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建军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继20世纪70年代学界对传统中国文学史的写作不断提出反驳和讨论之后,面向21世纪,伴随国家社会经济大发展、大转型的形势,学界又风生水起,革新思潮再此涌动。相应地,我国文学研究界希望重写中国文学史,重读历代文学经典和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呼声也开始高涨,一些有建设性和开创性的学术构想纷纷出台,于是应运而推出了一批与时代要求相感应的全新学术专著或高校教材。其中,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杨义所著《重绘中国文学史地图》,宁宗一所著《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史》和陇上学者郭外岑著作的《重读中国文学史》(下文简称《重读》),可谓独辟蹊径,另树新帜,堪称其中的力作和代表。这不啻为中国文学史研究领域的重大收获和一大进步。
通读由学苑出版社2008年隆重推出的《重读》一书,给我的总体感受是厚重深辟而又新颖独到。确如赵以武教授所评:“传统文学史的写法完全被打破了。作者笔下的中国文学史令人耳目一新,有志于‘重写文学史’的尝试者能获得不少启迪。”(《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7月5日书品专版·人文睿思)何谓“重读”?依宁宗一先生之见:“所谓‘重读’,绝非‘再看一遍’,也非多看几遍。……重读意味着把名著完全置于新的阅读空间之中,即对名著进行主动的、参与的、创造的阅读。”(《名著重读·题记》)名著重读如此,文学史重读亦然。郭先生的文学史重读与重写由于突破了已有的成见与惯例,亦即拉开一段距离,变换一种视角来观照和审视,因而就有了意想不到的领悟、发现和阐释,所以其文学史著放弃了以往以朝代兴衰史为文学断限和抛弃了传统罗列式作家作品论写法不用,另立新说,独创体系。而所谓史者,历史演变之规律也。郭先生之著遂以细心寻绎文学演化规律为旨归,把作家作品置于文学史发展过程中进行观照,而不作单纯的专题孤立的评论,所以是名符其实的“重读”文学史。
概言之,我认为《重读》之戛戛独造者,可概括为一“纲”三“目”两“通”。
《吕氏春秋·用民篇》中说:“一引其纲,万目皆张。”又郑玄《诗谱序》云:“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那么,何谓《重读》的“纲”呢?这个纲就是把文学史写成文学之史的“纯文学观”。它超越了“杂文学观”的芜杂,又有别于“唯美文学观”的偏狭,即让文学真正回归它的本原状态,由此重新界定和理清中国文学及其发展规律,力求专门为“文学”作史。因此,那些历代非文学性的史学著作、哲学著作和应用文书,基本上被排除在文学之外,不作为纯文学来观照;在具体撰述评论时,只将其中具有文学特质和审美价值的部分抽绎出来进行文学阐释,而其他方面则只作为影响文学发生发展及兴废演变的相关因素与参照加以处理。这应该是对传统文学观的大胆革新和拨乱反正。
所谓三“目”,指《重读》一书所确立并言说的中国文学发展演变进程的“三阶段说”。即两汉以前为上古之“喻象”文学期,魏晋至元为中古之“意象”文学期,元代以后为近古之“事象”文学期(以戏曲、小说为主的再现文学阶段)。郭先生在该书“后记”中毫不讳言地交代,由于再现文学部分自己的观点“和传统文学史认识没有实质不同”,加之个人健康状况的原因,该书着力解说的是“三阶段”的前两段,而“事象”文学部分并没有写。也就是说,该书“重读”的独特之处是“专门就先秦至唐宋部分的中国文学发展,写出跟传统文学史完全不一样的理解和认识,侧重于文学发展规律的理性阐释”。尽管留下缺憾,但这并不影响此书作为一部“重读”中国文学史或全新中国文学史的品位与价值。也许,残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完美——残缺美。事实证明,一味地委曲求全或求全责备未必一定是件好事。中外历史上像这种因委曲求全而丧其可贵本色与独具魅力,为求全责备反而毁掉一部真正好书或经典的惨痛教训还少吗?因此,郭先生及读者朋友也大可不必为此抱憾。
相比而言,我认为此书最为用力,也最见造诣与最具创见之处,是意象文学的阐释部分。因为这一部分的阐释不仅高屋建瓴,新见纷呈,同时又是以他之前出版的《意象文艺论》作为理论基底和思想烛照的。如果说《意象文艺论》是“有学术的思想”,那么其《重读》一书可谓“有思想的学术”,是对前者理论成果的深化阐释和具体演绎。郭先生既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象文艺理论,并以之作为灵魂、作为烛照,同时又不乏深厚扎实学养、品鉴精解功夫及开放兼容视野,所以阐释撰写之际,通则融会贯通,自成一家之说;变则另立新说,遂能颠覆成见,进而直达中国文学本来之堂奥,洞察中国文学发展之脉络。例如他说:“意象文学源于中国‘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从哲学认识论的角度说是意和象的统一,从审美心理学的角度说是心和物的同一,从艺术创作论的角度说则是情和景的同构交融。所谓‘意象’,就是意的对象化或象的意化,即前人所说‘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再比如在阐释由喻象文学向意象文学转变的动因时,他认为:“魏晋玄学的兴盛,绝非仅是哲学问题,更是一次社会思想的大解放运动。”魏晋玄学及其“名教”与“自然”之辩,是“我国文学走向自觉及生成新质的根本动因”。他还将意象文学划分为六朝意象和唐宋意境前后两期。对于其前后转化动因及各自特点,他概括为:“六朝人重在描写心灵感受的景物,唐宋人重在描写感受景物的心灵。”因此,六朝人难以走出“有句无篇的涂饰刻画,唐人却创造出浑融完美的意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使得《重读》一书具备了有史有论、史论合一的双重品格。
推而广之,《重读》一书将《诗经》定性为“巫术宗教祭仪的礼辞”,并列举了中外好多民族上古生活信仰的大量文献例证,又参考和运用了诸如文字训诂学、人类文化学、民俗宗教学和文艺接受美学等相关研究的成果、研究方法予以论证,从而破除成见,将长期以来被遮蔽和被曲解的《诗经》真相揭示出来。还有,该书在楚文化专家张正明等人研究基础上,将屈原及屈骚置于巫学视野中进行观照,澄清了一个文学史上的重大“误读”,从而恢复了屈原及屈骚的“庐山真面目”,即屈原“即便不是楚国的巫师,也是郢中巫学大师”,其作为官员与诗人的身份地位,其实应与隆崇的楚巫之身份地位相当。相应地,从这一层面与视角来认识屈骚,则“《天问》:疑信参半的神话世界”,“《九歌》:人神相娱的巫祭乐歌”,“《离骚》:天人相通的象征世界”,这无疑是实事求是且卓有识见,新人耳目的。再如,作者通过对情景结构的形态分析,将唐诗的抒情模式划分为三种:一是王孟诗派“化景为情”的抒情模式;二是一般唐人尤其杜甫的“情景互根互生”抒情模式;,三是自中晚唐渐变并终于定型晚唐的李商隐之“情景结构的心灵场”抒情模式。凡此种种,破除迷信,自立新解,可谓不同凡响。限于篇幅,不再枚举。目前,学界大谈特谈学术者熙熙然又讻讻然,但如郭先生这样真正称得上“有学术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学术”者,又何其难得!
最后,所谓两“通”,一为贯通古今,二是博通中西。大凡治文学史者,一要视角敏锐独特,二要视野恢宏博大。相反,如果执于一己之见,囿于文学一隅,而不能在天人、古今、中外这些根本问题上统筹兼顾,出入自如,博学深思,则怎么能显示大家风范,复又何谈成就通中有变,变中有通的“我的文学史”。《重读》一书的研究与言说,视角敏锐独特自不待言,仅就其参考的文献而言,可谓古今中外,文史哲美,多有采撷。真是视野开阔,文献车载而山垒,蔚为大观焉。这是何其浩大而艰辛,艰难又冒险的工程!鲁迅先生当年从辑录大批的小说史料,到整理线索,确定研究角度,建构小说分类体系,再到撰成极具开创性、经典性的《中国小说史略》,其间不知耗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和心血!所以,许多想治文学史者往往采取望史兴叹,退避三舍的态度;加之文学史论的研究与撰写,既要保证“史”的客观性,又要体现“论”的公正性及独创性,稍有失当,就会导致失败,这又让许多学者陷入进退失据的两难境地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困扰之中。所以,那些治文学史之学的大师们,或慨叹:治史之难,难于上青天!或感喟:心有余而力不足!郭先生长年潜心于我国古代文论和文学史论的研究,对治“史”之甘苦,想必他更有心得和发言权。
综之,《重读》之一“纲”三“目”两“通”,形成了颇有特色的中国文学史学术建构。其中一“纲”是灵魂,三“目”是主体,两“通”是视境。质言之,就是纲而举目张,目张而视通古今、思接中外,遂使中国文学的本原状态焕然呈现,亦使中国文学的发展演化脉络分明,并最终成就了《重读》一书宏大而严谨,新颖而独到的学术品位与著述特色。
此外,需要补充强调的是,郭先生不但学问博雅精通,治学严谨,而且其人之文笔凤采龙章,行云流水,又是一位兼擅文采的戛戛学者。尤其是那些“名家重评”与“名作重读”的文字,非独旁征博引,覃思发微而已,直是雅洁隽永,开合自如的文艺随笔或知性美文。鉴于篇幅,恕不引述。
当然,《重读》中值得商榷之处亦有不少。例如关于宋以后诗词的论断,仅以“已失去文学史的意义”一言,将之排除在文学史之外,于是宋元以后的文学史便成为以小说、戏曲为主干的“再现”文学史了。尽管作者也广征博引作了说明,且不无道理,但总觉有偏激或武断之嫌。又如对唐宋时期的古文运动,由“其肇端即非文学的运动”,到“排斥散文的文学化倾向”,到“忽视文学本身的独立价值”,再到“几至于文学取消论”等结论性评判,窃以为似乎否定太多,恐怕都需要慎思精审,作进一步的研究与阐释。管窥之见,未必尽妥,姑妄言之,与方家交流商榷。