为一个有力的运动了。”[5]同时,陈独秀为了宣传爱国新思想,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不顾个人安危,支持学生爱国运动,并亲自散发传单。当时陈独秀的处境已十分危险,北洋政府已准备对其采取行动了。但他毫不畏惧,仍然坚定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他曾对身边的学生和朋友说:“我脑筋惨痛已极,极盼政府早日捉我下狱处死,不欲生存于此恶浊之社会也。”[6]此言足以证明,只要其认定一事必坚持到底,就是不怕打不怕杀,誓不妥协。后来陈独秀又起草了著名的《北京市民宣言》,号召北京众高校的有志青年直接起来行动,维护国家主权。结果陈独秀在一次散发爱国传单的时候被捕入狱,在狱中也未向北洋政府妥协。
1932年10月,陈独秀被国民党中统特务逮捕,由上海押往南京。一路上国民党特务对陈独秀是威逼利诱,劝其公开反共投靠国民党。陈独秀一言未发,竟“酣睡达旦,若平居无事者然”,因为他一直坚信国民政府是误国政府,“国民党才是危害国民者”[7]。到南京后,军政部长何应钦在会客室对陈独秀进行了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规劝,陈独秀仍不妥协,最后只是挥笔写下了一句“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的题词赠与何应钦,反而使何应钦尴尬之极。甚至在次年4月,国民党江苏省高等法院公开宣判陈独秀时,他也毫不畏惧,丝毫不改变自己的信仰与政治主张。从其当年所写的《辩诉状》一文中就可看出,陈独秀一直认为国民党就是“反对当权腐朽的政党,推翻吾国的政府”[8]。陈独秀一生都在捍卫自己的信仰,他生前也从未认为自己已偏离了共产主义的信仰。只是陈独秀当时对中国革命的主张与中共中央有所不同而已,他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坚定的党内反对派,所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9]。后来国民党竟以莫须有的“叛国罪”判处陈独秀十三年有期徒刑,他还是没有妥协,始终坚持共产主义的信仰,做一名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
陈独秀一生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与政治主张,先是被中共免去了一切职务直至被开除出党,后又因不愿对国民党妥协而被判处十余年的监禁。其实他一生本可以高官厚禄,但因不愿对自己认为的不妥之事而妥协,所以一生才会颠沛流离,也正是如此,陈独秀才会永载史册,流芳千古。
陈独秀一生虽多在艰难困厄中度过,但却始终保持着清白素朴的气节,可谓自成风骨。正如诗云“幸有艰难能炼骨,依然白发老书生”[10]。无论境遇如何艰难都不曾改变,这种风骨气节早在其青年时代就已有显现。
1904年3月13日,陈独秀在安徽芜湖创办了著名的《安徽俗话报》。当时办报的条件艰苦,工作繁重,且生活条件也很清苦,陈独秀只能寄居于芜湖中长街科学图书社楼上的一间极为破旧的房间之中。为了节省办报开支,没有请其他工作人员,报馆里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是由陈独秀一人完成的。不仅要做撰稿、编辑工作,还要做诸如报纸的分发、卷封以及付邮等工作,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同时,为了节省更多的办报经费,他每天只吃两顿稀粥,但依然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和极大的热情。正如他自己所言“为革新感情所趋使,寄居在科学图书社楼上,做《安徽俗话报》,日夜梦想革新大业。”[11]当时该报发行量最多时竟达3000 余份,居全国俗话报之冠,影响巨大。后来陈独秀在怀念这段艰苦而快乐的岁月时,对自己的学生说:“我那时也是二十几岁的少年,为革命感情所驱使……日夜梦想着革新大业。何物臭虫,虽布满吾衣被,亦不自觉。”[12]这段经历,对于陈独秀是终生难忘的,也对后来的青年革命者起到了极大的鼓舞和鞭笞的作用,所谓“推到一时豪杰,扩拓万古心胸”。[13]
在陈独秀以后的岁月里,其风骨气节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中共一大后,陈独秀当选为中共中央的总书记,之前他毅然辞去了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的职务。按党内规定,脱产的党员每月只有三四十元的生活费,但这根本不够他一家一个月的开销。陈独秀却未曾私自挪用党的经费,反而是以极大的热情每天给党刊写文章,宣传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主张与救国思想。同时,陈独秀为了贴补家用只好去亚东图书馆,预支《独秀文存》的版税。而亚东图书馆的经理汪孟邹先生是陈独秀的老朋友,深知他当时的处境,所以每次陈独秀去馆里,汪先生总是要赠他一些钱,都被他婉言谢绝。要是汪先生执意要他拿一些钱,碍于友情也只拿走一元或两元钱。亚东图书馆里的职员多是安徽人,大家对陈独秀的处境也很了解,且都仰慕他的学识,每次见到陈独秀来馆里总要私下议论:“他家里有钱哩!但是,他不管怎样,再也不要用家里一个钱。他真是一个硬汉子。”[14]当时,陈独秀如此频繁的预支《独秀文存》的稿费和版税,早已透支了。对此他一直深表歉意,曾对汪先生说:“我欠亚东的钱实在不少,想想心里很难过。我打算将《独秀文存》重印,适之又一再催我写自传,我也着手准备。这样,以版税和书稿抵债,我也略为心安了。”[15]因种种原因,《独秀文存》一直未曾登报出售,自然他也就无法在以书稿抵债了。直至晚年,陈独秀还一直记挂此事。其实这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但这些细微处足以显示陈独秀高尚的人格与气节。
陈独秀的高风傲骨,直至晚年都未有改变。当陈独秀从南京出狱后,因日军占领了南京,只好随大批难民流落到四川江津。由于其身体原因已不能写作,生活变得更加艰难。他家中几乎已无任何生活来源,仅靠一些朋友的接济。如老朋友柏文蔚曾送其一件灰鼠皮的袍子,就被他当掉充作房租。又如,当时北京大学在得知了他的境况后,便每月给他寄来三百元钱,对此他将自己所写的《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和《连语类编》赠与北大,以表谢意。由于兵荒马乱,物价飞涨,每月三百元的生活费还是无法满足家中的日常开销,即便如此,陈独秀对某些人的接济还是不予接受。早期的中共党员,后叛变加入国民党的叶青就曾给他汇去两百元钱,结果他当即全额退回,耻与之为伍。时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的朱家骅也曾给他汇去五千元钱,这笔数目不小的钱足可以缓解陈独秀的困境,他还是全额退回,因为他根本不想与国民党人有任何瓜葛,甚至后来国民党中央银行国库局还曾以蒋介石的名义,给他汇去过一笔数目巨额的款项,仍然被陈独秀所拒绝。
“日白云黄欲暮天,更无多剩此残年。病如檐雪銷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16]这便是陈独秀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在这种境况下,他仍然保持着读书人的气节。他接受朋友的接济完全是为生活所迫,但他对于不义之财,概不接受。正如他自己所言“素无知交者,更不愿无缘受赐”。[17]可以说陈独秀一生无论何时,其高风傲骨、书生本色是从未有丝毫改变的。因此,在陈独秀落难之时,有那么多的社会名流为之多方奔走呼号,且大多是他以前政治上的对手,如蔡元培、胡适、章士钊、傅斯年、段锡朋等人。
其实,陈独秀不仅是中国近代史和中共党史上赫赫有名的政治家,还是一位精通古文字的学者。正如其得意弟子王森然先生所言“先生书无不读,又精通日文、法文。故其学,求无不精;其文,理无不透。雄辩滔滔,常与言才。无任何问题,研究之,均能深入;解决之,计划周详;苟能致力于理论及学术,当代名家,实无其匹。”[18]一部《独秀文存》,足见其博学精深。
关于陈独秀的为人,在现有的史料之中几乎是无处不见,在与其熟识的一些朋友的文集和回忆录中,有关的记述更是不知凡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鲁迅先生的评价,“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19]鲁迅先生的表述可谓入木三分,廖廖数语便描绘出陈独秀坦荡率真的性情。陈独秀一生都是一位坦坦荡荡的真君子,无论在何时何地面对何人,他都是如此。
陈独秀与中国近代著名学者沈伊默先生早年间的一段相识经历,便能显示其为人。1911年初,那时的陈独秀还是杭州陆军小学堂的一名普通教员,一日他到江南著名学者刘季平先生家中做客,忽然看见刘先生家中的墙上挂着一幅五言古诗的字画,他仔细端详内容,在心中反复吟诵,顿时觉得此诗寓意深远,是一首难得的好诗,便决定去拜访此诗的作者。而此诗的作者正是沈伊默先生,但陈独秀当时与沈先生并不相识,便向刘季平询问沈伊默是何人,家居何处,表示自己有意结识此公。在得到刘季平的指点后,陈独秀第二天便到沈伊默家中拜访,还未见到沈伊默其人,便大声说道“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刘季平)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的很好,其字俗入骨。”[20]当时沈伊默万分诧异,心想自己以前对此公虽有所耳闻,但并不相识,如何第一次见面便如此不客气的直陈人短。沈伊默当时心中虽有不快,但事实确实如此,所以还是非常热情的招待了陈独秀,二人从此甚至还成了至交好友。
多年后,沈伊默曾三次撰文回忆此事,常对身边的朋友和学生说:“陈独秀当头一棒的刺激,真是药石之言。自己从那时起便立志改正以往的种种错误,先从执笔改起,每天清晨早起来,就指实掌虚,掌竖腕平,肘腕并起执着笔。如此这般的坚持,才悟到自有毛笔以来,运用这样的工具写字的一贯方法。”[21]也正因当年陈独秀坦直率真的“药石之言”才使沈伊默奋而练字,最终成为近代著名的书法家之一。
陈独秀这种光明磊落的坦率性情是伴其一生的,也足以令后人折服。像他这样曾经一度身居高位的著名政治家,能一生都保持这样的君子精神真是难能可贵。试问与其同时代的那些政治显贵,又有几人能一生都保持这种正大光明的君子行径。其实,陈独秀一生都是透明的,他对任何人都能坦诚相待,悲喜从不有丝毫掩饰,对自己所犯的错误也默然不讳。即使在身陷囹圄之时,依然保持着这种光明磊落的真性情。
当年陈独秀被关押在国民党南京老虎桥监狱时,中国近代著名画家刘海粟先生受蔡元培先生所托,来狱中探望陈独秀。两人久别重逢,格外高兴,刘海粟对陈独秀不畏国民党强权的精神非常钦佩,紧紧握住陈独秀的手连声说道:“你伟大,你真伟大……”[22]而陈独秀也紧紧握着刘海粟的手说:“你伟大,敢于画模特儿,和封建势力斗争……”紧接着他又大声说:“蒋介石要我反省,我有什么可反省的?”[23]两人好像进入了无人之境,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开始高谈阔论,甚至还抨击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和蒋介石的独裁,引起了狱中许多政治犯和一些狱卒的欢呼称快,大家都对二位先生的勇气和才学深为钦佩,尤其是对陈独秀。临别之际,刘海粟问陈独秀是否有话要带给蔡元培,结果他不假思索,挥笔写到“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24]十四个字,足见陈独秀的宏伟气魄和光明磊落。同时陈独秀还赠与刘海粟一幅墨宝,上书“天才贡献于社会者甚大,而社会人类进步之所以为蚁行而非龙飞”。[25]
陈独秀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学界是从政治的角度去评价,所以他总是被定义在某种主义之下,成了相关主义的附属品。而史学研究理应全面客观,尤其对一些重大历史人物的研究更应如此。只有这样,史学研究才不会失去其本来意义,因而本文在摘选相关史料时弊除了以往研究的旧模式,特意从陈独秀独特的性格方面取舍材料。也许只有这样对陈独秀及其思想的研究才能更深一步,才能更全面的了解这位中国近代史上的传奇人物。与陈独秀同时代的众多社会名流已经对他作出了许多评述,而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陈独秀的至交好友章士钊先生的评价,章士钊在其回忆录中说陈独秀乃是“不羁之马,奋力驰去,不峻之坂弗上,回头之草不啃,气尽途绝,行同凡马培”。[26]章士钊的评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足以让后人领略到陈独秀一生胸怀俊迈的远大抱负和奋不顾身的过人胆略。陈独秀一生就是如此不畏强权,只服真理,这才是历史上真实的陈独秀。
“哲人间世出,吐词律以诚。杵众非所忌,坎坷终其生”。[27]陈独秀就是这样一位书生政治家,曾带领中国的一批知识精英高举“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沿着马克思主义道路奋力拼搏,为伟大的革命事业而奋斗终身。纵观其一生之经历与思想,可以说中国传统的文人思想和气质是伴其一生的,冲动、奋进、拔山盖世、摧枯拉朽是陈独秀一生独特个性的写照。而他凭着这种执着、坦荡而又偏激、倔强的个性铸就了其前半生的辉煌,这种个性也导致了其后半生的失败,因为陈独秀身上这种独特的文人士大夫气质便决定了其在实际政治生活和阶级斗争的激流浊浪中不知韬光养晦,在具体政治事务中又缺乏一定的灵活性,而且还特别厌恶去玩弄权术。所以他只能担当时代的先驱者,革命的鼓吹者和精神领袖,而不可能去担当中国实际的政治领袖,最终成了中国近代史和中共党史上的悲剧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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