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坤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小说《亲合力》诞生于歌德各方面思想都十分成熟的晚年时期。它在歌德的长篇小说中不及《浮士德》和《少年维特的烦恼》那样享有盛名,对它的研究较歌德其它作品也没有那么广泛和深刻。但纵观歌德一生的创作,《亲合力》是一部不可忽视的重要作品,因为其中几乎蕴含了歌德一生的丰富经验。
1809年《亲合力》出版后在德国读者和评论界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来自各方面的评价贬多于褒,特别是作品的道德立场成了评论界的关注焦点。当时的读者大部分不能理解和接受它的伦理立场,有些人认为这部小说是在为离婚辩护,也有人认为小说最后爱德华和奥狄莉的殉情是作者在为婚姻做道德上的辩解。《亲合力》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大的争议,正是因为它展现了人在情感与伦理道德上的两难境地。奥托、爱德华以及奥狄莉的死,通过象征的方式表明人的罪过将会得到惩戒和洗涤。但同时,作为婚姻的破坏者,爱德华及奥狄莉并没有受到贬斥和批判,即使奥狄莉是致使小孩奥托落水的“元凶”,歌德仍然对她赞美不止,甚至还将她塑造为天使、圣母般的女性。小说结尾处,这对情侣被葬在小教堂,天使守护着他们,仿佛他们在天堂已经永久结合,世俗层面他们“不应该的爱”在精神层面反而具有了神圣意义一般。这里社会伦理范畴的罪恶和道德之间的界限比较模糊,在歌德看来,人性根本问题并不是人自己能够解决的,依靠理性也无济于事,只能由更高的超越人性的力量去解决。因此在小说出版后,歌德曾说“围绕道德的斗争其实从来不适合审美塑造。因为如果让道德占得上风,那作品实际上就没有写的必要;如果让道德败下阵来,则更毫无意义。”[1]100可见《亲合力》并不打算在人性两难的境地中偏向哪一方进行审美塑造,人性在情感与道德之间的矛盾只在作品中呈现,并不试图解决。以化学实验中的名称命名这部作品,也体现了歌德避免做出某种价值判断的深层意图。
可以说,婚姻爱情构成了《亲合力》的骨架,歌德在这部小说中借助婚姻爱情问题,不仅通过对理性和道德的反讽来宣扬感性和情感,而且也展示了失去理性控制的激情如何泯灭人性。但《亲和力》远远不只是一部婚姻爱情小说,它不过是借助婚姻爱情所提供的人与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来探讨人性的根本问题。《亲合力》对于人性两难境地的深刻认识,以及它所蕴含的作者丰富的人生体验,都使之成为世界文学中的经典作品。
小说第一次明确提出“魔力”和“断念”问题,它们在之后歌德晚年作品中不断被作为主要问题重复出现。所谓“魔力”和“断念”,这是歌德用来形容人身上两种主要对抗力量的极端情致。“魔力”是人身上天生起作用的力量,“断念”表明人有能力通过意志的选择达到道德上的提升。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便是一生受魔力制约,又在魔神的引诱下不断有所追求的形象,但系统地提出并演绎这两个概念的是小说《亲合力》。
小说《亲合力》中,几乎每个人物、每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笼罩在一种“魔力”控制之中。夏绿蒂一方面有意识地不惜一切代价维护与爱德华的婚姻,一方面又在无意识中受着与上尉亲合力的牵引;一向按部就班、遵守原则的上尉也会在与夏绿蒂愉快的交往中“生平第一次忘记了给怀表上弦”,并且任凭他怎样理智与克制,都难以控制他与夏绿蒂独处时的“感动和迷惑”;爱德华在激情的驱使下,甚至置男人的尊严、荣誉和责任于不顾,认为孩子是婚姻中“最边缘的事”,视孩子的死为“上帝的恩赐”。在爱的激情中他把所有谈话、所有信息、所有举动、所有迹象都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他在无意识中寻找各种借口为自己辩护。他自始至终受着魔力和激情控制,陷于盲目之中,他的爱总是“没有止境”,“毫无条件”。小说对人物之间相互接近和产生爱慕过程的描写也显示出魔力的作用。尽管奥狄莉还没开口说话,爱德华就认为“她是个健谈的姑娘”;爱德华指责妻子在他读书时向书中窥视,却把书凑到奥狄莉那边,以便她看得更清楚;在演奏时夏绿蒂要用理解与耐心与丈夫的错误合拍,而奥狄莉则自然地纠正他的错误,毫不费力就配合的天衣无缝;奥狄莉为爱德华抄写手稿到最后与爱德华的一模一样,以至于妻子夏绿蒂误认为是丈夫的手迹。在反应的另外一对元素中存在同样神秘吸引力:上尉试图避免与夏绿蒂见面,却在暗地里更加紧密地为夏绿蒂的生日做准备,而夏绿蒂则因为上尉的克制而更加敬重他。于是,双方的克制和敬重都进入了一个不断升级的怪圈,魔力对两人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强烈的吸引。
在小说《亲合力》中,尽管魔力作用于每一个人身上,表现在所有恋爱和婚姻关系中,但最充分、最集中体现出魔力的却是奥狄莉这个悲剧人物。奥狄莉在小说中作为第四种元素最后出场。奥狄莉的经历以及性格比较特殊——贵族出身、父母双亡。原本她在寄宿学校中生活和学习,然而从她与夏绿蒂的信中可以了解到:在寄宿学校中奥狄莉无法通过考试也无法正常地与人交流、交往,其能力与技能都不合格,生活习惯也透露着怪异。因此女校长对她不太满意,建议夏绿蒂将其接到家中。令人感到惊异的是,奥狄莉到达夏绿蒂府邸后却很自然地融入家务工作和府邸社交生活,她令府中所有朋友“赏心悦目”,甚至像绿宝石一样散发着治病和辟邪的功效。她的到来使男人们不知不觉变得温和而健谈起来。她善于察言观色,使所有人感到被侍奉得恰到好处。她尤其成为爱德华不可缺少的“友好的保护神”。她美丽、温柔、安静、天真,小说中常用“天仙般的”词来形容她,而她也在不知不觉中吸引着身边的所有男人。建筑师和她一起画小礼拜堂的天顶画,她对他的影响竟然会“从眼睛到心灵,从心灵到手”,最后竟把所有的天使画成了奥狄莉的模样。所有这些迹象都表明:奥狄莉是一位完全的自然女性,在她身上显示出一种无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力量。
在《亲合力》的实验中,奥狄莉先是全然不知地参与了反应,身不由己地被爱德华所吸引,为激情所控制。她在经历了种种可怕事件和命运惩罚后终于认识到一种敌意的魔力战胜了自己,使自己脱离了道德和理智的轨道。当她不顾内心的意愿,从外面阻止它时,却发现她与爱德华之间的亲合力更加的强烈:“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哪怕并不直接想着对方,哪怕各干各的事情,哪怕让其他同伴拖到了不同地方,他俩照样会彼此靠近。如果是在大厅里,那过不了一会儿,他俩便已站在或坐在一起。只有近在咫尺他们心里才安定,才感到妥帖。而这样待在一起也就够了,无须再看上一眼,无须再说一句话,无须再有任何举动和接触,仅仅只需要待在一起。这时候,他们不再是两个人,而是在无意识和完全彻底的心满意足中变成了一个。”[2]98奥狄莉的天性全属自然,无法逃脱魔力的作用。她的天性又是那样纯良,不允许自己违背道德伦常以伤害他人为代价去追求自己的所爱,唯一的路途便是走向最终的悲剧结局——自我救赎意味的自我牺牲。
《歌德谈话录》中,歌德曾对艾克曼谈论魔力不止一次,他认为魔力是“人必然的、与生俱来的个性”,人与人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正是由于这种由魔力决定的个性把他们区分开。“人的层次越高,魔力的影响就越大,他就需要时刻小心,以避免引导他行动的意志走向邪路。”[3]198歌德视魔力为人的本质的规定性力量,每个人都生来具有,同时人的天性中也具有道德本性,神性越高的人道德本性必定越完善,魔力对这类人的作用就更加凸显,体现在形式上便是人的感情与理智的冲突。《亲合力》中的人物无不在魔力笼罩之下,内敛的上尉,理智的夏绿蒂,感性的爱德华,平和宁静的奥狄莉,在魔力与理性的同时作用下,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这个改变不可控,也不可逆。作为自然学家和文学家的歌德,在自然科学方面以及文学领域都取得了丰厚的成果,基于他对自然,以及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研究,他认为对于魔力,人只能认识到一定程度并不能完全解释和把握它。尤其在晚年,歌德的各种研究以及丰富的人生经验的积累,都使得他对自然的神秘性有了深刻的认识。[4]314如同歌德对于自己的爱情所说的一样,“指引选择的方向和决定选择者——即女性的心——又是一些什么因素呢?答案是:偶然。”[4]116理智的力量无法与这种天然力对抗,思考在某种程度上是徒劳的,人选择和意志的空间在魔力面前也是有限的。因此《亲合力》中歌德对激情的态度是宽容的,对强大原始自然力作用下的高尚天性甚至是礼赞的,奥狄莉就是这样一个具有神秘气息、宗教气息的天使般的人物,与自然有莫名的契合,这样一个人物获得了歌德的偏爱,她与爱德华之间的爱情甚至可以理解为歌德在尘世最想实现的完美爱情。这种爱情超越了肉体吸引,超越了感性范畴,是内在精神与自然的深层和谐。
《亲合力》中,“魔力”发挥了极致作用,展现了人性固有的非理性因素和自然情感。但显然人无法在具有理性的情态下做魔力的奴隶,以此便有了与魔力对抗的力量,这种力量歌德将之命名为“断念”,断念是为了维护婚姻而舍弃激情。歌德提出这一概念同样基于他自身的生活经历,“不论是我们的肉体,还是社交的生活、习俗、智慧、哲学、宗教,甚至还有一些偶然的事件,都向我们呼唤,我们应当舍弃。”[5]524晚年歌德不再把人看作“原子人”,即不再单独对待每个人,而是将每个人都置于社会群体中考察,因为每个人都是社会群体中的成员,对群体生活的其他成员的利益都负有一定责任,个人的欲求必然要做出一定牺牲。从小说各主人公的断念来看,这种意识和意志虽然是理智的,但它不是来自外部的说教、规劝、限制和惩罚,而是来自这些人物自身内在的要求,是康德设定为公理的人的第二种自然属性,即“理性本能”在起作用。与出于无奈的、被动的舍弃不同,它是人主动的自我克制。小说主人公里虽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断念,但断念不仅仅是结果,而是意识、意志和努力,即人与自我斗争和抗衡的过程充当了道德提升手段。[1]114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一个通过不断克服自己的原始本能趋于道德完善的辩证过程。
小说中断念和魔力的冲突体现在婚姻伦理与爱情的相悖上,每一位主人公都受魔力的制约,同样每一位主人公都在进行断念。《亲合力》选择贵族和有教养的市民阶层作为主要考察对象,首先是因为他们是文化、习俗和社会规范的认同者和主要载体。婚姻对于他们来说首先是体现社会秩序和社会关系的社会行为。如歌德所说,《亲合力》“表达了缺失的痛苦情感”,当主人公爱上婚姻之外的对象时,社会秩序的束缚使得感性的情感成了“缺失”,这种缺失的产生恰恰基于伦理道德的存在。而“对于绝对的道德要求人只能去接近,永远不可能达到完善”。在魔力与断念的同时作用下,《亲合力》的主人公既没有完全屈从于原始自然力,也不是麻木地屈从于伦理道德的桎梏,而是“以服从它的方式同它对立”。四位主人公激情与断念的层次各有不同:完全为激情控制而缺乏断念意志的爱德华;以理智克服激情,有断念意志但仍然无法完全断念的夏绿蒂和上尉;奥狄莉的断念自然而然又层次最高,她是极富自然性并带有神性的女性,因此她选择的断念途径与其他人物不同,她没有像爱德华那样完全陷入自己的激情,也没有像夏绿蒂那样自我克制。她虽然和其他主人公一样最终没有做到真正断念,但她采取了一种独特的方式:赎罪和牺牲。小说对夏绿蒂和上尉的断念描写写得十分细腻和微妙。本身夏绿蒂和上尉的性格就很相似,上尉含蓄沉稳,夏绿蒂聪明理智,两人在亲合力反应中互相吸引,又继之以同时的断念行为。小说没用任何笔墨描写上尉的内心斗争和撕裂过程。但恰恰是作者漫不经心的几笔暴露出他的内心斗争和撕裂过程。上尉在劝说爱德华放弃离婚时一反常态地大段阐述自己的理由,可见他表面上在说服朋友,但也未能说服自己,最终接受了爱德华的委托,劝说夏绿蒂离婚,并且在小孩溺水、夏绿蒂最无助的时候,又关切地出现在她面前。读者虽然看不到发生在他身上任何激烈的斗争,却感觉到一向果断的上尉变得犹豫不决。这种反差戏剧性地说明:他从根本上没有断念。断念过程的痛苦、挣扎和绝望主要表现在理智的女人夏绿蒂身上。这种斗争表现了无法遏制的激情和断念的意志之间势均力敌的态势。她积极断念,自觉地以理智和道德意识进行自我控制,在形式上她获得了自己所希望的心理平衡,感觉到内心也重新恢复了平静,并希望奥狄莉和爱德华也和她一样做到断念。然而夏绿蒂的情感并不曾消隐,孩子溺水之后她悲痛软弱,本能地渴望上尉的安慰。可见伦理道德无法束缚内心感情,人性的两种本能在夏绿蒂身上同时发挥着作用。夏绿蒂的道德本能实际上根本无法真正战胜激情,在亲合力反应之前各种出于“性格”和“习惯”的所谓断念,不过是没有遇到真正激情而已。
爱德华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天真任性的浪漫式人物。对奥狄莉的爱使他理直气壮地无视社会伦理道德的制约,使他把现存的一切习俗惯例看得一文不值。“奥狄莉的存在吞没了他眼里的其他一切,他完完全全沉湎于她,心中不再涌起任何别的思想,也不再有良知对他进行劝导。他禀性中原已驯顺的一切全部挣脱出来,他把整个身心一股脑儿倾注到了奥狄莉身上。”[2]66唯一的一次断念行动也并非为了放弃爱情,而是为了保全爱人。在爱德华和夏绿蒂度过“神秘的一夜”之后,夏绿蒂认为这是“上帝的安排”,在危急时刻这是他们关系的新的纽带。而爱德华则认为这样的生活已经无法再忍受。无法摆脱婚姻,无法得到奥狄莉,生存变得令他无法忍受,因此他选择奔赴战场求死,以此解脱自己。爱德华的断念行动带来的分离使他发现过去从未爱过,认识到以前的生活只是浪费时间。也就是说,断念在爱德华那里没有把他重新引导上道德意识,而是促进了非理性和激情的进一步爆发,激情主宰着爱德华,使断念成为不可能。
在奥狄莉身上,情欲的力量不象爱德华那样强烈,也不像上尉和夏绿蒂那样自我克制。她宛如一个梦游人,滑出了生活的正常轨道,为本性的力量所控制。奥狄莉的断念显示了人性中的第三种力量,即一种人性的超越自我的力量。奥狄莉性格内向,不会轻易去爱一个人,但一旦爱了,就会执拗地、顽固地爱下去。社会秩序、宗教习俗、伦理道德以及自身的理智,都只能使她的爱受到遏制,而无法完全把它抹杀。小孩出生后,奥狄莉为了满全她的爱,要求自己必须做到完全无私和断念。小孩溺水的悲剧把她从魔力控制的懵懂状态中唤醒,使她意识到自己偏离了道德轨道,成了罪人,也使她成为有意识的婚姻的捍卫者。与夏绿蒂的断念不同,奥狄莉不需要任何内心斗争,所以也没有痛苦的感受,她已经超越了以理性克制自己的层面。当她有了悔悟和断念的决定,她便感到自己已从不幸和过失的重负中解脱出来。当她和爱德华在客栈相遇再一次燃起激情后,她一方面紧紧握住爱德华的手,一方面本能地采取了沉默和禁食的牺牲方式。因此小说一方面通过奥狄莉这个人物把自然情感塑造为理性所不能理解和把握的更高一级真实,另一方面又通过她自觉地牺牲表明:人最终可以超越自身固有矛盾,超出同类,达到神性的满全。
歌德在小说中没有直接地介入到事件中去,而是通过两组交叉的爱情,引人深思地表达了断念的重要性。在歌德看来,断念意味着人对社会限制和自我限制已经有了必要性的认识,是人从感性上升到理性的重要标志。社会在任何时候都会对个人形成约束,当个人的情感和欲望同社会伦理规范发生激烈冲突时,在歌德看来,通过断念可以达到与社会的和解,重新获得自由,最终完成人的道德上的自我救赎。
《亲合力》并没有在人性两难的境地中偏向哪一方进行审美塑造,人性在情感与道德之间的矛盾只在作品中呈现,并不试图解决。以化学实验的名称命名这部作品,也体现了歌德避免做出某种价值判断的深层意图。歌德在小说中对人性的矛盾处境的表述极为微妙,奥狄莉生日即将到来之际爱德华为准备礼物和庆典费尽心思,并且秘密计划在当晚燃放焰火使其惊喜。焰火点燃之前,湖堤因为观赏者过多突然出现坍塌,很多人落入湖中,场面一度混乱,上尉急忙跳入水中救人,爱德华则只顾命令点燃焰火。夏绿蒂劝爱德华推迟燃放焰火,但爱德华对现场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认为救人的工作自有人负责。最后宾客尽数离去,只剩下爱德华与奥狄莉,焰火在空中灿烂夺目,爱德华“热血沸腾,面带得意,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玩火的把戏”[2]74,奥狄莉则在烟火闪耀夺目中情不自禁依偎在爱德华身上,他们完全沉浸在幸福中,仿佛已经彼此相属,观众落水的惊慌和焰火燃放的灿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上尉、夏绿蒂的举动和爱德华、奥狄莉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激情在此抹杀了责任,泯灭了人性。在这个情节中,一向自我节制、谦卑善良的奥狄莉竟然默许爱德华肆意妄为,可见激情对人的道德理智判断冲击的强大。但歌德对他们二人的这种激情并不抱批判态度,歌德只是自然地呈现人在激情中的种种表现,乃至带来的悲剧结局。
《亲合力》对夏绿蒂和上尉的塑造同样开阔,在四人组成的社交圈中,夏绿蒂慈爱、宽容、通情达理,不但能用理性把握自我的内在和谐,还努力运用巧妙的智慧去创造团体生活中的和谐。作为奥狄莉的监护人,她尽心尽责,不仅关心奥狄莉的生活,还关心她精神上的成长和感情的纠葛;对丈夫爱德华则充满了理解,尽管爱德华一心想与她离婚,但她从未表现出怨恨,最后将爱德华与奥狄莉合葬也是夏绿蒂的主意。上尉性格严肃认真,但他并不是一个感情冷漠的人,在府邸的小型社交团体活动中他充分体现出了心思的细密,以及对朋友间友谊的珍视;对夏绿蒂的感情虽不激烈,却也温柔体贴。爱德华与奥狄莉的爱情则是“天然去雕饰”,体现了自然对人的塑造,就是用席勒提出的美学概念“优美”来形容,发乎天然,如同大自然里自发生长的植物。上尉与夏绿蒂的爱情恰是席勒提出的审美概念“崇高”的形象诠释,他们的爱基于尊敬与敬仰,同样可以“自由地演奏出高难度的华彩”。两种不同类型的情感在《亲合力》中被描绘得淋漓尽致,人性的复杂也在情感与道德伦理的冲突中充分地展现出来。情感与道德是人性中不可忽视的基本因素,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制定了关于道德的四条定理,其中第二条定理即是说:个人的幸福不能成为法则。尽管幸福主义伦理学强调个人的感觉、个人的幸福感,但个人感觉的幸福可能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因此康德否定以个人幸福感作为法则普遍成立。[6]79
人是理性的存在也是感性的存在,当情感违背了社会道德法则,或者说当个人的幸福会给团体中的其他成员带来痛苦的时候,人该如何抉择?放弃幸福的追求还是抛开法则的约束,或是选择折中之途,这些层面完全展示在《亲合力》中。人性在《亲合力》伦理关系中的两难问题也就是这样产生的。
人性中情感与理智的矛盾冲突,自古希腊时代开始一直是西方文学发展的一条主线。歌德的思想和创作便是在汲取了古希腊丰富的文化养料的基础上形成的,他的魔性说便来源于古希腊的精灵论。在小说《亲和力》中,歌德又继承了德国启蒙思想传统,把理智和情感均视为人的“自然”,以试验的方式演示人性中各种力量的对比,而这无疑给19世纪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启迪和示范作用,理智和情感也成为后世文学作品中难以回避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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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艾克曼.歌德谈话录[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4] 歌德.歌德文集[M].绿源,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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