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婧燕
(海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1937年,才华横溢的女作家考琳·麦卡洛出生于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西部惠灵顿一个牧业工人家庭。年幼时期的牧场生活经历,以及牧场的四季风光、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在其小说《荆棘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长篇小说《荆棘鸟》描述了克利里家族数十名成员人生的颠沛流离、悲欢离合,时间跨度长达半个多世纪。故事开始于祖辈羊毛工帕迪·克利里携带妻子菲奥娜及5个年幼的儿女从新西兰搬迁到澳大利亚德罗海达牧场,止于家族唯一幸存的外孙女、才华横溢的演员朱丝婷在异国他乡开始新生活。在这篇幅浩大的家族发展史中,作者全面展示了澳大利亚独具一格的宗教文化、社会习俗、风土人情,尤其是小说的时间恰好跨度了二次世界大战,使其富有鲜明、独特的时代气息。小说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三代人截然不同命运和人生遭遇。
作者在小说中结合自己人生经验,以及对当下澳大利亚社会和生活的了解,提出有关宗教信仰的思考。作为一个新兴移民国家,澳大利亚融合了来自世界各民族的文化、价值观、人生观以及思想。在这些文化和思潮中,宗教成为人们沟通与交流的桥梁,给予人们坚定信念和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并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社会文明的发展。考琳·麦卡洛本人信奉基督宗教,她把自己的宗教思想及宗教视角带到小说创作中。在小说中,麦卡洛肯定了宗教的积极作用:是人们灵魂的归宿、是慰藉人们的工具。与此同时,她也尖锐指出宗教弊端。她通过对《圣经》故事的映射来对小说人物命运刻画,继承地批判宗教,突出对社会现状的思考。
基督教被视为西方世界最为重要的宗教,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西方精神文明的顶梁柱,以至于基督教圣书——《圣经》所传播的思想也渗透到西方各国文化、思想以及习俗各方面,深深影响着西方人民的言行举止、道德观、人生观、世界观等。“古今众多的西方巨著都曾直接或者间接地表现出作家蕴藏或潜在的宗教意识和宗教观点”。《圣经》中故事展示了宗教对人类行为道德的要求,规定了可为与不可为。人如果违背上帝意愿,必将得到惩罚。《圣经》中“摩西十诫”被视为基督教最基本的行为准则,传承下来,深深烙印在西方人民传统意识中。它是西方道德观核心内容,也是西方社会立法基本。麦卡洛对基督教的传承深深烙印在书中人物多舛的命运中。他们违背上帝意愿,做出有伤道德之事,最终受到上帝惩罚。
梅吉是一个无神论主义者,她从未信仰过上帝,甚至诅咒上帝、痛恨上帝。《圣经·旧约》出埃及记摩西十诫第二条:“……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我”指上帝,耶和华)小时候由于家境贫穷、生活艰辛,梅吉和哥哥们受尽了学校修女们的羞辱和毒打。修女们的不公平对待磨灭掉了梅吉对上帝的虔诚和敬仰。乃至最后,当她深谙身为教父的拉尔夫所侍奉的上帝奉行“禁欲主义”,她依然如同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地爱着拉尔夫。甚至千方百计从他那里“偷”到孩子。那一刻,她是多么骄傲,多么自信,自以为打败了上帝。然而却不知,由于随意诅咒上帝,挑战上帝权威,上帝的惩罚一直如影相随。
显然,上帝对梅吉的惩罚是毁灭性的。年少的梅吉,疯狂迷恋上拉尔夫。虽然两人情投意合,但由于拉尔夫的特殊身份,那只是份没有期待、没有结果的爱情。就在梅吉痛不欲生、绝望之时,卢克出现了。梅吉以为那是上帝对她的眷顾,却殊不知那是上帝漫长惩罚的开始。天真善良的梅吉,嫁给长相貌似拉尔夫的剪毛工人卢克,希望卢克能够给予她无法从拉尔夫那得到的东西:爱情、家庭、孩子。为这一切,她宁愿忍受背井离乡之苦,甘愿受苦受累过上女仆生活,然而卢克却信奉金钱至上,他终究无法替代拉尔夫成为梅吉的理想伴侣。他与梅吉之间没有任何爱情可言。他娶梅吉,仅是垂涎梅吉每年可观的遗产收入,而梅吉仅是他筹钱购买牧场的一个棋子。
基于金钱,没有任何爱情基础的婚姻最终破裂,深受爱情折磨的梅吉,意外从拉尔夫那里偷到孩子——戴恩。她爱戴恩胜过自己的性命。然而,命运再一次捉弄她。戴恩自出生,就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他无视红尘纷扰,立志当一名虔诚的教士,并最终“听从上帝的呼唤”救落水妇女而葬身海底。戴恩是梅吉藐视上帝,从拉尔夫那偷取到的战利品,然而最终却也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成为上帝惩罚其最为直接和严厉的方法和手段。
梅吉母亲菲奥娜是一个终身受上帝惩罚的女人。十诫第十条:“不可贪恋他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人的妻子、仆婢、牛驴,并他一切所有的。”菲奥娜年轻时,触犯基督教教条,没有恪守上帝意愿,爱上有妇之夫,生下私生子。她被迫背井离乡嫁给对自己来说毫无感情的羊毛工帕迪。她强行克制自己感情,整天用忙碌的农活来麻木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她把自己的爱全都倾注在私生子弗兰克身上,然而,弗兰克并不幸福。甚至锒铛入狱。更为悲哀的是,直到帕迪在大火中丧生,她才意识到自己对帕迪的爱。而她的孩子们,也都没有圆满的生活和人生。他们最终没有走出德罗海达牧场,没有一个拥有完整的家庭。坎坷、苦难的人生经历使弗兰克放弃对美好的追求和欲望。哈尔年幼不幸病逝,而斯图却惨死野猪蹄下。帕西经历残酷的二战,战争中负伤失去男性功能。战争使他痛不欲生,对生活、对人生失去了兴趣。上帝惩罚菲奥娜,让她的孩子们把一生的美好年华与精力都献给德罗海达牧场这片广袤的土地,终身厮守着这片土地,没有未来。
《圣经》中替罪羊形象屡次出现。旧约故事中频频提及,由于父辈不忠诚、不道德,上帝罪及他们后辈乃至家人。《圣经·创世纪》第九章中描写,下方舟后,挪亚栽了一个葡萄园,喝了园中的酒便醉倒。他在帐棚里赤着身子。迦南的父亲含看到他父亲赤身,并到外边告诉他两个弟兄。挪亚醒酒后,知道儿子含向他所作的事,就当众诅咒含的儿子迦南,迦南成了父亲含的替罪羊。《荆棘鸟》中,梅吉和菲奥娜的多舛命运是上帝对他们不忠诚、不虔诚的惩罚,不仅如此,上帝还罪及他们的后代。
小说中,戴恩是梅吉从上帝那“偷来”的孩子。梅吉和拉尔夫亵渎了上帝权威,并得到了上帝的惩罚。上帝对他们的惩罚还延续到他们的子嗣——戴恩身上。戴恩不谙红尘,对红尘的纷扰无动于衷。他违背母亲意愿,自小誓当一名教士。他曾发誓要侍奉上帝终身,最后却因跳入大海救素不相识的落水妇女而魂葬深海,成为父母违背上帝旨意的替罪羊。同样,弗兰克也是父母的替罪羊。菲奥娜违背道德,爱上有妇之夫帕克哈,并生下私生子弗兰克。作为一个被上帝诅咒过的孩子,弗兰克是其父母赎罪的工具,他一生未曾幸福,纵使其母倾其所有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弗兰克其貌不扬,身材矮小、性格粗暴。他与继父相互为仇,互不相容。他一直渴望发财成功,摆脱命运的枷锁,然而却遭命运捉弄,成长过程中因误伤他人,锒铛入狱。另外,由于特殊身份被玛丽·卡森夫人识破,并被剥夺继承遗产的权利。戴恩和弗兰克的遭遇,体现了《圣经》中阐释的基督教替罪羊思想,人类先祖犯了罪或者做了违背道德的事,人类的子孙将承受其罪所带来的恶果。
作为一名理智的基督教徒,麦卡洛在肯定基督教道德观、原罪论、赎罪论等基本原则和理论同时,也对其阐释了独有的见解并提出尖锐批判。其对基督教的批判集中体现在基督教的虚伪性和禁欲主义两大方面。
神父拉尔夫出生在一个传统爱尔兰天主教家庭,“自躺在摇篮里”,他已被注定要沿袭家庭传统,成为一名教士。毕业于神学院,受过系统宗教理论教育,他曾在十字架前发下誓言“不受红尘俗物的干扰,没有对女人的爱欲,没有对金钱的迷恋,也没有因为要听命他人而与心不甘”。
上帝告诫信徒们,对他人的房屋、妻子、仆婢、牛驴,并他一切所有都不得贪恋。然而身为神父的拉尔夫对上帝信仰的力量也无法超越其对金钱和权欲的渴望。他违背宗教教义,并冠冕堂皇地以教会名义掳掠了本应属于梅吉一家的巨额遗产。在基兰博地区工作时,教父拉尔夫想方设法接近并讨取当地富孀玛丽·卡森的欢心,希望可以凭借这个富孀的雄厚财力,实现自己在教会的野心。他甚至还虚伪地向她“求婚”。他成功骗取梅吉一家信任,借用手段获得玛丽·卡森夫人一千三百万英镑遗产,并以此为其政治生涯铺平道路,最后不出所料把红衣主教位置囊括怀中。由此可见,拉尔夫所侍奉的上帝和传播上帝精神及思想的教会和神职人员是如此虚伪和贪婪,正如玛丽·卡森所说,“这年头他(上帝)用的是钱”。
《圣经·旧约》中上帝告诫人们要爱他人如己,提出要尊重每个人,要特别关心穷人,不能因为其贫穷而受到歧视和虐待。然而现实生活中,克利里一家的孩子们却因为生活贫穷,无法为教会“添砖加瓦”,在教会学校里饱受修女嬷嬷们的折磨、羞辱乃至毒打。克利里家大儿子弗兰克愤怒地指出“要是我们有钱,,她们就会跟着我们的屁股转了,可是我们捐不起风琴给教堂,捐不起金法衣给圣器收藏室,或者把一匹马和一辆新的轻便马车送给修女们。因此,我们就什么都算不上了。她们对咱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麦卡洛借用弗兰克对教会的讽刺和不满来对教会的虚伪进行赤裸裸地揭露。
梅吉和拉尔夫神父的爱情绝唱是《荆棘鸟》中最扣人心弦的一部分。小说中,作者详细描述了梅吉和拉尔夫欲爱而不能,欲罢而不能的痛苦、绝望、煎熬和挣扎。
“摩西十诫”中第七条明确强调“不可奸淫”,因此天主教基本道德准则要求侍奉它的教士要克制淫欲。它“要求教士必须完全彻底地侍奉上帝,把教士自己得到的一切和教士自己无条件地奉献给它”,因此“献身于天主教的教士是无法娶妻生子的。”[4]
天主教为实现让教士们唯一钟情于上帝,一厢情愿鼓吹禁欲主义。该主义藐视人性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把其视为肮脏不堪的行为、不可饶恕的罪恶,加以排斥。人性和神性发生冲突的必然结果是人们无法从宗教中找到精神寄托,而宗教却成了现实生活的桎梏。这沉重而让人窒息的桎梏,让教士拉尔夫经历一次又一次痛苦而艰难的选择,承受一次又一次巨大的心灵煎熬,最后纵然实现野心,登上红衣主教宝座,却以失去爱人和儿子以及其一生幸福为代价。讽刺的是,儿子戴恩为了虚无的上帝,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拉尔夫在戴恩死之后才深刻意识到,人与人之间亲密的、具体的、温情的爱高于对上帝精神上的爱,在信仰之上。可惜,这一切来得太迟,他已为曾经背叛却还执着回归的宗教信仰付出了所有,包括爱情、亲情、乃至灵魂和生命。借用拉尔夫的悲情人生,麦卡洛深刻地批判天主教非人性的禁欲主义对人性的压抑、对爱情的扼杀、对生命的藐视,同时揭露了宗教戒律的虚伪和无作为。不以尊重人的本性为基础的宗教戒律根本无法给人类创造幸福,反而只会给人类带来无穷无尽创伤和痛苦。
《荆棘鸟》这部长篇家世小说,描写了克利里一家三代人的生活经历,展示了半个世纪家族的沧桑变化,映射出澳大利亚社会变迁和发展。以梅吉和教士拉尔夫的爱情悲剧为主线,进一步提出有关信仰和追求等精神层面的社会问题。基督教徒考琳·麦卡洛融合自己的人生经历,通过对《圣经》故事的映射,在小说《荆棘鸟》中阐释了自己的宗教情感。在肯定宗教积极作用同时,尖锐地批判了宗教的弊端,进一步提出对现存社会生存环境的思考和担忧。红衣主教拉尔夫和即将入职的教士戴恩都在罪与罚中受到惩罚,并以死亡方式进行了救赎。教士的死亡是麦卡洛呼唤真实宗教信仰的回归;爱情的悲剧是麦卡洛对宗教的残忍的控诉。纵然宗教是人们精神的信仰、灵魂的寄托,宗教教义是人们行为的指导总则,然而违背人性的宗教教义无法成为人类心灵的归宿,只能成为人类的禁锢,是人类自我发展和完善的绊脚石。在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在人性苏醒的新时代,考琳·麦卡洛提出对信仰危机的新思考,对宗教负面作用的新见解。
[1]考琳·麦卡洛著,曾胡译.荆棘鸟[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2]梁工.圣经与欧美作家作品[M].北京:宗教出版社,2000.
[3]吕小莉.《荆棘鸟》中“罪”的思想解读[J].安徽文学,2011(1).
[4]谭梦聪.试析《荆棘鸟》中的宗教意识[J].文学界,2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