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茹 王雪峰
(吉林师范大学a.传媒学院;b.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吉林 四平136000)
杨义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曾说:“萧红是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她是‘诗之小说’的作家,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笔致,牵引小说艺术轻疾柔美地翱翔于散文和诗的天地”,[1](P558)赞誉之情跃然纸上。在萧红的作品中,与此评语最相配的莫过于《呼兰河传》了。
《呼兰河传》这部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她是女作家萧红的代表作,也是她倾注心血最多、成就最高但又招来非议最多的一部作品。关于这部作品的评价与解读从它发表之后就开始了,后来经过了一段时间沉寂之后,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又重新掀起了评论热潮。1940年12月20日,《呼兰河传》完稿,1941年10月25日,上海杂志公司刚出版《呼兰河传》仅5个月,谷虹就在《现代文艺》第4卷第1期发表第一篇评论文章:《呼兰河传》,开始了至今仍在继续的有关这部作品的讨论。
关于《呼兰河传》的解读,不同时期的评论伴随着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文学思潮及受众的审美喜好的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声音,着染了各种文化积淀,在现实的今天,呈现出异彩纷呈之势。在捡读诸多的作者传、作品评论、读者印象时,可以看到这部作品强大的生命力背后,是作者创作意图与创作愿望的愈加模糊,而评论主体的主观意识形态与臆测却在不断地增强,换句话说,就是文化成规与文化参与的力量在不断地重写着这部作品。先是诸如“寂寞论”、“个人主义”“与大时代的脱节”[2](P3)“走了下坡路”[3](P369)等意识形态式的评断,后来随着社会文化环境的转变,人文主义思潮的兴起,文化批评的加入,人们开始重新审视《呼兰河传》,发现了其中有“向着人类愚昧”作战的努力,解剖国民性的尝试,关注底层弱势群体的草根情怀,更有人从“胡家婆婆”身上发现了其所承载的文化意义。[4](P177-179)还有评论者认为,《呼兰河传》是一部“民族忧痛和乡土人生的抒情交响诗”,[5]更有评者把《呼兰河传》看成一部奇书,奇在它包罗万象,奇在它让读者看到了“童年的美善,社会的辛酸,叙事诗的明朗,散文诗的轻快,民间歌谣的凄婉亲切,乡土文学的多姿多彩”。[6](P265)更有划时代意义的是,在萧红百年诞辰暨作品研讨会上,学者们对萧红作品及其创作动因展开了更广泛的探讨,提出了一系列颇有新意的见解,[7](P321)在众多的萧红作品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到萧红卓越的文学才华与创作天赋,而笔者却在《呼兰河传》中看到了萧红一个心事:她想让读者见见她的家乡及家乡的父老乡亲——他们生活在东北一个小镇,一个不起眼很普通但却生生世世地存在着的一个地方。在《呼兰河传》中,呈现最真切的不是主题,而是空间:呼兰河镇。换种思维方式,也可看作是对东北形象的一次塑造与呈现。
在《呼兰河传》中,有一个美丽的意象,那就是“我”与祖父常呆的地方:后花园。后花园是一个充满色彩与乐趣的场所,是一个让人乐而忘返、无忧无虑空间,在这里,“蜻蜓是金色的,蚂蚱是绿色”,有“白蝴蝶”、“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的大红蝴蝶,有嗡嗡地飞着的蜂子,有在风中呼呼响的大榆树,还有各种各样有花有果的植物:小黄瓜,大倭瓜。它们的藤蔓愿意爬到哪里就爬到哪里,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愿意结一个果子就结一个果子,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一切都是那么自由自在,顺其自然,这种自然界中的自由状态无形中也呼应了园中人物的心理状态。园中的一老一小同样也是如此的合谐与安详。文中写道:“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当“我”把狗尾巴草当成谷子的时候,逗得祖父哈哈大笑,“我”则不以为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多么幸福安宁的一幅祖孙生活图啊!这画面没有时间投射,没有空间隶属标识,仿佛就是祖孙两人的童话世界。在这里,自然的后花园与人生理想中的“后花园”兼而重合,作家正是用她那支有温度的画笔为读者勾勒描摩出一幅东北小镇人家日常生活一景。
当我们把这幅图景无限放大之后,它便成为东北这片土地上一个可以复制无数的点影,也就是说,在东北有无数这样的小镇与小花园,由此推及,小镇上的这个小花园也就有了东北地域形象之映像这样一层涵蕴。周锦曾在她的评论文章中说:“我喜欢《呼兰河传》,一方面是因为书中所叙说的那些事情和人物,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就是饱经战祸之后,多么希望能有那种‘帝力与我何有哉’的先民生活。”[6]这种感觉便印证了《呼兰河传》所描述的东北民间生活其实是一种闲适舒缓的人生状态,“后花园”里有着一幅自我建构的风景,是作家依凭记忆再造的想象的精神空间。
“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一片。”“一到后园里,我就没有对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儿等着我似的。其实我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8](P455)所以有人说,在《呼兰河传》中看不到压迫,看不到剥削,更看不到三四十年代那种火热的全民族抗战的状态。[2]其实说的也是实情,只不过现在看来,单纯从民族国家这种宏大叙事角度去观照萧红的这部作品,显然有些视野狭小了些。而我们的东北先民生活确实就是这样一种安静无争、自给自足式的生活。这种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闭塞的传统生活,同样也符合人们对东北地域形象的历史想象。东北自古以来,就地广人稀,物产丰富,民风淳朴,在中原人民的印象中,那就是一个天然的大花园,大狩猎围场。很久以来,读者只看到了小说中这个“后花园”,而没有看到小说背后那个大大的“后花园”意象;只听到了“后花园”中的小主人一声声的人生寂寞的叹息,却没有听懂她内心中更深沉的向往与热爱!她要用她的笔,为世人建构一个她心中的东北形象。所以“后花园”这个意象还有待于研究者更深入地挖掘与探讨。
“大泥坑”在小说开篇就出现了,并且花费了作者很多的笔墨,难道萧红是因为猎奇讲故事吸引读者才这样写的吗?显然不是。那么“大泥坑”自有它的独特意涵。文中写到:“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个,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泥坑就便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这大泥坑出乱子的时候,多半是在旱年,若两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表面上看来,似乎是越下雨越坏,一下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该多么危险,有一丈来深,人掉下去也要没顶的。其实不然,呼兰河这城里的人没有那么傻,他们都晓得这个坑是很厉害的,没有一个人敢有这样大的胆子牵着马从这泥坑上过。可是若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的干下去,到后来也不过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试探着冒险的赶着车从上边过去了,还有些次勇敢者,看着别人过去,也就跟着过去了。一来二去,这坑子的两岸,就压成车轮经过的车辙了。那再过来者,一看,前边已经有人走在先了,这怯懦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赶着车走上去了。谁知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过去了,可是他却翻了车了。”这段描写几乎没有人关注分析过,大多数人关注的是大泥坑的作用:能给人们提供看抬车抬马、说长道短的消遣;还有就是可以为人们吃瘟猪肉变相地提供遮掩的条件,没有淹死的猪,哪来更多的以瘟代淹的猪肉可吃呢?分析者多从这个逻辑去解读呼兰河小镇上的人们那种爱占小便宜却又想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的民族心理,这也是萧红在作品中明确提出的。但是,透过这字面上的意思,我们似乎又可以读到另一层深意:呼兰河人的保守和惰性。而这种保守和惰性直接就导致了落后愚昧,而落后愚昧不仅可以导致动物的死,还可能导致人的悲剧。下文中小团圆媳妇是一例,王大姑娘也是一例。
习惯于既有的事实、安于现状这种民族心理可以让人们觉得这大泥坑简直是镇上的一个“福利”,给人们提供乐趣谈资,还可以吃淹死的各种动物肉,所以“一年之中抬车抬马,在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因为泥坑子涨水而淹没了道路,过往的行人认为应该让坑两边的人家把院墙往里挪一挪,院子的主人说应该在路边种上树,这样下雨人们可以攀树过路,说拆墙的有,说种树的有,就是没人说用土把坑填平的。“在这大泥坑上翻车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冻住的季节之外,其他时间,这大泥坑像它被赋与了生命似的,它是活的,水涨了,水落了,过些日子大了,过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对它都起着无限的关切”。人们之所以如此看待大泥坑,不光是因为有肉吃有乐景看,更多的,是一种习惯和思维定势,他们觉得大泥坑多少年前就存在着,仿佛自古如此,就如生活中那些传统积习,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没有人反思它有什么不合理,即使它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很多不便或是麻烦甚至伤害。看小团圆媳妇被折磨而死就是一个生动的例证。胡家婆婆对自己家的团圆媳妇的一番调教,最后这个健康活泼的小姑娘竟被活活地折磨死了,为什么呢?因为婆婆认为她行止做派不像个团圆媳妇,所以要“恶使三年,善使一辈子”,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调教刚进门媳妇的经验,胡家婆婆也不想弄死自己的儿媳妇,但传统思想的恶习让她自觉自愿地实践着祖宗留下的规矩,仿佛那个“大泥坑”,明明是一种障碍和危险,但是人们习惯了它的存在,还会千方百计地找理由认为它存在是合理的。“大泥坑”的混沌与包容,变幻与诡异,镇上人对现实的麻木与安守,这就是当时东北人民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日伪统治了东北14年,有多少人安于命运的摆布,不思反抗,直到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了,才开始奋起抗争,这也构成东北形象中一个侧面。是东北这方水土养育的这方人造就了东北形象,东北形象中离不开东北人,更离不开东北的风土人情。
萧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注定是一个异数,因为她的人生与她的作品都颇具传奇色彩。2011年是她诞辰百年,100年后,她的人生经历数度被搬上大银幕或者剧院的舞台。时下香港资深导演许鞍华执导的电影《黄金时代》热播,让当代的受众对这位民国时期的女作家充满了好奇与不解,走出电影院的人们各怀观感,莫衷一是,如同影片中她的友人们对她的不同诠释和理解一样,萧红的人生及其对人生的把握与选择充满了不可理解的“矛盾”。其实,这本身就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更多的时候,是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人生经验投射到萧红的身上,去为萧红分析和评价她的人生,如此浓烈的解读情结,在其他作家身上真的是不多见,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萧红的独特魅力。
鲁迅在《八月的乡村》序言中写道:“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这句话如果用来描绘萧红的人生,也未尝不可。萧红的人生,是受难的一生,是充满了抗争与泪水的一生,但同时,她的人生又因了这抗争与不屈而充满了传奇与迷幻的色彩。她的人生历程充满了死角,并且是她自己一次次地把自己逼到绝路,而命运又一次次地让她绝地重生。正是这种不断的大开大阖的人生际遇,激发了她天才的潜能,让她的文学才华如电光火石般横空闪耀,成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的“洛神”。相较于她的作品,人们似乎更热衷于她的人生故事。针对这一社会现象,学者林贤治曾不无悲哀地表达:他最怕的就是“只见八卦,不见萧红”,“作为一个作家,如果仅仅被人们关注她的‘情史’而忽略了作品,无论如何是一个悲剧,这不能说是好现象。”林贤治是一位严肃的萧红研究者,著有《漂泊者萧红》,还曾编过萧红的作品集,他一直在做“重新认识萧红”的工作,像林贤治这样关注萧红的学者不在少数,这也是萧红为什么在学界备受瞩目且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其实在笔者眼里,萧红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然后才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女作家。在她的人生中,充满了偶然与必然。
萧红的童年是在东北那个名叫呼兰的小镇中度过的。这座小城因为有一条河经过而得名,而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城后来却因为一个小女孩的回忆而闻名世界,这就是萧红和她的《呼兰河传》。
童年的萧红是幸福快乐的,因为有祖父的宠爱与娇惯,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在《后花园》和《呼兰河传》等作品中,她在回忆祖父给她带来的温暖和爱时,有过真实的描写,她想吃鸡了,祖父马上就叫老厨子把那还在下蛋的老母鸡宰杀煮了,她想在后花园玩多久就玩多久,想摘哪朵花就摘哪朵花。她还因为顽皮闯过很多祸,比如下雨天把盖酱缸的盖子当草帽玩来玩去,导致一缸的大酱都被雨淋了,生活在东北的人都知道,大酱被雨淋就会生蛆了,所以父亲一脚把她踢倒在地,她也因此对父亲记了仇。她把家里的鸡蛋偷出去和小伙伴们烤着吃,把馒头偷出去送人,结果挨了母亲的打,总把家里的窗户纸当玩具捅着玩,最后祖母在窗外用针尖扎了她的小手,让她长了记性,再也不敢祸害人了。最顽皮的事是蹲在梯子上拉屎,还嚷嚷着是在下蛋。萧红在讲述这些情节时,少部分是怀念祖父的爱,更多的是在记恨父母与祖母对她的冷漠与无情。在萧红的心里,童年是寂寞而又不幸的,只有老祖父才给她全部的爱与温暖。但在笔者看来,正是因为老祖父的溺爱,才让小萧红养成了任性而顽皮的性格,一点儿不像小女孩那样文静乖巧,可以想见,在她家那样的以诗礼传家的地主家庭,父母和祖母肯定会看不惯她的习性,定然会要管教她,而祖父又总是护着她,所以她的童年家庭教育就是在这种又严又松的矛盾气氛中度过的,父母管得越严格,她的倔强脾气就越厉害,久而久之,她的逆反心理和复杂性格就形成了。
一个人的童年生活对其心理性格的形成具有极大的作用,有些影响甚至会持续一生。从萧红后来的人生与创作来看,童年时代父母对她过于严肃与严格的教育给她的心灵造成了不可抚平的伤害,而祖父的宠爱与宽容又让她体会到了人间的温暖与亲情,这两种极为反差的情感教育让她养成了敏感细腻、喜欢求真,而且对事物的观察有着迥异于常人的直觉和穿透力。一方面源于老祖父的宠爱,让她对生活事物保有着热爱之心,而且更可贵的是她的心地极为单纯善良,没有一点机巧之心,这让她能更直接地切进生活的本真内容之中,创作的直觉和感悟相当的灵敏;另一方面,因为缘于对父母的怨怼,使她对生活中的一些现象也产生了厌恶与反思,这种批判性思维,让她看到了常人发现不了的一些习焉不察的传统陋习。有时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深刻,但直觉已经流向了笔端,在她的作品中,往往会有神来之笔,也正是缘于这个动因。
1940年正当抗战文艺作为主潮时,萧红却拿起笔写她的《呼兰河传》,这部作品没有抗战的内容,所以一度引来非议,但今天看来,萧红有她更深一层的思考,她要用她的笔记下她的故乡,那片被占领的土地及土地上的人们,揭示他们的生活状态,剖析他们的思想意识,批判他们的惰性与保守,把一个真实状态的东北留存给文学史和后人。
[1]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2]茅盾.《呼兰河传》序[A].萧红.萧红全集(下)[C].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3]石怀池.论萧红[A].石怀池.石怀池文学论文集[C].上海:上海耕耘出版社,1945.
[4]赵德鸿,张冬梅.萧红《呼兰河传》的文化阐释[J].学术交流,2007,(5).
[5]张国祯.民族忧痛和乡土人生的抒情交响诗[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1982,(4).
[6]周锦.论《呼兰河传》[M].台北: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
[7]任雪梅.百年视阈论萧红[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1.
[8]萧红.呼兰河传[A].萧红.萧红全集(下)[C].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