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亚鹏
口头禅出现的历史有八百年之久,但是各个时代其含义和功能却相差很大,当代意义的口头禅指的是“经常挂在口头的词句”,活跃于日常口语和会话交际中,鲜见于书面语。由于口头禅自身的特性,长期以来被人们认为是可有可无,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对其研究少之又少,只有厉杰(2011)《口头禅的语言机制:语法化和语用化》、马国彦(2010)《话语标记与口头禅》和厉杰《口头禅:类别、机制与功能》对其进行过深入的分析,对口头禅在构建语篇和表达说话者交际意图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做出了充分的肯定。
厉杰把口头禅分为语用化口头禅、语法化口头禅和习语类口头禅三类,对语用化口头禅做了明确的界定并分析了其特征。本文出于研究的需要对其做了简单的概括:“所谓语用化口头禅是指在句子中有较强的独立性,但是在单个言语行为中不能做出判断,是说话者在某一较长时期内,为了表达某种交际意图而多次重复使用的语言形式,意义涉及从语义到语用的转移,是一种张扬个性,展现心理的言语习惯。”[1]语用化口头禅的特征主要有,第一,从语言属性上看,语用化口头禅的独立性明显高于语法化口头禅,语义上虽然也有明显的弱化和命题意义的偏离,但与原始语义仍有强烈的照应关系,虚化程度偏低;语用化口头禅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当一组同义词或近义词中其中一个演变为语用化口头禅时,就会挤占其他意义相近词语的使用空间,造成一词独大的局面;在语音上,不同于话语标记语和语法化口头禅的语音弱化,语用化口头禅根据语境会有弱化和强化两种不同情况;在输出频率上,语用化口头禅的高频复现体现在一段时间内的多个言语行为中。第二,从主观属性上看,语用化口头禅的主观化属性比较强,主要体现在脏话类口头禅中,要想准确把握话语的语用含义和主观意图,必须依托于语境。第三,从功能属性上看,语用化口头禅主要体现为韩礼德三大元语言功能(语篇功能、概念功能、交际功能)中的概念功能和交际功能,词句的意义从表达语义的层面转向表达语用的层面,体现说话者强烈的情感意图和语用目的。[2]
《现代汉语词典》中对“郁闷”的解释为“烦闷;不舒畅”,定性为形容词,如“闷闷不乐/排解心中的郁闷”。[3]《汉语大辞典》的解释为,(1)积聚在内心的烦闷。《三国志·魏志·管辂传》:“清河太守华表召辂为文学掾。”裴松之注引《辂别传》:“虽在大州,未见异才可用释人郁闷者。”唐柳宗元《斩曲几文》:“郁闷结涩,癃蹇艰难。”(2)沉闷;不舒畅。《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着十分郁闷。”(3)谓烦闷郁结。阿英《从<拷红>说起》:“红娘因为受了一肚子闷气,再加又委曲求全地将老夫人说服,郁闷在心找机会发泄。”(4)见“郁冒”。[4]在CCL语料库中我们搜索到“我郁闷”的两条语例:
例1这一天的日记里写道:“我生气,气的是,这些人为什么不理解我;我郁闷,因为我对这个病一无所知。”
例2 “时间到了吗?你几乎已使我郁闷的心情好起来。呃,再见吧。”
按照《汉语大词典》的释义,上面例1中的“我郁闷”的语义为集聚在内心的烦闷,例2中的语义为心情烦闷,不舒畅。这些都是传统词汇意义上的“我郁闷”。我们发现此时的“我郁闷”只是作为一个实词出现,词性为形容词和名词,在句子中作为重要成分出现,不可独立使用,删除之后句子也不再完整,在语音上不存在刻意重读和轻读的情况,所表现的意义为整个句子和语篇服务。
以上都是传统意义上的“我郁闷”的用法,但是“我郁闷”大概在1998年以后开始迅速走红,成为流行语。杨文全将流行语定义为“在一定时期、一定社群内被人们普遍使用的语言形式,一般为口语,带有一定的方言性,是一定时期内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环境以及人们心理活动等因素的综合产物,并在传媒的推动下盛行的词、短语、句子或特定的句子模式”。[5]高再兰,王纵横《新流行语“郁闷”》里推测“郁闷”的流行始于电影《大话西游》,这部电影真正地进入大陆是在1996年,最开始是受到高校大学生的追捧,1998年后进入 “火爆期”,这期间电视和网络是推动的主力,而这个时间跟“郁闷”开始流行的时间刚好吻合。我们暂且认定“我郁闷”是由网络和电视为主要媒介,率先在高校年轻人当中流行的,来源于电影台词的流行语。而在成为流行语之后,“我郁闷”的使用频率大大提高,出现了语义上的泛化、弱化,偏离词汇意义突显语用意义的变化。高再兰,王纵横《新流行语“郁闷”》中对作为流行语的“郁闷”做了全面和准确的分析。相较于传统意义上的“郁闷”,作为流行语的“郁闷”有了以下几方面的变化,第一,所指对象和适用范围的扩大,原来的“郁闷”主要指人的心情,后来泛化到可以指天气、气氛、事物等处于一种低迷、不景气和不如意的状况。第二,在认知隐喻和转喻的机制下,由旧义引出新义,如由烦闷义引申出低迷、不景气、苦涩和无奈、迷惑和不解等义。第三,“郁闷”由主要用于书面语转向在口语中的广泛运用,且多在年轻人当中流行[6]。由于高频使用,造成“我郁闷/郁闷”意义的泛化、弱化或转移,所表达的意义程度变浅,原来做形容词形容人心情的烦闷,成为流行语后使用范围扩大。哪怕是一件细微的小事甚至无关紧要的事都可以引起说话者的“郁闷”,此时,“郁闷”不再表达烦闷之义,而是借以表达各种无奈、自嘲甚至幽默,达到宣泄感情的语用目的和交际意图。例如:
(1)甲:看今天的新闻了吗?据说桔子里发现了一种对人体有害的虫子,这以后什么还敢吃啊,真郁闷!
乙:是啊,桔子也要郁闷了!
(2)这小家伙,我一抱他他就在我衣服上画地图,真是郁闷啊呵呵!
(3)我的古代文学怎么只得了69分呢,郁闷死了,真搞不懂老师咋想的。
我们发现作为流行语的“我郁闷/郁闷”适用于很多场合,范围的扩大促使使用频率的大大加强,加之语言自身的发展规律、说话者的认知和心理机制以及客观的社会因素的影响使其由流行语进一步发展为语用化口头禅。
其实由流行语演变为语用化口头禅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语言的发展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只有程度上的差别,我们看下面这些例子:
(1)我郁闷,我的论文竟然被抽到了盲审,这中奖率可以去买彩票了!
(2)甲:明天要交论文了,我还没写啊,怎么办怎么办?!你写了没啊?
乙:别提了,郁闷中。
(3)我就郁闷了,一晒被子天就下雨,招谁惹谁了这是。
(1)中的“郁闷”是表达一种无奈的心情。 (2)中的“郁闷”表达的更多是言外之意,意在说明“别提了,我也没写呢”。(3)中的“郁闷”并无多大实际意义,是说话者对自身情绪的宣泄,即使删去也不影响句子的完整性。我们发现作为语用化口头禅的“我郁闷/郁闷”相较于流行语的“我郁闷/郁闷”最明显的特征是独立性越来越强,输出频率增加,位置更加灵活,可以进入句子也可独立使用;语义进一步的虚化,删除之后只会影响到语用的表达效果而不会影响句子的完整性;语音上依据语境的不同会有重读和轻读之别;功能上表达说话者的语用意义和交际意图和言外之意,还有时候并无实际意义,只是情绪的宣泄和表达。
动因是引起言语变化的外部因素,机制则一般源于语言系统内部。语用化口头禅离不开语言系统内外及说话人主客观因素的多重影响和制约。关于口头禅的形成机制和动因马国彦和厉杰已做过比较充分的分析,一般而言,口头禅的形成无外乎语言自身发展规律、说话者的认知和心理机制、社会文化背景影响等几个因素,但是不同来源的语用化口头禅在形成的过程中每种因素所占的比重会有一些差别。而来源于流行语的“我郁闷/郁闷”的形成难免会有流行语的印记。
社会文化环境也是从流行语发展而来的语用化口头禅最主要的动因和首位的因素,因为流行语本身具有时代性、阶段性和高频率性,而“我郁闷/郁闷”之所以在学生和年轻人当中这么流行,跟我们这个时代有直接的关系。社会的迅速发展,知识经济大爆炸的时期,带来的是年轻人竞争压力的加大,升学难、就业难、买房难等难题让还有些青涩的年轻人一下子无法招架,“我郁闷/郁闷”的出现和流行正好暗合了年轻人这样苦涩、无奈和不满的心情,出现爆发式的迅速走红。
在认知方面,隐喻和转喻两种认知方式在语义的发展上起着重要的作用,简单来说,隐喻就是把未知的东西转换成已知的东西从而进行传播的方式,相当于修辞中的暗喻;转喻是用某物的一部分或一个因子来代表其整体,相当于修辞中的借代,二者在“郁闷”词义的引申、发展和转移上发挥着重要作用。和社会文化环境相对的是说话人的心理需求,时代的发展促使说话者有这样一个表达自己情绪、心情和感情的心理诉求,我们常说语言是社会的产物,某个时期社会的流行语,能折射出那个时期的社会现状和一个群体的社会心态。而口头禅则是窥视人们心理的非常明显的语言符号,它传达着说话人的潜意识。
这一点在由流行语发展而来的语用化口头禅里我们认为是影响相对较小的,语言是不断发展的,不断经历着词汇化、习语化、语法化和语用化的演变。语言顺应论认为,语言的使用过程也是一个选择过程,不管这种选择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也不管是出于语言内部的原因还是出于语言外部的原因,语用化口头禅“我郁闷/郁闷”的发展正是这样一个选择的过程。
本文通过对“我郁闷/郁闷”三个阶段语义发展的描述为主线,初步地探析了来源于流行语的语用化口头禅的基本特征和形成机制与动因。并且我们不得不承认,口头禅并不是可有可无,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它在语言和言语的发展、把握说话者心理和传达语用意义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1]厉杰.口头禅:类别、机制与功能[J].上海外国语大学学报,2013.
[2]厉杰.口头禅的语言机制:语法化与语用化[J].当代修辞学,2011(5).
[3]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1667.
[4]罗竹风.汉语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1858.
[5]杨文全.流行语的界说与初步描写[J].新疆大学学报,2002(6).
[6]高再兰,王纵横.新流行语“郁闷”[J].现代语文,200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