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娟,杨 瑛,王 山
(凯里学院外国语学院,贵州凯里 556011)
清水江文书也叫锦屏文书,它是我国三大文书(徽州文书、敦煌文书和锦屏文书)之一。该文书是以锦屏为中心的清水江流域各县自明清以来逐步形成的真实反映当地及周边区域社会生活和历史面貌的珍贵文献资料,数量庞大,内容丰富,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研究价值,已列入国家重点档案进行抢救和保护。日本学者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开始研究清水江文书。当时,日本外国语大学亚非语言文化研究所唐立博士和武内房司教授等在日本政府的资助下研究了“西南中国非汉族历史的综合研究”课题,他们研究的重点是清水江文书的历史文化价值。另外,日本学者还编纂并出版了《贵州苗族林业契约文书汇编》。由此可以看出清水江文书的重要价值所在。
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中,国内学者对清水江文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史学、宗教学、经济学、文化学、法学等方面。徐晓光、龙泽江[1]和姜秀波[2]等从史学角度研究了清水江文书。陈洪波、杨存林[3]、龙泽江[4]等主要研究如何对清水江文书进行搜集和整理,并对该文书整理和保护的对策和措施进行了深入研究;单洪根、张应强、吴声军等从人类学的角度研究了清水江文书。单洪根主要研究清水江文书所反映的清水江流域中下游苗侗少数民族的社会关系[5]。张应强主要研究了清水江文书所反映的该地区以木材种植与贸易为中心的经济生活、土地制度及其相关政策,以及以地权为中心的社会关系[6]。吴声军则认为清水江文书是苗族侗族人民对其自身所处自然生态系统的认知和适应自然生态环境的结果,揭示了生产关系背后所蕴含的苗侗人民的认知特点[7]。
王宗勋等从民族学角度研究了清水江文书,认为该文书所反映的清代清水江中下游复杂的族群关系是不同民族为了适应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结果[8]。梁聪从法学角度研究了清水江文书,认为该文书契约从法律的角度规范了村寨的社会生活秩序,也是中华民族法律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9]。
综上所述,清水江文书具有重要的史学、人类学、社会学、法学及生态学研究价值。但是,值得重视的是,对清水江文书的语言学方面的研究,只有史达宁等[10]极少数学者。他们主要根据Sapir-Whorf假设研究清水江文书名词象征意义,但是该理论到目前还任然是个假设,而且漏洞很多,所以很难作为语言理论论证具体的语言现象。另外,他们还忽视了该文书中和名词同等重要的动词的语义研究,因此我们完全有必要运用目前已经成熟而且解释力更强的认知语言学理论:Langacker的语言“象征观(symbolic thesis)”[11-12]以及 Lakoff和 Johnson[13]的认知体验观(embodiment)分析该文书的名词和动词象征意义。并解释该文书中所隐含的苗侗民族的原生态文化特点和认知方式。
Lanacker[11-12]认为语言的本质是象征性的,一个语法结构(如动词,名词等)是一个语义结合体,一个象征单位。这样的象征单位是语言运用的最基本单位。这个象征单位的音位结构和语义结构之间是象征关系,语法组织的组成部分的音位结构和语义之间也是象征关系。每个象征意义的形成是有不同的意象(image),即不同的世界方式决定的。同时,每个语言象征单位都是语言使用者在交际过程中反复使用而获得的,即对语境相关因素体验认知而获得的。
Lakoff和Johnson[13]的认知体验观认为人类心智本质上是体验性的。我们的概念系统主要来自我们身体以及我们生存环境的共性的地方。人类的大部分推理的最基本形式依赖于空间关系概念。人类的身体、大脑和环境之间的互动提供了日常的认知推理。概念是通过身体、大脑和对世界经验而形成的,并且只有通过它们才能被理解。
根据Lanacker的语言象征观以及Lakoff和Johnson的认知体验观,我们认为清水江文书中的单位量词是清水江流域的苗侗民族人民在认识、利用和改造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实践过程中获得的语言单位。这些语言单位是苗侗民族人民基于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各种事物、现象及其相互关系和规律的体验认知而获得的,是他们世界经验的组成部分。体验认知是这些语言单位形成的前提和基础。
本研究随机从张应强、王宗勋主编的清水江文书[14]中约15 000件契约文书中收集并整理了清水江文书920份(复印件)。调查发现,单位量词“坵”、“块”、“幅”、“把”、“团”等在清水江文书中反复使用,它们在我们调查的920份文书中出现的次数分别为402次、372次、386次、376次、289次(每一个量词在同一份文书中重复出现按一次计算),频率分别为 43.7%、40.4%、42%、40.9%、31.4%。由此可以看出,这些单位量词在清水江文书反复使用并非偶然现象,它们承载的是我国西南地区苗侗民族的历史文化记录。研究发现,这些单位量词在清水江文书中的语义与我国其他地方,尤其是中原地区的语义存在较大的差异。因此,有必要从Lanacker的语言象征观以及Lakoff和Johnson的认知体验观视角解释该文书中的单位量词语义的形成机制。
首先,“坵”在现代汉语中写作“丘”,原意为“小土山;土堆”,它作为量词,意为“水田分隔成大小不同的块,一块叫一丘”[15]。“一坵”约等于 666.67 平方米[16]。根据Lanacker的语言象征观以及Lakoff和Johnson的认知体验观,该单位量词在清水江文书中反复出现并不是偶然现象,它与当地特殊的地理环境和苗侗民族的生产生活实践活动及世界经验密切相关,是苗侗民族对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活体验认知的结果。苗侗民族生活的环境以山区为主,这也为量词“坵”反复用来丈量土地面积大小提供了认知基础。当然,在文书产生的明末清初时期,汉语已经传入该地区,并为这些少数民族所采用,汉语中丈量土地面积常用的单位量词“亩”可被苗侗民族使用,但是为什么没有被采用,这要从苗侗人民的生产和生活实践中寻找答案。
众所周知,苗侗民族主要生活在我国西南的云贵高原一带,这里以山地为主,他们生产生活的周围几乎全是大大小小的山,耕种的土地大多在山坡上,在他们的生活体验中,“山”的“意象”自然会在人民的认知表征中反复出现,而且还与土地的概念经常一起使用,这就为“坵”作为丈量土地面积量词的形成和使用提供了认知基础。苗侗人民经过反复与各种各样的山丘接触和互动,“坵”便成为他们语言中的一个象征单位并固定下来,最后就成为苗侗人民对土地进行量化表达的“意象图式”。该意象图式是比较抽象的概念表征,它直接来自于我们与客观世界的日常互动和观察的结果。与“亩”相比,尽管“坵”作为图式化概念比较抽象,但是对于苗侗人民来说,“坵”比“亩”能更形象而且更直观地表示当地的土地面积,反映当地土地的外貌特征(山丘以及相关的土地),这正是它反复被使用的原因,因为它可以指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水田,而且据考证,当地居民还可以用它来指山坡上大小不同的旱田。
其次,“团”作为量词,指成团的东西[15]。该量词在清水江文书中用来丈量森林,意为一大片森林。该用法在我国其他地区尤其是中原地区很少见,这与当地苗侗民族特殊的生产生活环境有很大关系。因为这里的杉木等几乎都种在山坡上,而且一般都种在山顶或山坡比较高的地方,平时耕种的土地和居住的地方则在山坡靠下的地方。据调查,苗侗人民在与森林的互动(接触)过程中形成的有关森林的意象是“圆形的团状物”,也就是说,在苗侗语言社区中,森林是以圆形或类似的性状而被概念化,而不是像平原地区的森林那样被以“片”形而被概念化的。由此说明,量词“团”被苗侗人民反复使用并固化为语言单位,其根本原因是由苗侗社区成员(语言使用者)对所体验感知的情景(森林)的不同的识解方式,即不同的意象造成的[11],也是苗侗民族与客观世界之间互动的结果,即体验认知的结果。
再次,“块”原意为成疙瘩或者成团儿的东西,它作为量词意为“块状或某些片状的东西”[15]。研究发现,“团”和“块”在清水江文书中都是森林的计量单位,但是前者主要用来丈量杉林森林,而后者则用来丈量森林以及森林所覆盖的土地。在该文书中期意为“山坡和其上面的树木”,即一个整体的“实体”(entity)。
苗侗民族用量词“块”丈量森林和土地,这正是苗侗民族把森林及其相关的土地作为整体看待的结果,即他们独特识解方式及对杉木和其赖以生长的山坡体验认知的结果。在这些民族的视野里,“杉木和其下面的土地”是“凸形(疙瘩)的土上面的成团的物”,是一个整体,因此用“团”无法对这种整体的实体进行合理的概念化,因为量词“团”只能指山坡上面的凸形物(森林)。用“块”而不用“团”正说明语言使用者对同一情景识解方式不同会产生不同的语言结构,这也是语言使用者与客观世界互动性体验认知的结果。
最后,“把”原为动词,意为“用手握住”或“把持”,“看守”等;也做名词,意为“物品的附手,它作为量词,意为“有把手的器具”或“一手抓起来的数量,也指抽象的事物”[15]。根据认知语言学的观点[17],现代汉语单位量词“把”的是由原来动词“把”经过名词化而形成的。这是人类的一种概念化能力,它是把一个认知域的成员(如时间域中的动作)转换成另一个认知域里的成员(如空间认知域里的事物)。Langacker[12]称该认知过程为概念物化(conceptual reification),它是动词名词化和小句名词化的重要的认知过程。
研究发现,量词“把”在清水江文书中的用法与我国其他地区基本相同,指一把能抓起来的东西,但是,其语义与其他地方的“把”的语义差别较大。在这些山林买卖契中,量词“把”主要用作“禾”,即成熟的糯禾的计量单位。据考证,当地苗侗民族的用法,一把等于10边(卡),相当于60市斤。另外,龙泽江[18]认为“把”也用来计算田块大小的计量单位。这是当地特有谷物计量单位,产生这种语义差别的原因并非人为因素,而是与当地苗侗民族独特的生产生活实践有直接关系。
我们知道,清水江流域苗侗民族主要生活在我国黔东南多山地带,该地区终年多雨,主要以种植水稻(糯禾)为主,当地的田地主要是水田,而且大多数终年积水,收割稻谷是不能像我国中原或北方等地可以把稻子放在田间(中原等地区的稻田在收割稻子时没有水),而且只能割足一把之后,捆起来,放到田埂上,等收完一块之后,就把捆好的一把把“禾”用竹筐挑回家,禾架上晾干,食用时才用石碓脱粒脱壳。调查发现,“把”作为糯禾计量单位,最初的“一把”大约是3市斤,至于后来演变为60市斤,其根本原因是“由于山田极不规整,所以苗族无亩分概念,计算田块大小时只说收禾多少把,一般一把有60多斤。传统糯禾的产量很低,一般4把多就可折合山田1亩[18]。因此“把”作为计量单位来称量稻谷和土地面积正是苗侗民族世界经验的反映,也是他们与客观世界互动体验认知的结果。从清水江文书中量词“把”的用法及语义的产生过程,我们可以看出语言结构和意义与人的体验认知的密切关系。
这里的“把”的具体语义是指苗侗人民在水田间收割的一手能把握的最大量的稻子,后来又出现新的语义(60市斤)来丈量相关的土地。这种概念语义多义变化的动因并不是来自客观的物质世界,而是来自语言使用者和客观世界之间的互动。这种语义多义是语言使用者对客观世界体验认知而形成的有结构的心理表征。这种心理表征是苗侗民族对客观事物:糯禾以及相关的土地进行范畴化和概念化的结果,它是苗侗民族对所体验的客观世界(收割后的糯禾以及相关的土地)进行模式化表达。这种心理表征一部分来自语言使用者储存的大脑中的百科知识:“一把”的常规语义(3市斤),部分则是来自于语言使用者在线(动态)的概念化表达“一把”延伸语义(生产60市斤糯禾的一块土地)[16]。
清水江文书中的单位量词“坵”、“把”、“团”、“块”等是苗侗民族日常生产和生活实践中获得的象征性语言单位,它们主要用来对山林土地、山林,以及庄稼等实体进行量化表达。在该文书中,这些量词除了具有汉语中相关量词的语义之外,还具有其独特的语义。这些独特的语义正是苗侗民族独特世界经验的组成部分,是他们基于体验认知对所生存的客观世界和社会环境中各种实体进行量化表达的结果,也是他们对这些实体所进行的独特的识解方式的反映,这是一个语义关系范畴化和概念化的过程,这些单位量词同时还反映了清水江流域的原生态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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