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康德美学与中国现代纯文学观念的发生*

2014-08-15 00:48:32杨晓河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康德文艺美学

蒋 霞,杨晓河

(重庆交通大学,重庆 400074;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多种机缘的促使下,中国社会发生了剧烈的变革,这次变革是对整个国家、民族的全面弃旧图新,其影响遍及政治体制、经济结构、思想意识、文化观念等所有社会领域。就文学来看,也出现了从“古代”到“现代”的蜕变,中国文学既有的模式被打破,新的文学发展轨道被引入。从某种程度说,现代文学是对古代文学的一次深刻“断裂”以及在“断裂”基础上的创新。这种创新最突出的表现即是观念的革新,如文学摆脱作为经史哲的附庸的地位而获得独立发展的资格,文学从“载道”为主发展为对自由人格的诉求。促使这种转变的一大诱因即是外来思想的影响,就美学领域而言,对现代中国形成巨大影响的非康德莫属。

一、康德的审美无利害观与中国纯文学观念的形成

作为近代美学的主要开创者,康德首先从理论的视角对“美”这种感性的存在进行了理性的分析,使对“美”的研究由经验性的总结走向了学理性的探讨,把“美”纳入了理性主义的轨道。康德研究美的主要著作为《判断力批判》,他以审美判断“四契机”——质、量、关系、模态对“美”进行了深入分析。“质”即指“审美无利害”,涉及审美与非审美的分界;“量”涉及到以想象力和知解力为心理基础的共同感,它受到社会历史等因素的影响;“关系”指的是美与主体的关系,即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审美在客观上不涉及概念、利害和目的,但在主观上又合于目的;“模态”是指无概念的必然,必然引起快感。在四个契机中,中国学者对第一个方面的探讨居多,并习惯地把第一契机——质解释为:美的特点在于不涉及利害计较,因而不涉及欲念和概念,简单概括为审美无功利。

中国现代美学的启蒙者王国维、蔡元培等是输入康德美学的先驱。且王国维在康德哲学、美学的研究上已经超越了章太炎、梁启超等人停留于大框架的勾勒的层面,能够深入其学理内部,进行一番较为精细的探索。中国新文学作家中,也不乏康德哲学、美学的先行研究者,如郭沫若、闻一多、成仿吾。郭沦若用康德哲学的“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来进行先秦思想史研究,主张回归“动”的文化精神,达致人生的积极与圆满。康德思想传入中国后,对中国美学和文学形成了很大影响,如康德以对美的学理性的分析冲击了中国长期的形象化思维、诗文评式的文论方式,特别是审美无利害观念对中国长期以来的文学功利主义如载道观、言志观、以文载史、观民风等观念形成了冲击。康德认为,美不依赖于概念和目的,具有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其实质就是指美的纯粹性和独立性,它启发了中国学人关于文学的纯粹性和独立性的思考。这种纯文学观的发生,和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息息相关,是现代社会分化的产物。20世纪之交的中国,正处于从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阶段,思维的转化紧跟社会变革的步伐,加之外来思潮的大规模涌入,中国学人在芜杂的思想浪潮中各有择取,接近纯文学观的一路学人必然从康德思想中获益。从现代开始,中国逐渐参与到隔绝多时的世界发展历程中,虽处于不断追赶的位置,但毕竟有了变革自身的外因和内驱力,在文学中,强调文学本身意义与价值的观念也逐渐占据一翼。

如果把社会变动的源头追溯到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末期,可以看到的是,清末的文学变革没有实质性的突破,例如小说界革命无外乎“旧瓶装新酒”,文学观念还是旧式的“载道观”,只是文学服务的外在目的换成了政治革命。梁启超的文学观是其代表——“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1]这是把文学作为变革社会的武器来看待,是典型的功利主义文学观。只有到了新文学运动时期,根本的变革才开始出现。作为20世纪初中国的两大文学社团之一,创造社的文学纲领以“为艺术而艺术”被人们所熟知,它强调文学自身的特性。郭沫若认为:“假使创作家纯以功利主义为前提从事创作,……是文艺的堕落,隔离文艺精神太远了”,[2]“艺术的本身无所谓目的,……乃艺术家内心之智慧的表现。”[3]郑伯奇说: “艺术只是艺术家的自我表现”,“把艺术看作一件工具,这明明是艺术的王国的叛徒。”[4]成仿吾说:“文学上的创作,本来只出自内心的要求,原不必有什么预定的目的。”[5]郁达夫则主张:“我虽不同唯美主义者那么持论的偏激,但我却承认美的追求是艺术的核心。”[6](P142)

新月社也强调文学的艺术美。闻一多在《诗的格律》中提出“三美”说:“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 (音节),绘画的美 (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 (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7]梁实秋在介绍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时说:“艺术——尤其是文学——实在是超越善恶性而存在的。”[8]浅草社也强调艺术的真与美,着力于形式美的追求。弥洒社把《弥洒》定位为“无目的、无评论、不讨论、不批评只发表顺灵感所创造的文艺作品的月刊。”[9]京派文人如俞平伯、朱自清、废名、周作人,普遍重视精神美,又带有中国传统的名士情怀以及道家的“虚静”和佛家的超脱思想,因此追求闲适而自由的艺术人生境界,与文艺的功利主义迥然相异。海派文人表示:“我们要打倒有时代观念的工具的文艺,我们要示人以真正的艺术。”[10]40年代中国文坛的主导力量是现实主义大潮,但仍存在无名氏等为代表的新浪漫派以及九叶诗派等带有唯美主义倾向的文学。在文艺理论研究上,朱光潜、宗白华、梁宗岱等美学家开了中国文艺美学之先河,集中体现了文学审美论的思想观念。

尽管以上诸类的人物在政治立场、阶级背景、思想意识、个人学养等方面千差万别,他们提出文学主张的目的和意图也迥然相异,但就其文学观点本身来看,无疑是康德审美无利害观的衍生。这并非说他们都直接受到康德影响,但是当康德美学传入中国后,无疑开启了一代人的智慧,因而在中国的创作和文论中,纯文学观渐成一翼,并构成中国现代文学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康德美学的矛盾与现代文学的矛盾

康德美学并非铁板一块,其中也存在矛盾,因此如果只抓住审美无利害这一点看,认为康德是形式主义者,未免片面。康德把美分为纯粹美和依存美,他对纯粹美的分析可概括为美在形式,而对依存美的分析便涉及到了对象的概念即内容。如他认为:“自由美和附庸美 (即纯粹美和依存美),第一种不以对象的概念为前提,说该对象应该是什么,第二种却以这样的一个概念并以按照这概念的对象底完满性为前提。”[11](P67)按照康德的观点,纯粹美和依存美的区别就是一个具体的美的形式和内容的区别:就单纯的形式来说,是纯粹的鉴赏判断,是纯粹美;就涉及的内容而言,是应用的鉴赏判断,是依存美。因此,康德提出纯粹美、依存美的概念,是为了解决美的形式与内容的关系问题。

那么,在审美活动中,形式和内容哪一个更重要呢?在此问题上康德表现出矛盾性。他时而突出形式,认为美在于形式;时而又强调内容,认为“美是道德的象征”。他在分析艺术作品的形式和内容的关系时,认为美的形式是评价艺术作品的首要条件,而如果形式和内容发生矛盾,那就宁愿牺牲内容以保全形式。但在论及“崇高”的时候,他又强调道德的意义。比如惊涛骇浪、悬崖峭壁、火山爆发等,其形象可怕,然而,只要人们感觉到安全,它们的形象越恐怖,吸引力也就越强。这时,恐怖感就转化为崇高感了。这种崇高感不是基于事物本身的形式,而是人类道德精神的表现,是人对自己尊严的尊敬。由此可见,康德对崇高的分析是基于内容方面的。

康德关于形式和内容之关系的矛盾看法与这样两个问题相关:一是要划清真、善、美的界限,探求美的特质;二是针对一个具体的艺术作品,如何认识内容和形式的关系。康德往往把这两个问题混在一起,为了突出美的特质,便片面强调形式,为了解释复杂的审美现象又不得不偏重内容。所以,简单地把康德美学归结为形式主义美学是不恰当的。总体而论,康德重内容甚于形式,纯形式的美只是康德为了分析的便利而作的假设,他“美的理想”仍是具有内容和客观目的的依存美。

如果说在中国现代文论中也充斥着矛盾,毋宁说,正是矛盾构成或推动了中国现代文学、文论的发展。前面论述了纯文学观念在中国的发生,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或者说是为了论述的方便而单列出来的。现实的状况是,纯文学观和它的反面——功利主义是以错综交织的状态而存在的。传统的文学功利主义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它以多种形式贯通了整个中国文学史,确切地说,在中国占主导地位的始终是文学功利主义。文学功利性强调文学的有用性和外在目的,必然与内容、立场、观点、意图等密切相关。纯文学观与文学功利主义的矛盾,其理论渊源可与外来影响中的康德美学的矛盾对勘。从纯学理出发,康德提出纯粹美的概念,并做了深入的理性分析,但当把纯粹美落实到具体对象上时,他便陷入了困境。因为能够划入纯粹美的事物很少,即使是他划入纯粹美的事物,其形式美的特征也有在后来的论述中模糊化了的。例如,按照他在分析依存美时的观点——只要形式和内容、审美和认识结合得好,认识对审美也“有所增益”来看,作为纯粹美的花,生物学家对它的认识活动和审美活动也非绝对对立,而是相互“有所增益”。因此,康德在“美的分析”中提出的“美在形式”的观点,连他自己也未能坚持,很快便被注重内容的“美是道德的象征”所替代。这种形式与内容的矛盾在中国文人身上也表现得很明显。

前期创造社成员并非西方意义上的艺术至上主义者,他们也是关心现实的人生派。“为艺术而艺术”只是其思想的一个方面,或说是一种策略性的手段:为了在“为人生而艺术”的文研会一霸文坛的状况下分占一席之地。创造社成员多数是留学日本的青年,祖国的贫弱、自身所受的歧视,壮志难酬,“生的苦闷”与“性的苦闷”等困境交相缠绕,使得他们的所思必然不会只局限在象牙塔中,而是和现实有着许多牵绊,如急切盼望祖国强大起来,对污浊现实的深切不满,对自身生存困境的苦闷,对改变现状的渴盼。正是这样的现实之思,加上他们激情型 (崇高型)的人格,才使得他们在五卅事件之后,一跃而成为时代的先锋,大力号召革命文学。从前期的“为艺术而艺术”到后期“革命文学”的领军的转变,表面上看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但细究起来,不难发现其中存在着一致性,即他们对现实的关怀。郑伯奇曾说,创造社“诸人的作品都显示出他们对于时代和社会的热烈的关心。所谓‘象牙之塔’一点没有给他们准备着。”[12](P8)1939 年李何林就敏锐地发觉:“我们在创造社诸人‘五卅’前的文章里,不但看见‘为艺术而艺术’和‘唯美主义’的思想,也看见他们‘为人生’和‘为社会’的思想。这两种‘对立’的思想,且每每即发现在一篇文章中,因而我称之为 ‘统一’。”[13](P106)例如,郭沫若在《文艺之社会使命》中就表达了这样的矛盾思想:“诗人写出一篇诗,音乐家谱出一支曲子……应该说没有所谓目的。……艺术有统一群众的感情使趋向于同一目标能力,我们又知道艺术能提高人们的精神……”[3]他甚至大声疾呼:“我承认一切艺术,虽然貌似无用,然而有大用存焉。”[2]

新月派讲究艺术之美,其前期代表人物闻一多也表现出了类似的矛盾性:“我们的爱国运动和新文学运动……合起来便能互收效益,分开来定要两致俱伤。……理性铸成的成见是艺术的致命伤;诗人应该能超脱这一点。”[14]注重现实之思的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郑振铎在《新文学观的建设》中也说到:“文学是人类感情之倾泄于文字上的。他是人生的反映,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作者无所为而作,读者也无为而读。”[15]

以流派不同的郭沫若、闻一多、郑振铎三人的观点为代表略作探讨,可以看到,他们的理论渊源都来自于康德。康德认为,一方面,美不能够是空洞的,要有客观合目的性,艺术要涉及理性概念;另一方面,艺术中的理性概念又唯有通过具体的个别形象来显示,而不能直接诉诸于抽象的概念,即“美的艺术是一种意境”。它们二者既矛盾又统一。康德的“美的理想”的二律背反的正、反命题,无疑都契合了“五四”作家的理论需求,作为矛盾统一的体系就更容易为他们所青睐。郭沫若、闻一多、郑振铎的矛盾说辞,正体现了康德美学思想中审美的无目的与有目的、理性与形象、内容与形式的矛盾,而二者的统一则在于”美的理想”。

浅草社追求艺术美、形式美,但他们舍弃了“艺术不表现真实”的思想,主张“向外,在摄取异域的营养;向内,在挖掘自己的灵魂,要发见心灵的眼睛和喉舌,来凝视这世界,将真和美歌唱给寂寞的人们。”[16](P7)仍然显示出“为人生”的诉求,可以借用周作人的“人生的艺术派”来加以概括。“人生的艺术派”巧妙地把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理智与情感、抽象与形象以及文学的内在诉求与外在目的结合起来,中心语“艺术派”强调文学的特质占主位,抓住了文学的本质,使之不至流于手段、工具的附庸地位,“人生的”作为限定语又指出了文学的指向,从而避免了形式主义倾向,使文学拥有坚实的基础和发展的动力。“人生的”与“艺术派”的结合,以一种文学化的方式阐述了康德美的理想的二律背反的正、反命题。

在“五四”初期的各种救国思路中,“艺术救国”的理论也渊源于康德的哲学、美学思想体系。按照康德二律悖论的逻辑,美的艺术“虽然没有目的,仍然促进着心灵诸力的陶冶,以达到社会性的传达作用。”[11](P151)康德的最终指向是“人”,他意在把“自然的人”提升成“道德的人”,鲁迅弃医从文也与这种思想不无关系。一方面,鲁迅是注重文艺之自身特性的,即使在革命文学时期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仍然坚持文艺之为文艺的特性即文学性,他说文艺虽然有宣传的功能,但宣传并不都是文艺;另一方面,弃医从文又从实践上证明了他对文艺功用性的信心——“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首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17](P417)同理,蔡元培“美育代宗教”的设想亦如此,也是注重了美育、艺术在陶冶心灵、培养人性方面的功用,与康德以美塑造道德的人的理想境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1]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J].新小说,1902,(1).

[2]郭沫若.论国内的评坛及我对创作上的态度 [N].时事新报·学灯,1922-08-04.

[3]郭沫若.文艺之社会使命 [N].民国日报·副刊,1905-05-18.

[4]郑伯奇.国民文学论 [J].创造周报,1923,(12).

[5]成仿吾.新文学之使命 [J].创造周报,1923,(5).

[6]郁达夫.达夫全集:第5卷 [M].上海:现代书局,1928.

[7]闻一多.诗镌 (第7号)·诗的格律 [N].晨报副刊,1926-05-13.

[8]梁实秋.读〈诗底进化的还原论〉[N].晨报副刊,1922-05-27.

[9]本刊宗旨 [J].弥洒,1923,(3).

[10]邵洵美.色彩与旗帜 [J].金屋月刊,1929,(1).

[11](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M].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12]郑伯奇.小说三集导言 [A].中国新文学大系[M].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13]李何林.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M].上海:生活书店,1945.

[14]闻一多.文艺与爱国——纪念三月十八 [N].北平晨报·副刊.1926-04-01.

[15]郑振铎.新文学观的建设 [N].时事新报·文学旬报,1922-05-11.

[16]鲁迅.小说二集导言 [A].中国新文学大系 [M].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17]鲁迅.呐喊·自序 [A].鲁迅全集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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