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 颖
(浙江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被誉为海明威之后最伟大的美国短篇小说家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一直是国外学者研究的一个焦点。在他死后,《伦敦时报》称他为“美国的契诃夫”。最近几年,随着国内出版社引进并翻译出版了一系列卡佛的代表作,国内学者也纷纷开始关注这位小说家。至今,国内已经翻译出版了《大教堂》(2009)、《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2009)、《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谈论什么》(2010)等七八部小说选集以及诗歌全集《我们所有人》(2013)。他的小说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极简主义”(或“简约主义”)(minimalism)。反映在其作品中则为没有对细节的描述、没有浮夸的修辞、没有复杂的叙述结构和情节,有的只是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片段和对话。
卡佛用最简洁的叙述、最简洁的对话、最简洁的故事情节来表现美国后现代主义社会中人们普遍的生存状态。虽然作品的主题遵循了现实主义创作传统,反映了当时美国社会普通人的生活风貌和精神世界,但是无论是小说的情节、叙述还是语言都呈现了显著的后现代主义话语特征。其中最显著的是弗雷德里克·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称之为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的特征。
卡佛创作时期的美国社会和时代背景。以卡佛为代表的极简主义小说的兴起主要因素之一是越战。越战带给美国人民的心灵创伤在作品中表现出简约和冰冷的语言风格。同时美国进入了晚期资本主义,商业主义在整个社会盛行,商品、商业活动和商业行为渗透到生活的各个领域,大众不再有足够的时间用来阅读,从而也大大降低了阅读的数量。评论家马尔科姆·布兰德伯利(1992)指出,极简主义小说产生的社会背景主要受到越南战争、太空计划、传统价值观的丧失、国际都市化造成的人际关系的冷漠等的影响[1]。同时以电视文化为重要组成部分的大众文化席卷和控制了主流媒体、社会生活甚至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在这个大环境下,美国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特征无疑是哲学家所认定的后现代主义社会特征。后现代主义的哲学思想影响并促使了很多现实主义作家包括所谓的后现代主义作家都以反映后现代主义社会和在此社会中生存的人的现状为创作目的,为读者展示了社会风貌和人类生存境况。他们的作品反映在后现代主义社会中,人类精神世界贫乏、信仰缺失、道德沦丧、梦想破灭、人际关系的隔阂、夫妻亲人间的疏离、家庭关系的冷漠等等。
卡佛作为刻画普通美国蓝领或者说中下层人民生存状况的小说家,他自己本身的经历正是一个很好的写照。他在《火》中提到“就我所记得的,从十几岁起,我就总是得担心马上会有人从我的屁股下面把椅子抽走”[2]。为了养活一家子人,他到处打零工,不断失业再就业,就如美国最底层的蓝领一样,遭受了生活的各种苦难。但是在这种艰苦的生活状态中,卡佛创造出了四本优秀的短篇小说集,成功地塑造了自己艰难生活的镜像。在他的故事中,读者不断可以看到他个人经历的影子,但又不完全是他个人的,而是普遍的劳动人民和小白领生活的缩影。在这些生活的表象之下,卡佛采用的叙述方法和语言策略都显示了后现代性的话语特征。因此从表现手段来看,卡佛采用的极简主义主要是现实主义的,和迷宫似的、文字游戏般的后现代主义作品不同,他的情节和语言仍然反映了当时的现实社会和生活。只是当时的美国社会已经进入了晚期资本主义即后现代主义社会,其作品反映的社会特征和哲学内涵必然都是后现代主义特色的。以下将通过分析他的几篇代表性短篇小说中的后现代主义话语特征来阐述其展现的后现代主义美国社会及其背后深层次的文化内涵。
纵观卡佛的四部小说集,特别是他早期的作品,主要是围绕后现代主义社会中美国蓝领工人的生活、工作、婚姻、家庭和友情,刻画的都是经济上心理上处于绝望甚至是崩溃的普通美国人。他们的故事很多没有开头,没有前因后果的背景介绍,作家直接切入日常生活的某个片段。更没有传统故事的高潮,有的只有干巴巴的对话,毫不起眼的日常行为。而且故事的结尾也都是不确定性的开放式结尾。这样的情节安排就是后现代社会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缩影。普通人过着没有目的、单一的无聊生活,人们从一个生活场景跳跃到另一个生活场景,中间没有衔接。这些场景仿佛是流动的商品,闪动的电视画面。人与人的交集、事与事的关联,都毫无逻辑可言。因为在后现代主义社会中,人本身的经历就是不完整的、支离破碎的。进而人的语言就彻底丧失了逻辑能力和表达能力。在卡佛的小说中,无论是叙述者的语言还是人物的语言都太过简洁,充满着无意义的重复,直至意义的完全丧失。这种语言特征正是詹明信提出的后现代主义的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他或她都不具备我们有关时间连续性的感受,而是注定生存在永远的当下之中……换句话说,精神分裂的感受是这样一种有关孤离的、隔断的、非连续的物质能指的感受,它们无能于扣连一个连续的序列”[3]。这说明后现代主义社会中的主体,已经不再是认知的主体,已经无法对外界的一切进行恰当的评估。主体已经被语言所操控,而不再操控语言。
从卡佛的叙述手法来看,他往往采用限制型叙述视角,而非19世纪经典的、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的全知型叙述视角。根据后现代主义理论,作者不再被认为是文本的操纵者。不再像上帝一般超然于叙事,而是悄然隐退。根据罗兰·巴特的观点,当作品完成之后,作者就已经死了,而限制型叙述角度正是对传统的创作理念和方法的挑战和超越。卡佛的叙述者不再知晓情节发展的脉络,也不再熟稔每个人物的内心世界,甚至连叙述者自己的内心世界也无从表达清楚,他和读者处于同一水平面上,共同面对一个纷繁芜杂的未知世界。同时,卡佛完全放弃了传统的宏大叙事,选择了记录失败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片段。
如《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是由一个中年男子混乱断裂的叙述片段组成的短篇。在他的叙述中,父母婚姻的失败和自己的婚姻失败交织在了一起,很多片段是错乱的、重复的。比如,在小说的前两段中,他两次复述了关于他母亲搞外遇的同一个场景。小说的第一段描述了他上到楼梯顶层时,看见他母亲坐在沙发上亲吻一个男人,电视开着;第二段再次写到“我扶着栏杆站在那儿,看着那个男人吻她。她在回吻他,电视开着”[4]21。接着的几段文字重点则放在了叙述者自己老婆搞外遇以及外遇的对象上,但是随着故事的进展,其叙述第三次回跳到描写他母亲的场景中,“我离开了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和那个男人,开车在外面转了一会”[4]23。在讲述自己失败的婚姻时,他把妻子外遇的对象罗斯称作“修理先生”。对于这位“修理先生”,叙述者零零碎碎地,在不同段落中描述其人的细节,有些细节还不断重复。叙述者整体给读者的印象就是一个喝醉酒的人在那里絮絮叨叨他失败的婚姻、冷漠的亲情、失业酗酒等等一系列生活的遭遇。这些看似毫无逻辑的片段,其实都在描述普通人的失败和由此带来的混乱和产生的心灵伤害。中年男子杂乱无序、重复断裂的叙事语言表明他对语言操控能力的丧失。他无法用符合逻辑的、合理的语言来完整地叙述一个故事,而只能记录生活的一些印象和猜测。
小说中不仅描述性的语言采用了干瘪的词汇,干瘪的句法,而且人物的对话几乎都是电报式的文体。在《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中,一对年轻情侣路过出售家具的男人的家门口,下车后进去打听价格。除了开头两段描述性的文字外,小说几乎全由人物的对话和简单动作组成。先是男孩和女孩关于床的简单对话:
“过来,杰克,试试这张床。拿个枕头过来。”她说。
“怎样?”他说。
“过来试试。”她说。
“觉得怎样?”她说。
“挺结实的。”他说。
她侧过身来,把手放在他脸上。
“吻我。”她说。
“我们起来吧。”他说。
“吻我。”她说。
她闭上眼睛,抱住了他。
他说:“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家。”但他只是坐起来并在原处待着,让人觉得他正在看电视。[4]4-5
这里女孩表现出对男孩的温情,但是男孩相对比较冷漠,并不理会女孩。后来两人遇到家具的主人——婚姻失败的中年男人时,三人之间的对话只有简单的讨价还价。比如这对年轻情侣向男人询问床和电视机的价格,男人先说床五十块,女孩问四十块愿意吗,男人说四十就四十。电视机男人开价二十五块,男孩说十五块愿意吗,男人也马上答应十五块可以[4]6。除了数字,对话中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词。讨价还价后受到男人的邀请,三人坐在一起在院子里喝起了威士忌,中年男人开始边喝酒边盯着电视机,后来又打开了唱机放起音乐,让男孩女孩跳个舞。整个故事中虽然三人有过简单的交流,但实际上,所有对话都没有达到真正的沟通,互相都不明白彼此的内心想法和动机。简洁的语言背后深刻体现了这对年轻情侣身上的情感冷漠,缺乏沟通,同时隐射了中年男人的家庭悲剧。而且,小说中三个人物无名无姓,也没有任何人物背景的交代,乃美国普通民众的象征。他们的言行反映了大众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唯一的消遣则是看电视和酗酒。人们对于语言的表达和沟通逐渐丧失了主导的能力,从而陷入人际交往的冷漠和精神世界的空虚。
《纸袋》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讲述了去年和父亲在机场简单会面的故事。主要故事情节为父亲向儿子坦白自己的出轨和婚姻的失败。但是当父亲袒露心扉,道出压抑很久的故事时,作为儿子的“我”总是不在乎他讲的内容,甚至不想听他讲述完整。父子之间的对话也是答非所问、毫无交流。当他父亲直入正题开始描述他的故事时,“我把烟灰缸转到侧面去读它底上的字:哈拉俱乐部/里诺和塔霍湖/宜人的娱乐场所”[4]47。同一页里,在父亲讲述时,“我”看了一眼笑声很大的酒吧那头的一个女人,然后又接着研究烟灰缸。当父亲描述完他出轨的开头时,问“我”是否明白,但是“我”连一句话也没有说[4]51。父亲接近疯狂地讲述完他的故事后等着“我”的反应,而“我看了看表,伸了伸腿和胳膊。我感觉眼睛后面的那块有点疼。”然后说道“估计我得去候机室了。……那个女人,她还住在瑞汀?”父亲说,“你什么都不懂,是不是?”父亲说,“你一点东西都不懂。除了卖书你什么都不懂。”[4]52-53这种父子间的隔阂和冷漠,从这不完整的对话中赤裸裸地体现出来。“我”无法理解父亲的出轨,也不想理解,而这样的悲剧又同样发生在叙述者自己身上,因为他也遭遇了婚姻危机。无法进行或者拒绝进行正常的沟通。这种话语特征体现了普通大众都处于极度孤独和异化之中,连亲人和爱人之间都无法得到互相理解和关爱。而婚姻危机、家庭破裂仿佛已经成为整个社会的普遍现象。
在另一个短篇《取景框》里,一个没有手的人想要卖照片给男主,但是叙述者对这所房子的外貌、内部装修、家具,甚至家人都没有展开描述,只有从照片中,读者看到了没有修饰词的草坪、车道、停车棚、前门台阶、飘窗和厨房窗户。当男主的头突然在照片中被发现,男主第一次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因为他所剩下的只有空荡荡的宅子,连一件家具都没有。在男主身上发生的一切却是妻离子散,孤家寡人。从没有手的男人的话语中可以推测他的悲剧,虽然他本人根本无法述说自己的故事。看似毫无交集的两个男人,都是生活的失败者,婚姻的失败者,爱人和孩子都已离开,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就你一个人,是吧?”“他们就这么站起来走掉了,是吧?”“唉,我曾经有过孩子。和你一样。”“没用,他们不会回来了。”[4]14-16没有手的男人的自言自语,讲述的是这两个男人共同的经历。而男主基本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提问,似乎已经丧失了语言的表达能力。最后男主爬上屋顶后,让没手的男人继续拍照,他把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发泄在向远处扔石头的动作上。
卡佛的小说大多如上所述,把观念融化在表面事物之中,充分利用了空白和缺省,描绘看似表面片断的情节、貌似无意义的、断裂的对话,建构一种极简的文体特征。虞建华教授(2012)把卡佛的极简主义创作原理等同于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认为这些写作手法和戈多的缺场一样,使得文本充满张力[5]。
卡佛小说的后现代主义话语特征显示了表达与被表达之间存在的无法克服的分裂和距离。卡佛笔下的人物似乎想要尽力表达一个真理、一个事实,但是往往无法完成这项使命。这也是一个永远的悖论。从表面来看,他采用的有限叙述方式和简洁的语言让读者无法深入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但实际上,卡佛的小说给予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他的文字促使读者主动介入和参与解读文本,不再受到传统作者的指导,或者被动地接受作者或者叙述者的阐释。一方面他的文本和创作理念印证了罗兰·巴特的理论“作者已死”,另一方面他提供了读者更广阔的空间,去认识后现代主义社会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生存境况。因为生存在后现代主义社会中的人,本身就对语言失去了操控的能力,而被语言所操控。同时人也把诸如符号、幻象等表象(其中以电视文化为典型代表之一)作为真实,而不再深入物质的本质。通过阅读卡佛的小说,可以看出:大众文化导致了“原因和结果、主动与被动、主体与客体”的界限模糊,以及“使看者和被看者(viewer and viewed)”[6]的界限模糊。符号、模型、幻象成为了决定性的东西。真实生活尾随类像前行,大规模的类型符号在引导、在决定、在支配。语言不再照亮这个世界。主体从一开始的控制和操纵语言,沦为受语言的控制和操控。“语言,以其物质力量,以其完善的系统性,以其顽劣的惰性,将主体卷入、收藏、刻写其中”[7]。人作为主体反而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地步,成为了语言的囚徒。主体不仅是卑微的,而且还是精神分裂的。
卡佛的极简主义小说不同于以巴思为代表的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对这种后现代主义创作的反抗,一种新现实主义的回归。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现的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具有非现实的、抽象的和实验性的特征,而卡佛更多的时候采用的是现实主义传统写作手法,但是他的作品同样反映了后现代主义社会的特征。其特征就是一切都是混乱无序的,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偶然和意外的,再也不受法律、真理和规则的支配和控制[8]。卡佛文本的语言隐射了后现代主义话语特征,即主体被语言操控,主体的内部混乱不堪,能指与所指脱节。这样的写作策略和语言特征更多地对读者提出了要求,希望读者自主地参与故事,利用想象填补叙述空白,推测分裂的言语对话、破碎的生活片段背后隐藏的主题,体会人物的情感和思想。因此,卡佛的小说提供了一个个鲜活的生活片段,让读者能够批判性地认识后现代主义社会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生存境况。
[1]Bradbury Malcolm.Writing Fiction in the 90s[M]//Kristian Versluys.Neo-Realism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Fiction.Amsterdam-Atlanta,GA:Rodopi,1992:13 -25.
[2]雷蒙德·卡佛.火[M].孙仲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44.
[3]弗雷德里克·詹明信.后现代主义与消费社会[M]//陈清侨,严锋,张旭东,等译.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北京:三联书店,2013:324-343.
[4]雷蒙德·卡佛.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M].小二,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5]虞建华.极简主义[J].外国文学,2012(4):89 -96.
[6]Baudrillard Jean.Simulacra and Simulation[M].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4:56.
[7]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后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7.
[8]乔雪瑛.美国简约派小说简论[J].世界文学评论,2008(1):212-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