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美关系:走在“修正主义”道路上

2018-04-23 03:26唐志超
世界知识 2018年6期
关键词:修正主义居伦库尔德

唐志超

1月20日,土耳其对叙利亚北部阿夫林地区展开代号为“橄榄枝行动”的军事行动,打击美国支持的叙库尔德武装“人民保卫军”(YPG)。此举使得近年来已十分紧张的土美关系进一步恶化。尽管美方接连派国家安全顾问、国务卿访问土耳其,但两国之间的危机并未化解。迄今已有60多年的土美战略联盟是否已到分手时刻?

2018年2月16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中)与到访的美国国务卿蒂勒森(左)会晤。

处于40年来的最低潮

当前,土美盟友关系无疑已坠入历史最低点。2月12日,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直言,当前土美关系处于危机之中,面临彻底破裂的可能。美国的分析人士则称,土耳其正成为美国的“又一个巴基斯坦”。

回溯历史,1831年美国与奥斯曼帝国建交。一战后,奥斯曼帝国解体,1923年土耳其共和国成立。但直至1927年,美国才与土耳其建交。二战期间,土耳其在两大阵营间骑墙,直到战争结束前一刻才对德宣战。战后,面临苏联军事威胁的土耳其决定投入美国及西方的怀抱。1947年7月,土耳其与美国签署经济与技术合作协定。1952年2月,土耳其加入北约,成为北约中唯一的伊斯兰国家。美土开始建立战略伙伴关系,土耳其成为美国的紧密盟友。冷战期间,土耳其一直充当美国及西方对抗和围堵苏联的前哨,美国在土建立了多处军事基地,美土关系一直较为稳固。冷战结束后,由于苏联的解体,土耳其对美国的战略价值有所下降,但双方战略伙伴关系并未发生改变。尽管土耳其对于美国的安全地位下降,但是美国开始重视世俗民主的“土耳其模式”,并将其作为样板向全球兜售。

进入21世纪后,土美关系悄然逐步发生变化。9.11事件后,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并致力于“大中东民主改造计划”,这不仅搅乱了中东地区,也使美国与伊斯兰世界关系空前恶化。2003年是土美关系的历史转折点,标志着土美蜜月期的正式结束。这一年,成立不久的正义与发展党在土耳其上台执政,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正发党政府对这场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战争持反对态度,土耳其议会否决了美军过境土耳其对伊拉克采取军事行动的议案。此后,土美一直龃龉不断,在一系列全球和地区问题上日益不合拍。尤其是近年来,双方围绕叙利亚战争、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库尔德武装、居伦运动、土俄伊(朗)关系等问题矛盾骤增。土总统埃尔多安多次公开批评美国,谴责美国支持“恐怖组织”(叙利亚库尔德武装),双方分歧公开化。土耳其甚至还威胁要关闭境内的美国军事基地(因切尔利克空军基地)。英国《经济学人》断言,土美关系正处于40年来的最低潮。

土美渐行渐远在民意中也有明显反映。2017年8月,美国皮尤调查中心发布的一项民调显示,有72%的土耳其受访者认为美国是土耳其的最大安全威胁,而2013年这一比例只有44%。事实上,自正发党上台以来,美国在土耳其的受欢迎度持续下降。皮尤中心的民调显示,美国在土耳其的受欢迎度在2000年为52%,2002年为30%,2007年为9%,2011年为10%,2013年为21%,2017年为18%(远低于俄罗斯在土耳其的受欢迎度)。

危机事件一件接一件

近年来,土美间危及双边关系的重大事件一件接着一件,两者的战略伙伴关系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叙利亚库尔德问题是当前土美关系中最主要的争端,也是土政府关心的头号问题。事实上,自奥巴马政府后期开始,土就一直指责美支持叙北部库尔德武装并向其提供武器,谴责美国与“恐怖组织”为伍。2016年土军不顾美反对,对叙库尔德武装发动空袭,让美十分恼火。如今随着“伊斯兰国”逐步被剿灭,双方先前被压制的矛盾迅速爆发。今年1月14日,美国宣布将在叙组建以库尔德武装为主体的“边境安全部队”。美国防部新年度预算还将拨款3亿美元援助YPG。土方立即作出激烈反应,对美国的计划予以强烈谴责,宣布此举“不可接受”。埃尔多安还表示,“边境安全部队”对土国家安全构成威胁,土将消灭该部队。一周后,土便发动“橄榄枝行动”,此次军事行动的规模也远超以往。而且土还威胁要扩大在叙军事行动范围,进入阿夫林以东、有美军驻守的曼比季地区。两个北约盟友爆发直接军事冲突的风险陡增。土耳其敢对美支持的叙利亚库尔德武装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主要原因是其认为美国严重触犯了土核心利益,损害了土国家安全。库尔德问题是土国内重大政治和安全问题,也是外交上的一条红线。在土看来,YPG实际上就是被土视为“恐怖组织”的库尔德工人党在叙利亚的分支,而作为土盟友的美国却公开支持“恐怖组织”,这让土难以接受。对于YPG与库尔德工人党的关系,美国人其实也是心知肚明。但为了实现在叙目标,除了依靠YPG,美别无其他更好选择。因此,在此问题上,美国是理亏的。为此,美国政府一方面要求土尽量限制在叙军事行动的范围和时间,另一方面不得不承认土“对恐怖分子越境进入土耳其并发起袭击的担忧是正当的,我们理解他们保卫自己的权利”。不过,埃尔多安对此并不买账,强调土军在阿夫林不达目标誓不罢休,指责特朗普违背不向库尔德武装提供武器援助的承诺。

引渡土著名宗教人士费特胡拉·居伦是美土关系中的又一重要问题。居伦是泛伊斯兰主义组织居伦运动的创始人和精神领袖。英国广播公司称其为土耳其“第二号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仅次于埃尔多安。居伦运动在土社会各界拥有广泛影响力,原为正发党的盟友,近年来因在一系列内政外交问题上的分歧而分道扬镳。2016年7月15日,土爆发未遂军事政变,土政府指控居倫是幕后主谋。政变后,土耳其有超过11万人因涉嫌与居伦运动有关系而被捕。鉴于居伦早在1999年就移居美国费城,政变后不久土就向美提出要求引渡居伦回土受审。土方多次派代表团赴美就此进行谈判,并提供了大量文件和材料。埃尔多安也多次向奥巴马、特朗普提出此问题。但迄今为此,土引渡居伦的目标并未实现。美方对土引渡请求反应较为消极,强调政府不能干预,土方必须提供“确凿证据”。对此,土极度不满,指责美支持和庇护“恐怖主义领导人”。埃尔多安还威胁,美必须在安卡拉和居伦之间做出选择。为了成功引渡居伦,土政府使出浑身解数。据报道,就任美国家安全顾问不久就被迫辞职的迈克尔·弗林不仅牵涉“通俄门”,也牵涉“通土门”。2016年12月,弗林曾与土耳其官员会面,密谋将居伦以非法绑架的手段送回土耳其。此外,土还向弗林的公关公司支付50万美元,要求其游说特朗普政府同意引渡居伦。

土官员和商人在美遭指控和审判也是土美关系中的一件大事。2016年3月,土耳其伊朗裔商人扎拉布在美国迈阿密被捕,美方指控其协助伊朗规避美国的经济制裁。2017年3月,土耳其国有银行人民银行副行长阿提拉在美被捕,美方指控其协助扎拉布合谋规避美对伊制裁。2017年9月,美国司法部发布声明称,土前经济部长卡格拉杨、人民银行行长阿斯兰及其他两人违反美针对伊朗的制裁。2017年11月,阿提拉在纽约受审。已认罪的扎拉布在法庭上指证阿提拉,他还声称交易涉及时任总理埃尔多安等人。今年1月,美国检方以密谋帮助伊朗躲避制裁为由起诉阿提拉等九人,陪审团裁决针对阿提拉的六项指控中有五项罪名成立。土政府自始至终声称这个案子是西方和居伦共同导演的阴谋。埃尔多安公开谴责美国法院的审判,并称美对阿提拉进行的庭审过程实质是在试图对土发动新政变。

此外,近年来困扰土美关系的主要事件还有美国公民和雇员在土被捕、土总统卫隊士兵在美遭起诉、土耳其与俄罗斯关系日益加深等。据悉,目前在土被关押的美国公民有十多人,他们大多被指控与“恐怖组织”有联系。去年10月,因土警方逮捕两名美国驻土耳其使馆的当地雇员,美方决定暂停在土受理所有非移民签证。随即,土政府也宣布针对申请土耳其签证的美国公民采取相同措施。由此引发美土间长达三个月的签证停摆危机,直到2017年12月底,双方才达成协议,宣布全面恢复签证服务。

也许已无法重修旧好

寒冬眼看着就要过去,但土美关系在短期内很难迎来春天。2月15至16日,美国务卿蒂勒森紧急访问土耳其。经过紧张会谈后,双方发布了“关于土美战略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再度确认了两国的盟友和战略伙伴关系,双方还承诺于3月建立两国关系正常化的机制。不过,2月24日联合国安理会表决通过要求叙利亚全境停火的第2401号决议后,美土之间又打起了口水仗。美批评土未遵守决议在阿夫林停火,土耳其则在对决议表示欢迎的同时坚称其在阿夫林的行动不受影响。

过去数十年来,尤其是在冷战时期,土美盟友关系完全基于共同的安全威胁之上,可谓志同道合。而苏联解体严重削弱了土美联盟的根基。如今,土耳其与美国已是志不同道不合。在土眼中,美对土所作所为完全非一个盟友所为。美在伊拉克战争、叙利亚问题、库尔德问题、居伦运动等问题上的政策不仅未能保护土安全和利益,反而严重损害土安全。更重要的是,土认为美在未遂政变、总统制改革等关系到埃尔多安及正发党命运的重大问题上态度暧昧,不仅未予以公开支持,反而频繁批评土人权和民主倒退。而在美国,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对土未来走向充满疑虑,公开批评土耳其的声浪渐高。虽然特朗普迄今未对土置评,但去年12月其国家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在一次公开场合谈及土耳其时,批评埃尔多安在全球范围内积极支持伊斯兰主义,犹如上世纪70年代的沙特阿拉伯和当代的卡塔尔,声称众多伊斯兰组织正从埃尔多安及正发党的夺权模式中学习经验。他还发出警告称,土耳其正在远离西方世界。此外,美土之间除了军事和安全关系,数十年来双方经贸与人文交流乏善可陈,双边贸易额也只是在近年来才达到200亿美元左右。美国前国务院欧洲与欧亚事务助理国务卿菲利普·戈登悲观地指出,奥巴马政府曾希望美国和土耳其建立一种“模范伙伴关系”,但如今两国已陷入一个相互怨恨的怪圈。由于两国在核心安全利益上存在根本分歧,且互不信任日益加深,美土也许已无法重修旧好。

土美关系正在发生历史性变化,这一变化既是时代发展和国际格局兴衰更替使然,也与土美对各自身份与角色的重新审视和定位有着密切关系。当前的现实是出现了一个修正主义的美国和一个修正主义的土耳其。奉行“美国优先”的特朗普对所谓的自由世界秩序不再关注,不愿与盟友共同分担安全风险,眼中只有美国的利益。而埃尔多安正在打造一个不同于凯末尔主义的“新土耳其”,他对土耳其长期追求的“世俗、民主、脱亚入欧、甘当西方小弟”的旧原则不以为然。去年,埃尔多安在一个公开场合表示:“旧的土耳其不复存在。现在的土耳其是一个新的土耳其!”同样在去年,德国外长加布里尔曾公开表示德土关系需要“重新定位”。其实土美关系、土耳其与西方关系都莫不如此。面对双方战略联盟基石日益松动的新现实,土美都需要放弃对对方不切实际的幻想,适应新的彼此。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所中东研究室主任、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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