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珏
(河北联合大学信息工程学院,河北唐山063009)
“修正主义”(revisionism)是“修正”(revise)一词的派生,源于德语。在德语中,“修正”的基本含义是“经过深入的考察后得出的另一种判断”,词语本身没有贬义。第二国际时期及其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修正主义”在一部分共产党人眼中无异于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原因是以伯恩施坦为代表的一些人士,主张对传统社会主义理论进行批评,主张对马克思主义从不同角度重新审视,他们甚至提出了一系列与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论述有异的观点,并同当时所谓坚持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左派进行辩论。
爱德华·伯恩施坦(Eduard Bernstein,1850—1932)是“修正主义鼻祖”,基于此也有人说“修正主义”是“伯恩施坦主义”。1903年马克思逝世20周年之时,社会民主党的报刊刊登了一系列纪念马克思的文章。针对其中一些文章,伯恩施坦提出要反对“马克思崇拜”,并称要“对马克思遗留下来的理论体系的许多论点进行修正。”在1908年《社会主义的前提和社会民主党的任务》一书再版序言中他反驳了对外界对修正主义的批评,阐明了之所以要“修正”的理由:“只是因为历史条件、政治经济条件已经发生变化。”他还说:“任何一种新的真理,任何一种新的认识都是修正主义。既然发展不会停顿,既然斗争的形式也要随着斗争的条件一同受变化规律的支配,在实践中和理论中也就永远会出现修正主义。”他指出:如果要谈修正主义,那么,“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当时也是修正主义者,他们是社会主义历史上所见到过的最大的修正主义者。”在这里,他是正面地使用这个词的。
1908年,列宁在《马克思主义与修正主义》一文中激烈指责修正主义是“伯恩施坦以最嚣张的态度和最完整的形式提出了对马克思学说的修改,对马克思学说的修订”,是“马克思主义内部的一个反马克思主义派别”。第二国际时期正值自由资本主义正向垄断资本主义过渡,时代呼唤新的理论来回答实践中新的问题,这是伯恩施坦“修正”马克思的根本原因。而伯恩施坦触动的恰恰是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内容,这难免会引起精神高度敏感的革命左派的警惕甚至是极力反扑。令人遗憾的是除了激烈的排斥和批评,左派并没能正确地回答实践中提出的新问题。
后面的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十月革命后70多年中,“修正主义”这个词汇不仅被继续沿用,其内涵与外延都大大超出了伯恩施坦曾经的范围,现在所谓的“修正主义”不仅指社会民主主义的改良主义政策,而且被用来作为许多不同政见者的代名词。值得注意的是,在中文语境下“修正主义”始终被作为贬义词使用。
19世纪70年代开始,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浪潮迅速席卷西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伴随生产力迅速发展,生产关系出现很大变化,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结构也变得与以往不同。
1888年,伯恩施坦随《社会民主党人报》迁往英国伦敦,并一直在伦敦生活到1901年,此间他的思想开始发生变化。这一时期,英国经济正经历着第二次工业革命带来的空前繁荣,资本主义制度趋于完善,资产阶级民主制度在社会政治生活中正变得举足轻重,这些是德国尚未出现的。伯恩施坦感慨道:“我不能摆脱这些事实给我的印象。如果说,现代社会的经济体制在英国给我的印象本来已经和在瑞士完全不同,那么现在我对这一社会的经济的各种连带关系和扩展能力也有了不同的理解。”
置身资本主义发展程度较高的英国,伯恩施坦开始意识到资本主义的发展进程并没有完全遵循马克思预言的轨迹,而是出现了新的趋势。他发现:垄断并不绝对的排斥中小企业存在,“在一整批工业部门中,小企业和中等企业表明自己完全有能力同大企业并存”。垄断组织还发挥了经济领域的重要调节作用,经济危机也没有扩大和增强而是呈现弱化趋势。社会结构没有简单分化,社会矛盾也没有日益尖锐化,而是整个社会愈发复杂化。没有证据表明“先进国家中的贫困、奴役、退化”有绝对增加的趋势,事实恰好相反,无论小资产阶级还是农民阶级都不是正在消失中,特别是中间阶层不但没有走向消亡,反而随着中小型企业的发展而壮大。伯恩施坦说:“现代的工资劳动者阶级并不是《共产党宣言》中所遇见的那种均一的,在财产、家庭等方面同样无束缚的群众。广大阶层从他们中间上升到小资产阶级的生活状况。”在民主政治方面也是有进步的,民主制度因为经济的发展开始在一切先进资产本主义国家驱逐特权。
依据辩证唯物主义原则使我们认识到:马克思的话并非句句真理,过去的真理放到现在不一定适可行;同样,伯恩施坦的话也并非句句都是谬误,曾经不愿意接受的观点,摘掉“有色眼镜”也许就能看到其闪光的一面。
从马克思主义诞生以来,资本主义将会迅速走向灭亡的论断不绝于耳。这一论断的主要理论来源是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等著作;到了垄断资本主义时代,列宁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一书将这一论断进一步肯定和发展。然而这个论断却一次次落空。
伯恩斯坦明确反对资本主义将会迅速崩溃这个提法。1898年10月3日到8日德国社会民主党在斯图加特召开代表大会,伯恩施坦在致此次大会的《书面声明》中明确表述了自己的观点。
实际上,恩格斯本人也在《法兰西阶级斗争》的导言中承认“资本主义迅速崩溃”是他们自1848年以来对革命形势的错误估计:“历史表明我们曾经错了,我们当时所持的观点只是一个幻想”,“当时欧洲经济发展的状况还远没有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的程度。历史用经济革命说明了这一点,这个经济革命自1848年起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一切都是以资本主义为基础的,可见,这个基础在1848年还具有很大的扩展能力。”还说:“在1848年要以一次简单的突然袭击来达到社会改造,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这表明,恩格斯修正了《共产党宣言》中“资产阶级不能统治下去了”的论断,他甚至还明确指出“资本主义还有很大的扩展能力”。
通过调查研究所获得的大量事实证据为伯恩施坦修正资本主义迅速崩溃理论提供了有力支持。他看到资本主义的发展、欧洲经济普遍繁荣没有使工人阶级日益贫困化,反而为他们带来了实际收入的提高。富人越来越富,财富也日趋集中,但穷人却不是越来越穷,反之,他们的生活条件却得到改善。不是两极分化,而是出现了庞大的中产阶层,蓝领工人减少,白领工人增多,甚至还有粉领。他认为资本主义本身已经产生出许多具有稳定作用的因素,危机对社会的影响正在减弱,资本主义走向崩溃的肯能性更小了。至少可以这样认为,《共产党宣言》对于资本主义走向崩溃的时间估计是错误的。
伯恩施坦的难能可贵指出就在于他没有被那些所谓的正统马克思禁锢住思想,他看到了资本主义不断发展和自我更新的能力,正确的把握了资本主义的发展走势;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斗争理论开辟了新领域;为后来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长期共存,相互学习、相互借鉴提供了新思路。
伯恩施坦用资本注意世界发展的实际情况告诫人们:“我们必须预计到现存社会制度有比过去所假定的更长的寿命和更强的伸缩性,并且按照这一预计来展开我们的斗争实践。”
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思潮的推动下,德国于1890年10月废除了限制共产党人的《反社会党人非常法》。德国社会民主党因此获得了合法开展活动的权力,在随后的议会选举中以150万张选票获得突破性胜利。
伯恩施坦密切关注社会民主党合法化后的策略转型问题。他以《礁石》为总标题发表了三篇文章,赞扬了议会选举胜利的重大意义,声称不能低估150万张选票对“党的策略所具有的意义”。他要求党今后在议会中不能再满足于“一般的批评”,而要提出“议案”、提出“质问”和“推举代表参加各个委员会”,要“处处都应当加以干涉”。伯恩施坦十分重视议会斗争的作用。他提出,必须使社会民主党人懂得“走向完全政治自由的道路是通过议会制度,而不是绕过议会制度”。同时,他认为,“党在这种意义上活动时,丝毫都没有放弃它的彻底的革命性。它只是摆脱了貌似革命的反议会空谈”。在他看来,“议会对于德国人民命运的影响预计将大大地加强”,因此“党在议会中的任务也就加重了”。
根据德国社会民主党在议会斗争中情况的变化,伯恩施坦对进入社会主义的路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希望借助议会实现“阶级合作”,强调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革命理论时所依据的前提条件已经改变,资本主义社会和以往一切社会制度都不同,本身具有自我更新能力,只要社会民主党人通过积极地组织和行动来发展它,就可以逐步实现社会主义。“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制度愈是民主化,巨大政治灾变的必然性和机会就愈减少”,因此,和平长入社会主义社会这个提法“肯定具有非常合理的内核”。
从历史上看,所谓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很乐于用这样的例子回击伯恩施坦的修正主义观点——列宁通过暴力取得了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建立起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同样,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从枪杆子里获得了社会主义新政权。但我们应当考虑到东西方社会经济发展程度、社会文化传统、社会科层结构、政治组织原则、法制完备程度等方面都存在极大差异。如果说列宁探索的是在帝国主义链条薄弱环节和东方落后国家实现社会主义的方式,那么伯恩施坦则在试图寻找在经济发展程度较高、政治秩序良好的较发达西方国家以和平方式实现社会主义的可行之路。俄国暴力革命的成功,并不代表社会主义革命都必须经过暴力;而伯恩施坦和平长入社会主义的尝试恰恰从不同角度弥补理论的缺环,至少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走向社会主义提供了新的可能的途径。当然,他主张和平过渡道路的绝对化倾向是我们要注意扬弃的。
在对待社会主义的态度上,伯恩施坦修正主义观点明显的区别于所谓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及其继承者把社会主义的必然实现归为经济发展的必然性导致的历史轨迹之必然。伯恩施坦对这个观点持反对态度,甚至认为“根据客观的历史必然性来论证社会主义”是“最多余的事”,是“真正的浪费力量”,也是一种“社会历史宿命论”。他说:“社会主义的胜利并不取决于它的内在的经济必然性。我认为既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赋予它以纯粹物质的基础。”伯恩施坦认为“在社会主义的学说中只有一点是社会主义所特有的:贯穿着它的判断的伦理观或正义观。”也就是说,伯恩施坦更注重从伦理要求和道德价值的层面去讨论社会主义的实现。
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目标是采用暴力手段以整体制度替代来“彻底”解决资本主义的问题,而伯恩施坦则希望回避暴力手段,依靠民主的、和平的、非暴力的途径达到社会主义目标。在他这里,社会主义更像一种价值规范,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社会准则;比资本主义现行的道德规范更为恰当的处理人与人的关系。
长期以来,在经济政治文化落后国家建立起的社会主义政权,无一例外的注重无产阶级专政的斗争,注重生产力方面对资本主义的赶超,恰恰忽略了对与“人”的现实需要的尊重和关怀。反而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率先把被人们认为是社会主义专利的全民福利、义务教育等变为现实。从这个角度来说,伯恩施坦的观点给后人的重大启迪在于他使社会主义内在的人本价值、人文关怀在共产党人的思想中得以重现。某种程度上,他的思想引导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向马克思本人的人道主义的回归,他力图向世人展示了一条与列宁主义的暴力、专政、反民主、反人道的专制道路不同的和平、民主、改良、共同富裕、社会公平和正义的社会主义道路。虽然伯恩施坦似乎不同意马克思的一些言论,但他从没有放弃一个共产党人对于社会主义理想的信心。
伯恩施坦和其他一切社会人一样,身上具有复杂性。他的许多论断敢于冲破权威迷信,从实际出发,本应该成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宝贵财富;但他又在论战中情绪化的走向极端,招来众多激烈的攻击和折磨。面对责难,他用布鲁诺的名言来回答反对者:“你们作出了判决,你们对这个判决也许比我这个受到判决的人更加害怕。”
应当说,历史给予了伯恩施坦公正的评判。曾经极力批判伯恩施坦的理论界头面人物考茨基后来说:“伯恩施坦没有叛变,他没有成为我们的敌人”。考茨基甚至在一篇纪念马克思逝世50周年文章中把伯恩施坦和马克思相提并论。批判伯恩施坦最厉害的普列汉诺夫后来也改变了看法,接受了伯恩施坦的大部分主张。
自1848年以来超过一个半世纪的世界历史发展,证明了的伯恩施坦的正确。由全世界154个社会党、社会民主党、工党所组成的社会党国际(Socialist International)遵循着伯恩施坦奠基的“修正主义”理论通过和平的方式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
今天,我们再次谈及伯恩施坦,他留给后人的最为宝贵的财富正是他对待马克思主义忠诚却不迷信的态度——伯恩施坦没有把马克思主义的所有部分都当作终极真理,不迷信权威,能独立思考,不向权势低头,为发展马克思主义而努力。
马克思主义原理是指导思想,但不是教条照搬的范本,要从客观实际出发,从历史发展条件出发,提出了符合当时历史发展要求和有利于推动社会历史进步的见解和政策。唯有如此,马克思主义才能体现出其与时俱进的理论品质,才能推动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的不断发展。
[1]潘培新.关于“修正主义”的再思考[J].同舟共进.2008(7).
[2]徐觉哉.对“伯恩施坦主义”的再认识[J].同舟共进.2008(7).
[3]徐崇温.列宁与伯恩施坦:到底是谁修正了马克思主义[J].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07(7).
[4]蔡金培.对伯恩施坦修正主义的几点看法[J].中国党政干部论坛.1989(9).
[5](英)梅格纳德·德赛.马克思的复仇:资本主义的复苏和苏联集权社会主义的灭亡[M].汪澄清译.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