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建
1980年,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在《社会科学研究》上发表论文《社会资本随笔》,正式提出“社会资本”这一概念。1988年,社会学家詹姆斯·科尔曼在《美国社会学杂志》上发表论文《社会资本在人力资本创造中的作用》,从经济社会学视角对社会资本概念进行论述。此后,哈佛大学社会学教授罗伯特·帕特南又连发数文对社会资本进行论述分析,从而引发了一场社会资本研究热潮。由于社会资本在不同学科领域都具有一定的解释力,这一概念迅速从社会学领域扩展到经济学、政治学领域,成为一个跨学科的术语。社会资本理论引入中国后,也立刻引起研究人员的极大兴趣,这主要源于这一概念对于转型期中国的诸多社会问题具有较强的解释力。
社会资本虽然已经成为学界的研究热点,但其概念并未统一,不同学科在研究社会资本时往往都从各自的学科视角对其进行界定。这种状况,使人们面对大量的社会资本定义时不知所措,很难清楚地理解社会资本的内涵,这无疑会阻碍社会资本研究的进一步深入。为了克服社会资本概念理解上的含糊不清,本文尝试对社会资本研究代表人物的经典理论进行整合归纳,从微观、中观和宏观三个层面对社会资本进行综合分析,以期对这一概念进行全面、清晰、系统的阐述。
从个人角度来看,社会资本是个人能够从特定的社会结构中获取的资源,这种资源是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人利用其在一定关系网络中的特定位置,通过社会交往获取的资源。社会资本本质上是为行动者提供便利的系列资源。在个人行动者和集体行动者中,研究人员往往是先从个人行动者入手,然后逐步扩展到组织行动者,直至国家行动者。因此,我们在辨析社会资本概念时,一个必要的切入点就是从个人视角来理解。
社会资本理论奠基人皮埃尔·布尔迪厄认为:“所谓社会资本,是实际的或潜在的资源集合体,那些资源是同对某种持久的网络的占有密不可分的。这一网络是大家共同熟悉的,得到公认的,而且是一种体制化的关系网络,换句话说,这一网络是同某团体的会员制相联系的,它从集体性拥有资本的角度为每个会员提供支持,提供为他们赢得声望的凭证。”这里,布尔迪厄从个人关系网络和成员资格两方面分析社会资本,认为它们有助于个人目标的达成,并像货币资本投资、人力资本投资一样可以获得回报。特定的关系网络基于血缘关系、地缘关系、业缘关系和其他私人关系等形成,并通过某些正式的或非正式的关系或行为得到保障、加以强化。“特定行为者占有的社会资本的数量,依赖于行动者可以有效加以运用的联系网络的规模的大小,依赖于和他有联系的每个人以自己权力所占有的(经济的、文化的、象征的)资本数量的多少。”很显然,这一关系网络的维持和强化与个人在其中的特定位置有关,是自觉和不自觉投资的结果,只有借助于一定的社会结构,通过长期的物质或非物质的互惠交换,才能在需要的时候把潜在于网络中的资源现实化,以便调动和利用这些资源。
社会资本研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詹姆斯·科尔曼认为,社会资本的“共同特征有两个:一、它们由构成社会结构的各个要素组成;二、它们为结构内部的个人行动提供便利。和其他形式的资本一样,社会资本是生产性的,是否拥有社会资本,决定个人是否可能实现某些既定目标”。在他看来,物质资本是有形的,存在于工具、机器和其他生产设备中,人力资本肉眼看不见,表现为个体所具有的劳动生产技能。通过改进物质材料可以形成物质资本,通过向人传授技能可以创造人力资本。而社会资本基本上是无形的,是属于个人但又存在于人与人的关系之中的社会结构资源,其形成依赖于人与人关系的行动导向意识的转变。在比较物质资本、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的不同后,科尔曼认为对个人有用的社会资本形式包括:(1)义务与期望。当一个人为他人做了某件事情,并相信他人会为此而对自己承担某种特定义务时,其就拥有了一定的社会资本。社会环境的可信任度以及个人承担义务的范围影响到这种形式的社会资本存在。(2)信息网络。信息是有效行动的基础,利用特定的社会关系网络是获取信息的重要手段,存在于社会关系内部的信息网络是社会资本的表现形式。(3)规范和有效惩罚。有效的行为规范不仅可以为行动提供便利,也可以约束人们的行为,限制一些自利行为。规范和有效惩罚构成了有利于行动的社会资本。这种形式的社会资本不仅对个人目标实现,而且对组织目标的实现,集体秩序的维持和社会的成熟提供了有利条件。(4)权威关系。当一个行动者有权控制另一个行动者的某些行为时,他就与后者形成某种权威关系。这种以控制为特征的权威关系就是一种社会资本,它为行动的有效性提供保障。(5)多功能社会组织。自愿成立的组织可以提高个人行动的一致性,从而使行动更加有效。组织是社会资本的一种表现形式,成为组织的一员是提高个人社会资本数量的重要途径。总结来看,科尔曼认为社会资本就是个人拥有的并表现为社会结构资源的资本财产。与其他形式的资本不同,社会资本主要存在于人际关系的结构之中,并通过义务与期望、信息网络、规范、权威关系和多功能组织等不同形式表现出来,这些社会结构的要素为结构内部的行动者提供便利。科尔曼的社会资本概念从微观的个人视角入手,延展到社会结构的中观视角,对社会资本进行了更为宽泛的解析,他认为社会资本不仅是个人利益增加的手段,也是解决集体行动问题的重要资源。
另一位从个人角度阐述社会资本概念的是美国社会学学会主席,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亚历杭德罗·波特斯。他认为:“社会资本是个人通过他们的成员资格在网络中或者在更宽泛的社会结构中获取短缺资源的能力。获取(社会资产)的能力不是个人固有的,而是个人与他人关系中包含着的一种资产。”在波特斯看来,与经济资本体现在个人银行账户上、人力资本存在于人的头脑中不同的是,一个人拥有的社会资本体现在个人和他人的关系上,这些关系才是能获得优势资源的实际来源。社会资本不是个人固有的,孤立的、不和外界发生任何联系的人不可能具有社会资本,只有个人作为社会的一员嵌入到特定的社会关系网络中,社会资本才可能产生。按照波特斯的理解,社会资本是一种获取资源的能力,而不是资源本身,这种能力只有个人在一定的社会网络或者更宽泛的社会结构取得一定的成员资格才能产生。正因为是一种能力,才会产生个人在社会资本占有方面的不同,即为什么有的人拥有的社会资本多,有的人拥有的社会资本少?波斯特认为社会成员之所以在社会资本分配方面存在不同,一则因为他们所处的社会网络的特征不同,二则是因为个人嵌入网络中的程度和类型不同。
在分析一定关系网络特征和个人从中获取的资源时,波特斯和科尔曼看法存在不同。科尔曼认为在封闭的网络结构中,任何信息和资源都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路程到达网络结构中的任何一点,闭合系统扩大了系统的互动,产生规范、规则和制度系统。封闭性意味着一定数量的人群之间有足够的联系纽带,保证他们遵守规则。例如,在纽约市紧密联系的犹太人珠宝商圈,由于他们联系的密切性而使欺诈行为大大减少,因为欺诈者容易被发现并被驱逐。而波特斯则认为封闭的网络结构可能产生“消极社会资本”,即排斥圈外人、对团体成员要求过多、限制个人自由、用规范消除差异等。
此外,美籍华裔学者、杜克大学社会学教授林南对个人层面的社会资本也进行了深入的研究,“社会资本——作为在市场中期望得到回报的社会关系投资——可以定义为在目的性行动中获取的,或被动员的、嵌入在社会结构中的资源。”他认为个人有两种类型的资源可以获取:一是个人资源,指个人所拥有的资源,包括物质的和符号物品(文凭和学位)的所有权、个人拥有的财富、器具、自然禀赋、体魄、教育、知识、地位等。二是社会资源,指个人通过联系获得的资源,就是指嵌入在社会关系网络中的资源,如权力、声望等,它们必须与他人交往才能获得。所有这些资源都有助于个人工具性行为的开展。
总之,社会资本之所以能够成为个人实现目标、达致成功的现实的或潜在的资源,源于特定关系网络和团体成员间相互信任、共同行为取向和可能的回报期望等。特定社会团体或“社会圈子”内部成员之间之所以相互帮助、互惠合作、资源共享,根本原因就在于存在着上述的信任关系和“义务与期望”的感知。
以上讨论的是社会关系网络结构中作为个人资产而存在的一部分资源,如个人具有的人际关系。这种人际关系资本属于个人的社会资本,是一种私人物品,只有经过许可后才能被借用。在社会关系网络还有另外一种资源,当我们把它理解为组织普遍具有的规范体系、信息网络和信任关系时,社会资本就变成了一种组织资源,它是一种团体或网络的资产,具有集体性,虽然其可以为个人所用,但不受个人支配。作为组织资源的社会资本,表现为一个团体所具有的,维持团体存在、增加成员生活机会的集体资产,具有公共物品属性,不能像个人社会资本那样可以转让。
把社会资本理解为组织资源是一种中观层次的分析,托马斯·布朗称之为结构的观点,“在这个层次上,我们要研究的是社会资本特定网络的结构化,该网络中各自之间联系的状况,以及资源作为特定结构的结果从网络中产生出来的途径。”伯特也从组织结构的观点分析社会资本,他把社会资本概述为“网络结构给网络中各结点提供资源和控制资源的程度”。结构的观点是一种结构功能主义分析方法,立足于特定的组织内部各要素的位置和它们排列互动的规则进行分析。为了使社会资本概念便于理解,并和个人维度形成对应关系,这里就用组织维度来说明。当然,结构的观点分析社会资本注重技术分析,组织的观点则注重社会资本的表现形式。
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社会学家罗伯特·帕特南在科尔曼的基础上把社会资本从个人层面扩展到集体层面,对社会资本的含义进行了丰富。在《使民主运转起来:现代意大利的公民传统》一书中,帕特南研究了组织、地区,乃至国家拥有的社会资本对制度绩效的影响。“这里所说的社会资本是指社会组织的特征,诸如信任、规范以及网络,它们能够通过促进合作行为来提高社会的效率。”他认为社会组织的信任、规范和网络是其具有的追求团体目标、实现集体合作的组织资源,表明一个组织或团体的组织凝聚力。组织的联系结构越密集,成员之间的组织关系、信任关系就越密切,组织共享的文化价值观念就越一致,它所提供的集体资源就越大。通常来说,邻里组织、合唱队、合作社、体育俱乐部、大众性政党等公民组织,由于密切的成员互动、组织网络水平高、成员彼此信任,往往愿意为了公共利益进行合作,因此,它们的社会资本拥有量就大。当然这些公民参与网络互动可以创造全社会的社会资本总量,成为公民社会的重要组织部分,这在第三部分会展开论述。
从组织维度研究社会资本,主要关注存在于组织和社会群体内部基于规范和信息网络而产生的信任关系。根据日裔美籍学者弗朗西斯·福山的观点,社会资本以社会信任为基础。“社会资本是由社会或社会的一部分普遍信任所产生的一种力量。它不仅体现在家庭这种最小、最基本的社会群体中,还体现在国家这个最大的群体中。”“所谓信任,是在一个社团中,成员对彼此常态、诚实、合作行为的期待,基础是社团成员共同拥有的规范以及个体隶属于那个社团的角色。”一般来说,信任主要存在于家庭与社团两种组织之中,社会资本也因此来自于两种组织:一种是家庭组织,表现为注重家族内部团结协作的家族主义;一种是社团组织,表现为组织内部成员互助合作的团体主义。前者容易造成社会信任度低,而后者有助于促进更广泛的社会信任。
组织作为人际交往和国家活动的载体和依托,是连接个人和国家的中介,因此,对组织社会资本进行研究是社会资本理论中重要的内容。组织层面的社会资本,我们不仅关注上述学者对其表现形式的分析,如规范体系、信息网络,以及基于此产生的信任,而且也要考察规范体系和信息网络如何影响着信任的形成,它们在不同组织类型的体现。规范体系包括正式规范和非正式规范。正式规范通过奖惩机制引导人们的行为,具有强制性、进攻性和自主性。非正式规范是人们在长期的交往互动过程中形成的,一经形成稳定性高,并对正式规范有强大的影响作用,它可以强化或消解正式规范的实施效果。组织内部如果正式规范和非正式规范相一致,信任容易产生;如果它们相冲突,信任很难形成,甚至会呈现式微和丧失的趋势。分析信息网络时,开放型信息沟通模型易于带来信任,封闭型信息沟通模型易于产生猜疑。信息网络越密集畅通,组织成员互动频率越高,信任也就越容易形成。在考察不同组织类型社会资本时,营利组织、非营利组织和政府组织由于其组织宗旨、信息传递路径、成员合作的方式等不同,社会资本的表现形式也存在差异。
社会资本是一个多范畴、宽领域的概念,不仅包括微观的个人层面、中观的组织层面(或者说结构层面),还存在宏观的国家层面。从宏观角度考察社会资本,布朗称之为“嵌入结构观点”,“在宏观分析层面上,我们要考虑产生、证明和展开社会资本的网络何以嵌入在较大的政治经济系统之中或较大的文化与规范系统之中。”乔治娜·布莱克雷用社会资本的“文化方面”概念进行类似的表述,她认为:“社会资本的文化方面主要体现在社会规范和价值之中,特别体现为社会信用,并把公民之间形成的信任和互惠规范看做文化方面社会资本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宏观的国家层面研究社会资本,帕特南和福山的研究值得关注。帕特南通过近二十年的跟踪研究,他发现意大利南北方政府制度绩效存在很大差异。起初他想用经济发展来解释这些差异,但发现很难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后来他把目光转移到广阔的社会生活领域。通过调查,他发现在制度绩效比较高的地区,社会组织活跃,人们关心公共事务、遵纪守法、相互信任;而在制度绩效比较差的地区,人们很少参与社会生活,相互联系的缺乏使得人们之间信任度低,腐败和违法乱纪普遍。经过研究,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公民生活和制度绩效具有正相关性,公民生活或市民社会越发达,制度绩效就越好。公共生活和公共精神提供了社会整合的“社会资本”,公共生活发达,社会资本较多。而社会资本的性质和存量决定着社会成员是互惠合作还是背信弃义的行为方式。可以看出,帕特南把社会资本等同于市镇、地区甚至整个国家中的一种公民精神,社会资本的存量和人们参与社团活动的水平直接相关。而他研究的最终结论是:“建立社会资本并非易事,它却是使民主得以运转的关键因素。”
前面我们讲过,帕特南把社会资本界定为社会组织的特征,诸如信任、规范以及网络,它们能够通过促进合作行为来提高社会的效率。他认为,活跃在不同社区层面的邻里组织、合唱队、合作社、体育俱乐部、大众性政党等公民组织最具有社会资本组织特征,正是它们的互动织成一幅公民社会网络图。此类网络越密集,一个地区和国家的社会资本就越强大,公民就越有可能实现有效率的合作。为什么这类网络能够提高合作效率呢?原因表现如下:(1)增加了博弈的重复性和各种博弈之间的联系性,从而增加了人们在任何单独交易中进行欺骗的潜在成本;(2)强化了信守诺言、遵守行为规范的美德和声誉,从而培育了强大的互惠规范;(3)促进了交往,促进了有关个人品行的信息之沟通,从而提高公民之间的互信程度,使合作更加容易;(4)推广了以往成功合作的模板,使非正式约束成为社会长期变迁中的连续性之重要来源。
福山通过研究得出了和帕特南相一致的结论,他在《公民社会与发展》中指出,“社会资本对现代经济的有效运行起着重要作用,同时也是自由主义民主制度保持稳定的必要条件。它组成了现代社会的文化部分。”福山认为,一个国家的经济繁荣程度,取决于社会存在的普遍信任程度(可以理解为正效应的社会资本),信任程度的高低决定了现代私营企业的发展状况,从而决定国家的经济发展状况。“社会资本对社会的繁荣以及所谓的竞争力至关重要,但是它的最重要的影响力不在经济生活中,而在社会和政治生活方面。”社会资本缺乏的国家,不只是倾向于形成小规模、低效率的弱势企业,而且也容易产生腐败的官员,还有效率不彰的公共行政部门。
对国家社会资本进行研究,是一个宏大的工程。这不仅需要考察一国的历史传统、政治法律制度、意识形态,而且需要熟知经济发展水平、社会阶层分布、社会组织状况、宗教信仰、社情民意等,不对这些进行系统分析,很难正确理解判断国家社会资本的数量、质量和表现形态。也正因为如此,国家社会资本的研究还没有出现有影响力的研究成果,这也是为什么社会资本的研究多从个人和组织层面进行研究的主要原因。
上述三个维度为完整地理解社会资本的内涵提供了很好的视角。然而要准确地把握这一概念,我们还需对其进行系统整合。按照亚历杭德罗·波特斯的理解,要弄清楚社会资本的内涵,必须要弄清楚这几个问题:社会资本的拥有者、社会资本的来源、资源本身。立足于此,社会资本的基本内涵可以从这几个方面来理解:(1)社会资本的所有者是个人、组织和社会。(2)社会资本的表现形式是信任、规范和网络。(3)社会资本的载体是社会结构。(4)社会资本的本质是资源。
研究社会资本理论,一旦其内涵明确之后,重要的就是如何进行社会资本的投资。当前中国,个人层面的社会资本由于“关系文化”过于泛滥,关系成为解决很多事情的主要考量因素,正式规则让位于潜规则。在组织和国家层面,由于政府行为失范和弥漫社会的GDP主义导致信任体系的缺失,社会资本呈现一种式微趋势。尽管很多学者对国家在培育社会资本的作用上表示怀疑,但对于中国来说,解决上述问题政府依然需要承担更大的责任。政府首先要改变当前只重视速度的经济增长模式,同时引导社会自治组织发展,完善社会信用体系等,培育不同层面的社会资本。
(责任编辑 矫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